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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55 夜静独去不更归 ...

  •   伯赏闻玗在房门口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这才慢慢走到了那人的身后,犹豫不决地叫道:“庭秋?庭秋,是你吗?”

      连庭秋聚心于眼前的草药,根本没听见门口的那番动静。直到伯赏闻玗的声音在近侧响起,他这才“啊”了一声地抬起头来,大惑不解地望向了伯赏闻玗:“闻玗,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惜羽他的病情又反复了?”

      伯赏闻玗看着满头华发的连庭秋,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指着那些白丝道:“庭秋,你的头发,你的头发怎么会变成这样?”

      “头发,什么头发?”连庭秋不明所理地低下头,几缕长发便从背后滑到了胸前。猛见到自己的头发竟然变成了一片霜白,连庭秋也不由惊愣了一下。

      但旋即,他便不以为然地说道:“哦,不就是多了些白头发嘛?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能过段日子就会恢复了。闻玗,倒是你自己,看着面色发黄,连唇上都没血气了。你是不是没听我的话,又坚持拿自己的血去帮惜羽解毒了?”

      伯赏闻玗略显无奈地轻轻点点头:“今天,惜羽需要的血量已经变成八碗了。原本我也是打算让那二十几名山庄的弟子轮流献血撑着的。但是经过这几天的之后,我知道在他们的心里,大都把惜羽当成了妖怪。虽然表面上他们对我的决定没什么意见,要他们放血的时候也不见有人推三阻四。”

      “不过我总觉着,当他们看见惜羽的时候,哪怕只是随意一瞥,不少人的眼神里已经带上了惧怕。其实,倘若现在这些人是被派去和‘辞镜楼’拼命的话,我相信,山庄内的弟子都不会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惜羽目前的病情实在是太特殊了。谁也没有见过要靠新鲜人血才能活下来的人,也就怨不得大家会胡思乱想。”

      “所以我才想,尽量用我自己的血给惜羽服用。我不希望会有人因为顶受不住这样频繁鲜血的压力和恐惧而在外面亦或私底下胡乱非议。如果那些话一不小心给惜羽听去了,怕是更会让他的心绪阴郁不宁。”

      “而且据守夜的人说,每天惜羽房间内的烛光一直会亮到天明鸡啼。有时候还能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但却从不跟人说话。再加上吃不下任何的食物,短短几天内他整个人已经瘦得落了形。因此,我不想再加重他心中的负担。”

      闻言,连庭秋禁不住仰头轻轻长叹一声:“我知道了,既然事态有了这样的变化,那一切你就看着办吧。回头我给你开个补气血的药方,你一定要按时服用。否则,我怕用不了几天,惜羽的病势还没到危急关头,你倒是先顶不住倒下了。”

      “我的身体你不用太担心,我还撑得住!”伯赏闻玗微微摇头,“你还是把全部的精力放在替惜羽解毒上吧!若是他没事了,那我也就不用再每天放血,这才是最根本的解决途径。”

      “嗯,这几天我闭门不出,研究了上百种草药,也算是小有收获。等晚上我就能将药方配出,让惜羽试试。若是他服下后,每天的需要喝的血量减少,那就说明我找对门路了。”

      “庭秋,此话当真?”伯赏闻玗听说解药有了眉目,脸上立刻露出了兴奋的神情。

      “当然,我怎会拿这样的事来骗你?”连庭秋露出了一抹让伯赏闻玗安心的微笑,“只是这药方是否成功,还得等惜羽明天发病时才能知道。其实,我是巴不得惜羽服药之后,明天不会再发病。只是,恐怕这样是很难办到的。所以,我也只期望能让惜羽一点点摆脱‘凝血丹’的控制。”

      入夜,连庭秋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了燕惜羽的房间。只是,即便是伯赏闻玗事先告诉过他燕惜羽瘦得很厉害,但当连庭秋见到真人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

      因为无法进食,偏偏发病时又极其耗费体力,燕惜羽原本就不丰腴的脸颊迅速消受了下去。他眼睛深陷,颧骨凸出,配上苍白的脸色,简直就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再加上难以摆脱的罪恶感而导致的整夜失眠,燕惜羽的眼眶下青黑一片,双眸空洞无神。

      当初还算得上是清秀的面容,完全变成了现在的灰容土貌。而他左手臂上的淤伤也不见好转,仍是大片的紫红,关节处肿大,整个胳膊根本就使不出一分的气力。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燕惜羽身体内的脏器倒没有因此而受到损伤,就连那日患的风寒竟也奇迹般的不药自愈。这让伯赏闻玗和连庭秋即诧异又不觉有些安慰。

      俗不知,就在连庭秋为燕惜羽那种枯木朽株的样子而暗自吃惊的时候,他那头刺目的白发也同样引得燕惜羽心痛不已。

      在上一世燕惜羽曾听人说过,诸侯大国争夺霸权时期,伍子胥为了躲避追兵,在韶关附近一夜愁白了头发的故事。那时他还嘲笑前人喜欢夸大其词,这满头的乌发哪能说白就白了?

      可现在事实正摆在了自己的眼前,这让燕惜羽不由得不相信,人一旦被逼上了绝境之后,会使身体产生极端的变化。

      只是,当初伍子胥是因为他自身有了性命之忧才会“一夜华发”,而眼前的连庭秋却是为了他中的毒而操心劳神,硬是累得白霜换青丝。如果此刻,自己还要考虑到连续呕吐的不适而对进食后怕,拒绝服药的话,那他还有何颜面再见连庭秋?

      思及此,燕惜羽将闻到汤药味道后腹中产生的没有休止的翻腾感强压了下去,然后接过瓷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吸吮。

      虽然燕惜羽也知道汤药最好是趁热服食,但是他每喝一口,就必须停顿下来,和体内胃部的痉挛作战。直到他的意志力顽胜之后,燕惜羽才敢喝下一口。所以,这碗药他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艰难地吞咽干净。

      伯赏闻玗和连庭秋知道燕惜羽能逼着自己喝药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所以两人都屏气凝神地守在一旁,没人敢出声催促。直到最后一滴药汁流入了燕惜羽的唇间,他们均是欣慰地松了口气。

      事先最令这二人担心的并不是这药有没有效,而是燕惜羽能不能将药吞下去而不吐出来。只要燕惜羽能喝药,那么这就是解毒成功的第一步,而且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只是,这样的成功感在第二天辰时过半的时候,被燕惜羽痛苦的呻吟打得四分五裂。这一天,燕惜羽需要的人血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有大幅增加的势头。

      而且最令得连庭秋感到废然失望的是,这一次发病之后,燕惜羽甚至连喝下白水后都会呕吐不止,更别说是别的东西了。

      见到此情此景,连庭秋一脸死灰地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片刻之后,就听见房内传来了“叮咣哐啷”器物撞击之声。闻声而至的伯赏闻玗静静地站在门口,一直等到房中再度平静之后,方才敲门而入。

      房内的狼藉就如同被狂风横扫过境了一样。杵臼,铁称,瓷碗,沙罐,笔墨,金针,书册外加各种各样的草药散了一地,连让人下足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而连庭秋本人则是身体僵硬地站在大开的窗户前,似乎在眺望远处山峦起伏的鹰山。他的手里紧紧揉捏着一把碎纸,上面隐约看见些残缺的字样。

      伯赏闻玗站在连庭秋的身后,本打算出言安慰。可当他望着面前微颤的拳头和满头的苍白时,伯赏闻玗突然发现,自己原本满肚子的劝解竟然都是些自欺欺人的辞费。聪慧明理的连庭秋又何尝不会知道,这样的失败是很难避免的?

      看见本人苦心钻研出来的药方非但帮不上心上人,反而加重了对方的苦痛,身为医者的连庭秋所承受的打击自己恐怕是难以体会的。

      想到自己未必能劝得动这人,伯赏闻玗便悄悄退出了房间,并顺手将房门关上。这样的挫折或许只有等连庭秋自己想清楚了才能够有勇气面对。

      三更刚过,车冉巡视完了门口的护卫之后,便打算回到燕惜羽的房门口守夜。隔壁屋的伯赏闻玗在喝完连庭秋开出的补药后便早早地上了床歇息。

      而连庭秋在上午发了一通脾气,将大部分的药材丢弃于地后,又在下午出门将差缺的给补买了回来,然后再度闭门研究解毒的方子。这一次,他吩咐了下来,就算送饭之人也不得入内。

      望了望连庭秋门口那些早就变冷却丝毫未动的饭菜,车冉无声地叹气摇头,转身走到了燕惜羽的房门口。还没等他站稳,就见门扉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瘦骨嶙峋,双眼失神的燕惜羽在身背后昏暗烛火的映照下,三人似人,七分像鬼,把车冉这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也吓了一跳。

      “燕公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车冉见燕惜羽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不禁觉得背后有些发冷。

      燕惜羽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快地将自己的眼皮垂下了一半,轻声说道:“车楼主,我能和你商量件事吗?”

      “燕公子客气了,若是有什么吩咐,你出声就是了。”

      “车楼主,那你能不能进屋来?吩咐就不用了,我确有要事相商。”

      “这……”车冉闻言不免有些迟疑。在他眼中,这几天燕惜羽完全是一副乖僻邪谬的性子,很少开口同人交谈。而眼下业已夜深人静,他却提出了有事要和自己商议,看来那不会是什么好事。所以车冉犹豫着要不要答应他的要求。

      “怎么?车楼主是不是害怕我会突然发狂,一口咬上你的身体,随后将你的鲜血都吞噬干净?”

      车冉知道,燕惜羽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应该称作为“微笑”。可他却觉得那样的笑容里饱含了太多了酸楚和讥讽,以至于让他忍不住为自己的犹豫而感到羞愧,所以车冉便一抱拳道:“既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跨入房门,燕惜羽缓缓合上了木扉。然后还没等车冉开口询问,他便“咕咚”一声跪倒于地,直把车冉吓了一大跳。

      “燕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话你说就是了,在下承不起你这个礼的。”车冉边说话边伸出手去搀扶燕惜羽,哪知对方竟像是生了根一般,硬是用尽了气力,不愿起身。

      “车楼主,常言道以礼待人,必有所求。所以车楼主还是让我跪着说吧。”燕惜羽望了望听完此言旋即脸色有些发白的车冉,又接着道,“车楼主,我知道这件事可能会强人所难,但请车楼主顾念惜羽的处境艰辛,让我就此趁夜离去吧。”

      “什么?”车冉被燕惜羽的话语震得大惊失色,忍不住高呼了起来,“燕公子,你这是做什么?要知道前些日子,庄主和总管他们为了找你可谓是费尽了心机。而且你现在身中奇毒,如果离开,到时候毒发的时候该怎么办?难道你是不要命了吗?”

      话刚说到此处,车冉不由一顿,恍然间才惊觉过来:“燕公子,莫不是你,你真的是打算……,不行,绝对不行!这件事我断不能答应。我若是就这么让你走了,岂不是等同要我亲手杀了你?我决不能……”

      燕惜羽没等车冉把话说完,就摇头打断了他道:“车楼主,你跟在庄主和庭秋身边多年,难道还会看不明白,有我在这里一天,他们就不可能会有正常日子过。庄主因为连续给我供血,身体已经变得疲弱无力,连走路时人都有些打晃了。”

      “而庭秋……,庭秋他更是一夜白头。不过才二十几岁的人,看着竟似不惑之年。难道亲眼目睹了这些之后,车楼主觉得,我还应该心安理得地住在这里,继续无动于衷地拖累他们吗?”

      闻言,车冉不免有些动容。当他见到了日益体虚的伯赏闻玗和骤然憔悴的连庭秋后,的确感到了无比的心痛,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迁怒于燕惜羽。毕竟这两人都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对车冉而言,他们不仅仅是庄主和总管,更像是家人。

      如果燕惜羽就这么离开,对整个山庄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只是,如果自己答应放他走,那伯赏闻玗和连庭秋是否还能经受得起再度“得而复失”的打击呢?

      一想到当初燕惜羽被隽遥带走的那段日子里,伯赏闻玗和连庭秋的追悔莫及,车冉连忙劝道:“燕公子,你说的在下确能理解。只是,如果燕公子你就这么悄然离去,怕是庄主和总管会难以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落得个自责一生终不得解脱的下场。所以,在下希望燕公子你能打消这样的念头,留在这里,说不定连总管很快就能调配出解药了。”

      听完车冉的这些劝解,燕惜羽凄苦一笑,说道:“车楼主,其实你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没有信心,不是吗?既如此,你又怎能说服我相信?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比谁都清楚。每天食不下咽,睡难安枕,怕是早就已经将生气消耗得差不多了。所以我应该是等不到庭秋找到解药的那一天了。”

      “不会的,燕公子,你不要这么悲观,连……”

      “车楼主!我知道车楼主一定觉得,让我离开就是害了我。可是,在惜羽看来,事实却正好相反。请车楼主耐心听我一言。相信车楼主应该已经知晓了,我本是一借尸还魂之人,前一世的所见所闻和在珉国里的有很大的不同。在我生活过的那个世界里,存在着一种叫象的动物。”

      “平日里很多的象都是聚集而居,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过得亲密无间,其乐融融。但是,当某只象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至的时候,它便会悄无声息的离开象群,去到一个叫做‘象冢’的地方,独自等待死亡的到来。别人都说它们这样的行为,是为了不想让往日里的亲朋好友看到自己的尸身而感到悲伤。”

      “可我一直觉得,它们这么做,是希望能保住最后的尊严,不让别的象看见自身奄奄一息,濒临死亡的悲惨样。车楼主,既然连动物都能为了颜面而做出这样的选择,更何况我燕惜羽是个人,是个不求顶天立地,但求无愧于心的男人!试问天下有哪个有自尊心的男人,会愿意在别人的怜悯和惧怕的眼神中过完生命中最后的日子?”

      “所以我恳求车楼主能体谅惜羽的苦处,帮我保留这最后的尊严,助我离开这里。趁我现在戴发含齿,思维尚未完全失控,还能担得起这个‘人’字的时候。”

      当车冉听到燕惜羽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鼻子上如同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一股子酸麻劲儿直冲而至,差点令他当场就落下泪来。

      他心中明白,燕惜羽的这番话说得句句在理。现在的他,每天只能靠新鲜的人血过活,而且需求的数量日益渐增,这哪里还能算得上是个正常的人?

      别说是那些局外人,就算知道他是被奸人所害的山庄弟子也都对燕惜羽有了畏惧和微辞。而这段日子以来,燕惜羽看似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但是若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又怎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望着燕惜羽眼中不容忽视的坚持,车冉突然觉得,这个手无赴鸡之力的文弱公子比他们这些身高力大的武者更配得上“英雄好汉”这个美赞。

      只是,每个在刀头舔血的江湖人都知道,想要被人称为“英雄好汉”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的。而现在,燕惜羽愿意付出的,便是他唯一能够自我掌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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