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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致问春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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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间屋檐下身着玄色裋褐的男子,是春君偷看了许多年的人。
他叫文奉,比她大上五岁,却有着同龄人没有的英武之气。
她躲在柳树后面,悄悄看向他的方向,脸上的红晕像是染了天边的云霞。
男子执剑劈向天空,练武的动作干净利落,一双眸子里带着飞扬的意气,那是她最爱看的模样。
“春君,让你买的胡麻呢?”
“来了,来了。”
冷不丁被叫了名字,春君慌慌张张提起裙摆,生怕被文奉发现自己在偷瞧,却偏偏和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文奉凝神看她。
春君又闹了个大红脸,抱着手里的东西连忙逃走了。
文奉放下剑,倚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彼时,春君年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总在门外练武。
岁岁年年,时时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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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奉走到了春君的摊位面前,她蒙着面纱站在父亲的身后,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半晌,她好像突然反应了过来,连忙站了起来,呆呆望着文奉。
落日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文奉温柔望向她,笑着说:“我来讨碗水喝。”
春君看了一眼父亲的脸色,连忙将装满了水的水囊递了过去,不知该说些什么。
文奉喝了一口水,喉结滚动,状似不经意道:“这水囊不错。”
春君终于小声开了口:“这是牛皮的水囊,是我亲手缝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隐约有几分小小的得意,她缝的猪皮、牛皮水囊,在方圆十里是出了名的。
他给了她一百钱。
“要,要不了这么多,我找给你。”春君连忙点数,慌得手忙脚乱。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和他说话,难免慌了神。
春君其实是想送给他的。可当着父亲的面,她不敢做这么出格的事情。
“我要去打仗了,等我回来再找我吧。”
文奉将那水囊别在了腰间,对她笑了笑,语气很平淡。
其实,他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
可无论她听没听懂,他都只能用这种委婉的方式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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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凤三年冬,匈奴壶衍鞮单于遣骑兵两万袭击乌桓,乌桓毫无还手之力,伤亡惨重。
昭帝遣度辽将军范明友率军出辽东,迎击匈奴军。
文奉走了,去了寒凉孤寂的边关,带着她亲手缝制的水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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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哥,你有心上人吗?”
烈酒入喉,呛得他轻咳了几声。
他掀开帐子,望向一望无际的沙漠边关,大雁从头顶翱翔而过,内心旷达无比。
“说话呀。”
文奉放下被摩挲到粗粝的水囊,轻声道:“有。”
他说这个字的时候,眼神都比平日打仗时温和了许多。
对方挠了挠胡子,大笑道:“既然有了心上人,怎么不把人家娶回家?在边关呆上几年,人可就跑了。”
文奉将一根草放在嘴里嚼着,语气冷肃,却不见生气:“多管闲事。”
对方还真就多管闲事起来了,声音一句比一句大:“大不了,修书一份,让她等你!”
文奉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坐在原地,嚼着嘴里的草。
“奉哥,你怕什么呢?”
怕什么呢,不怕马革裹尸,只怕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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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战数月,匈奴军队终于抵不住压力,匆匆撤兵。
斩首千百级,获驼驴马牛羊无数,范明友将军命众将士原地休整。
因为作战勇猛,在此次战役中立了大功,文奉被叫进了帐中。
“这次缴获了不少战利品。”范明友用下巴指了指那些箱子,“挑一件吧。”
文奉后退了一步,目不斜视:“骠下不敢。”
范明友后仰,声音十分豪迈:“废什么话,让你拿就拿。"
顿了半晌,他又补充了一句:“此次大获全胜,你功不可没,若担心家中安危,还可随军书附上家书,不用担心,这都是你应得的。”
文奉犹豫了一瞬,眼中迸出点点星光,沉声道:“谢将军。”
在箱子面前站定,他轻轻拿起一块朴素的配饰,有微风吹过,叮叮作响。
这么美好的饰物,应该很配她吧。
脑海中浮现出她的样子,沾了风沙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他铺开厚重的竹简,下笔工整而又细致。
“奉谨以琅玕一,致问春君,幸毋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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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撤了兵之后,范明友将军遵从霍光“兵不空出,即后匈奴,遂击乌桓” 的筹划,乘乌桓遭匈奴袭击最惨痛的时候,直奔乌桓。
护送军政文书的队伍被黄沙吞没,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接下来的胜利。
汉军一举击杀乌桓三名首领并部众六千余人,得胜还师。
然而胜利是需要代价的,这一场战役下来,双方皆伤亡惨烈,汉军元气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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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过去了,春君的长发早已绾起,在晚风的吹拂下,散落了几缕发丝。
听说仗打完了,有几位当时从军的将士回到了故乡,人们奔走相告,她也当然得到了消息。
她辗转数里,找到了那些人。
“各位大哥,你们可认识一个叫文奉的人?”
“不曾识得。”
大家纷纷摇头。
有人带着怜悯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语气却平淡如水。
“文奉?我听过,他好像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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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君站在十年前那棵柳树下,静静看向那时的方向。屋檐下结了破败的蜘蛛网,一切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
千里黄沙,青山白水,她没有等来那份信,也再也等不到那个人。
……
那一年,文奉战死沙场,青史无名。
民国八年,汉代居延境内的西北沙漠出土一批竹简,史称“流沙坠简”。
里面大多是军政文书,但其中夹着一封来自两千年前的信件。
“奉谨以琅玕一,致问春君,幸毋相忘。”
——春君,别忘了我。
那个生死一瞬的年代,连声道别都是奢想,又能顾得上谁对谁的思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