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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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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外雨声潺潺,这般天气在扬州暮春十分常见。
极目而望时,仿若整座城都笼罩在一层烟青之中。曦光里,一袭落拓白衣渐行渐隐,之所以落拓也许唯一的理由只是他不愿带伞。
我并非一个喜欢早起的人,之所以会在这微和晨曦中凭窗而立只因为我着实一夜不眠。繁华如扬州依旧是有夜的,而我的小楼却常常不眠不休,它叫“十年一觉”是一家酒肆。莫云笙习惯通宵饮酒,因而我也只能随他一夜。也许五年,也许十年,我开始记不得初见他的日子,却依稀知晓那也是个雨天,他带了伞却将它借给了旁人。
我想,我其实是很喜欢无雨的天气。因为这时,我便可以在莫云笙喝醉后毫不犹豫的将他扔到门外,然后灭灯睡觉。但很快,他的酒量开始变好,而我也不得不更加努力地提升我酿酒的技艺。这大概是我和他数年来唯一的变化,直到“十年一觉”成了扬州酒肆里的金字招牌。
很多时候我都有一种自己只是个酒肆老板的错觉,但我又常常想起我其实是个杀手。也许只能说是曾经是,不过好多事情并不是过去和曾经就能轻描淡写地盖过。就如这双握刀的手永远无法束在高阁上绣花一般。
我将一地酒坛重新码好,却没了睡意。我在等一个人,而这个即将到来的人足以让我及时彻夜不休亦会清醒。萧楼是我曾经的老板或叫做上司,很多年前我在那个叫做“十二楼”的地方仰望她的居处,以为那就是神话。
萧是她的姓,而楼是“十二楼”主人的代号。十七岁前,我对“苏楼”这个名字充满期冀,而那一年我杀了我的师父。
十七岁那年,我曾每夜梦到那个穿蓝衣的女子。我将一把长剑精准无比刺入她的心脏,然后漠然地拭剑转身。我七岁握剑,十四岁杀人,直到十七岁才真正算一个杀手,一个堪称完美的杀手。据说弑师在这一行太过常见,一个优秀的杀手无法容忍一个对自己出招了若指掌且无法杀掉的人。
然而,我其实从未想过我会杀了她。我十四岁那年便有与她媲美的速度。而她正在老去且没有更多可以教我。更多时候她与我促膝长谈,我犹记得她那叹息般的语调,她说:“生是虚妄,死是表象。”
生是虚妄,死是表象。
我曾以为这是所有老师的通病,当他们发现没有什么可以教给弟子时便会谈论些玄妙深沉的哲理,以期让弟子觉得这一世还有很多需要向老师请教。
而她最终被我毫不犹豫地杀掉或许便因为我并不热爱哲学。其实,这只是我的自欺欺人,在我意识到对手是她时,我的剑已贯穿她的胸口,这让我始终无法释怀。我不喜别人替我作出决定,即便是她。
萧楼拍开酒坛,自我身旁坐下,身侧立着一男一女两个小童。
她浅啜了一口酒,黑色面纱下的眸幽深而不起波澜。她道:“苏虞,这两个孩子一个交由你,另一个交由流澜。你先选,何如?”
我转眸探询地想自那两张尚显稚气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却又哑然失笑。
“你可向来不会偏私于我。”
她低头抚着酒杯边沿,道:“我只是觉得你会是个更好的师父,如此而已。”
“唔,这般……”我自嘲地笑了笑,却没再反驳,旋即望向那两个小童,“我只问你们一个问题,若学成之后,有一日,我要杀你,你们会如何?”
萧楼抬眼望了望我,我却浑作不觉。
“那,师父为什么要杀我?”男孩怔了怔,仰头看着我,目光澄澈空明。
我只笑不答却看向那个女孩子,女孩身量瘦小羸弱,红色的夹袄洗得发白,让人禁不住有些怜惜。
她咬着唇,眼睛灰蒙蒙有如雨天,半晌才如蚊哼般道:“那阿纯就让老师杀掉好了。”
我拉过她红肿龟裂的手,温和地笑了,对萧楼道:“就留下她好了。”
她一口饮尽杯中清酒,拉起男孩径自下楼,当他们身影已完全消失,才听那声音悠悠传来:“小孩子未必就不会骗人。”
我轻叹,似是在对自己说一般道:“我只是不愿让一个还不知道世事真相地孩子在我手中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