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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月描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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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宫细腰断剑魂,
阙门残破挑灯焦。
绿阶海棠识旧人,
横断曲落赴蓝桥。
窸窣声折断空荒绿林中的寂寞,一声声沉沉的叹息落在描金的红色裙裾上。
“我睡了多久?”一个眉蹙间带着彷徨的女子在密密的林间徘徊,思绪沉浸在两天前:夜空中的狂龙口喷金花,撕裂着灰白的天空的脸庞,一道霹雳划开了孤零零地矗立于韭菜一样长的蒿草间的坟冢,棺盖缓缓抽开,她躺在棺柩静静地仰望宏宇间惊起的霹雳。
“廿年东西湮前尘,百朝南北忆当日。玉簟红袖江南梦,描眉浅唱蓬户碎。”
那年武阳王年仅二十岁,英少威武,他带着几位随从狩鹿,兴致之中驾临吴少府的府邸。吴少府急携家眷拜于门前,少府府邸不比宫中繁华深门,却也精致。矮棵的桃花荼靡妖娆,红艳艳的花瓣拳拳地欲张微张,吐着黄丝的花蕊伸出瓣外,水榭旁单立的几只仙鹤见到来人也不惊吓,或扑腾了几下翅膀,引项吭歌,或伸长黑色的长腿,悠闲地踱步。吴少府低头恭敬地引武阳王朝园内走去。
正当武阳王颇有兴致地欣赏园内群芳时,忽听见远处传来剑扫清风声,吴少府忙作揖道:“此是小女岫珉,因自小喜武,故以男儿养之,常习剑射骑。”
武阳王挥手示意,吴少府立即会意噤声。武阳王朝前方略走几步,只见三四个侍从,或捧衣,或捧脸盆,或拿手巾待在一边,围在中间的是上身着绣有小茱萸花纹红色衫子下系水红留仙裙的女子持剑而舞,武阳王不禁仔细将她打量,只见她年纪约十四五岁左右,十字髻上斜插芍药碧玉贴金簪子,椭圆的鹅蛋脸上凝结一股英气,细细的柳叶眉中却别有一番妩媚之情,她乳脂般娇柔的额上点着梅花花钿,使原本明艳的脸上更加耀眼。岫珉忽作伏地立剑,忽做潜海探龙,剑气扫风处如银蜡开花。岫珉早就看见一个举止风雅的男子立在树后,正诧异中看见父亲也在一边,立刻脱剑拜见。武阳王嘴角轻抿,抬手让岫珉起来,却也不问话,仅细细打量岫珉,带着爽朗的笑声离去,笑声像点点雨滴落在思春的少女心中,泛起了波澜。
此时早有丫头按捺不住待武阳王走后,对岫珉附耳耳语告知身份。岫珉手抚剑柄心想:“这位王爷倒是一付雪后红梅的俊秀模样,不似想象中干瘪严肃的古板样。”
武阳王光临少府是件大事,武阳王口说随意,吴少府却不敢大意,一餐饭下来,吴少府已赔笑不少。筵席过后,武阳王手拈杯盖研起茶盏,低头不语。
吴少府忙言:“小女深通茶艺,不如让小女伺候王爷。”
武阳王点头。
不一会岫珉端上一杯香茗和一碟茶饼上来。
武阳王从岫珉接过茶,有意无意地捏了她的指尖,揭盖看漂浮的碧绿茶叶散发出清香,复问:“你的茶叶奇了,在王府喝的茶叶都是一股子苦味。”
被武阳王轻薄得面红的岫珉,略有不悦,粗声粗气地说:“启禀王爷,这是从川蜀采摘的野茶叶,奴家先用露水去燥,再用甘泉泡制而成。”
武阳王莞尔一笑,俊逸的双眼生出了点狡黠的笑意。
转眼春去夏来,武阳王来少府府的次数渐多。
“嗖”!一支箭正中靶心,岫珉复又张弓……
一只胳膊横过来。
岫珉回头,只看穿着墨玉连珠孔雀罗,腰间纹有朱雀的鞢带上挂着双色玉麒麟的武阳王英挺的眉头紧蹙。强弩上搭起三支利箭,一甩手,三支箭随风而发,全部钉在岫珉先前射的箭中,将她的箭生生劈成几片。
“拜见王爷!” 岫珉做了一个万福。
“岫珉!”武阳王扶起岫珉,把她带到僻静处,“父皇允许我迎你入宫了,你欢喜么?”
“欢喜。”俯在武阳王怀里的岫珉心情复杂地应道。
“你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妾身害怕,王爷美姬那么多,况且王妃又是绝色,我害怕以后你对妾身的爱宠会不复存在。”岫珉抬头望着拥着自己的男子,眼中闪烁着迷离。
武阳王轻笑起来,将怀里的人儿紧紧纳入:“孤保证绝不辜负你,否则就如那支断箭!”
“王爷!”岫珉不安地打断武阳王的誓言。
二十年后……
“皇上!”太监五柳小心翼翼提醒因战祸准备避难的皇帝准备启程。
孤寂的金殿上呆坐着已成皇帝的武阳王,他的鬓角斑白,眼里全是不相信、惨痛。
岫珉看着殿内的皇帝,迈步进去。
“贵嫔娘娘!”
岫珉扬扬手道:“你下去吧,皇上由我来劝说。”
“皇上!”岫珉收起眼睛里的泪水,疾步走到皇帝的跟前道:“我们应该启程了!”
“朕不明白,朕勤勤恳恳,为他们劳苦一生,他们怎么还这样恨朕!”
岫珉抱住皇帝的膝盖抽泣:“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皇帝的眼睛里结满了霜花呢喃:“这倒是朕的不是了,这这倒是朕的不是了!”
几辆载着宫人的马车绝尘而去,一身浅蓝色襦裙的岫珉掀帘望着被肃清的街道,却依稀能听见陷入饿殍中的百姓苦难声,看得见士兵支撑满是疮痍的身躯与北胡浴血奋战。繁重的课傜杂税,无止境的战争……中原四分五裂的混乱状态不是她一个女子能够完全懂得的。
“红颜祸水!”那些铁骨铮铮的臣子的声音不是没有传进她的耳里。
她,出生于士族,高贵的血统。父亲的严管,文化的熏陶养成她心性极高。为什么二十年的荣宠变成了世人唾骂的妖媚?为什么举案齐眉落在他人口里就成了话柄?政治,无论她怎么逃,都逃不过寒色的铁镣。
“臣妾承蒙皇上廿年眷顾,虽死而无憾!”素颜中的岫珉散发着雪魄般的落寞,泪珠在眼底转了又转,强忍道。
“岫珉啊!这宫里宫外只有你能让朕不会感到为难,只有你最懂朕。”皇帝温和地看着她说,“你一个女人又何罪之有呢?”
军营里饿死的人越来愈多,已经达到吃人的状况。岫珉脸色平和地看着已显老态的皇帝,如今她活着已经成为皇帝的累赘了。
“王达宁!”
“奴才在!”一个神情憔悴的太监答应道。
“省去我的那一份,给皇上吧!他龙体保重!”三天前岫珉这样吩咐道,自个偷偷以清水抵饱。身躯终是抵不过,已慢慢陷入瘫软状态。
几场败仗后逃跑的士兵越来越多,败局已无可挽回。
“我这一去,自是放心不下皇上,也放心不下我的承儿和坤儿。可是我已经把皇上推到了风口浪尖,即使不死也是做胡奴,我如何对得起皇上,对得起自己的列祖列宗。”岫珉呆呆望着手里的五石散垂涕,昏暗的油灯微弱地发出吱吱的声音,往昔的情形不断回旋在她的脑海里。
“祸端乃在宫墙之内,而非宫墙之外啊!”
“孤保证绝不辜负你,否则就如那支断箭!”
岫珉一狠心,将手中的五石散尽塞嘴里……
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迷下蔡。
修竹般俊秀的少年王口里念着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手拾丹凤含珠双股金步摇插进香腮红透的女子的发髻上。
“皇上,倘若地下有知,我还要与你相伴,生死与共。”
…………
红衣女子举首凝视黢黑的夜,月隐逸在云层,模模糊糊的点晕着白色的毛边。
绿阶海棠识旧人,
横断曲落赴蓝桥。
女子飞向月亮的方向,飘忽的身影淡得仿佛空中的微尘。
阍暗古刹,一位眉角挤满皱纹、丑不堪言的老僧拾掇着灰袍,推开禅门立于倾泻的灰白月色下若有所思。
三十载何其长久?国破山河在,家破人亡,妻子散的散,亡的亡。自己也只能躲在这里苟且偷生。夹竹桃拖出细长的叶子,几片叶子簇拥起几只粉红色的喇叭,风口中挤出一点点笑意,好似当年她的娇柔。
他抬头望去,她正坐在突兀的屋脊上,踢打着脚上的绣鞋,笑意盈盈地注目着他。
月如钩,阴云飘散。如今的她只记得对他的相思。
无论你变成什么摸样,无论时间横隔,我都能找得到你。
屋脊少女,月下老僧,目光缠绵地交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