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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比 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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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洪武年间,朱家王朝座拥应天府,一统天下。至洪武十五年,内患外忧略微平息,老百姓原本想就此过上太平日子,可当今圣上却是个不安定的性子,皇位一坐稳就想要稳上加稳,于是开始屠功臣、设廷杖,弄得整个大明王朝人心惶惶。其时,在朝为官的整日心惊胆战,如履薄冰,日子过的还不如民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老百姓,让人直叹世道炎凉。
话说北直隶北平府学有一教授,姓赵,名伯彦。年逾不惑,每日在北平府学教书育人。当时很多教授都重家第,轻才学,非富贵子弟不收。但这赵伯彦却为人甚是通达,秉持儒家一派,收弟子不论门第,只唯才学。遇有交不起学费而确有治学潜力的弟子,宁愿自己出资资助也不愿失一人。如此做法虽遭同行妒忌,但赵伯彦也从来不将这些个身外事物放在心上,每日只是兢兢业业,教书育人。
赵氏府邸位于城东,三进两园独立门户。占地虽不大,可布置的却甚是风雅,尽显主人的才学雅趣。赵伯彦膝下育有两子一女,长子逸兴二子思飞,名字取自太白诗句“俱怀逸兴壮思飞”,伯彦自己安于一隅,也不望两个儿子将来如何的飞黄腾达,但希望他们做人正直明理,才华横溢,所以取了这名字寄托自己的愿望。逸兴和思飞到也不辜负父亲的希望,从小谨尊家教,深受父辈教诲。两人除了治世为学外还各有自己的兴趣,逸兴擅棋而思飞习武,待到长成,俱是一表人才的好儿郎。
赵伯彦看着两个儿子长大,心中甚是快慰,充满了为父的骄傲。不过让他更为骄傲的则是自己的小女儿意柳。意柳现未及十六,却是自己最花心思教导的。赵伯彦虽属儒家一派,惟独在教养意柳这件事上与之项背。他觉得女儿即使是养在深闺,在读书治学方面也应该与男儿一样来教育。所以他从小教小意柳读书习字,把天南地北的见闻都说于她听,希望她虽人身在闺阁,却能明事理、开眼界。赵伯彦逐渐发觉小意柳学的比她两个哥哥小时侯学的还快,而且才思敏捷,有过目不忘之才,心里也不仅暗暗称奇,直想自己发妻死得早,莫不是上天送了这么个精灵人儿给自己以示补偿,于是对她更加疼爱有加。
这日,意柳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剥了大盘的菱角,用瓷盆剩着出了自己的小楼到外园给二哥送过去。赵府虽分内外园,但平时礼教宽松,意柳和两个哥哥感情又好,所以经常到外园去找他们玩。
她穿着一身的明绿,走在走廊上于阳光下一照还真是个粉嫩的娃儿。尤其是一双大眼睛,灵动可人。她手里托着盆,也不怕摔,一蹦一跳的来到思飞的房前。听到里面有话声传来。
听那个声音,意柳心里一扑通,止了脚步低头看了看周身,才对着屋内叫了声“二哥”,举步跨了进去。
思飞正坐在书桌后,见小妹进来,便止了刚才的谈话,好像猛想起了什么,忙站起来迎上来“阿柳,昨晚说好今天要上你那儿的,云帆一来我都忘的精光了。”
“知道你忘了,我这不是自己来找你了吗?”意柳笑着把菱角放到桌上。看向坐在书桌左手边的沈云帆,自他上次来已经两个月没见面了,人却还是一如记忆中那般俊朗……,意柳心中微赧,面上还是大大方方的打招呼“沈大哥,你好!”
沈云帆也站了起来,看着意柳笑道:“才多久不见,意柳就长得越来越可爱了。”
思飞扔了个菱角进口,“还可爱呢,再过个把月都要十六了,大姑娘咯!”
意柳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烧,二哥二哥,这话咱们兄妹俩平时说说也就算了,你怎么在他面前也这么乱说话。于是忙转了话题“沈大哥今儿个来得正好,前天小玲子从家乡带了大包菱角来,正好尝个鲜。”小玲子是府上的小丫鬟,家乡芜湖,现正是菱角上岸的时节。
于是三个人就围着圆桌坐下,尝着菱角聊开了天。
沈云帆以前曾是赵伯彦的得意高徒,求学期间和赵家两位公子成了好友,那时大家都年纪小,常混在一起,尤其是思飞和云帆,两人都尚武,而且使的都是剑,所以平时经常在一起切磋,思飞常笑说他们两个是“打”出来的交情。云帆虽然比思飞长了三岁,但这一“打”就是几十年,到现在两人已经是铁一般的好兄弟了。
云帆除了醉心习武外还画的一手好丹青,这到是思飞所不及的。云帆在城西市集上摆了个摊卖画,他说他的画遇有缘者则分文不取,直直相送,大家交个朋友。若遇官宦人家来买画,则开个天价,最好能气得他们调头就走,“也好过把它拿来装饰亭屋,附庸风雅不懂装懂,真正糟蹋了我的画”,云帆曾经这么说。其实思飞曾说过一次,要不是云帆和他爹断绝了关系,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踏进家门一步,以云帆都御史家三公子的身份又何需出来卖画为生。至于这内里的隐情意柳就不是很清楚了。
云帆和思飞继续刚才的话题,说的义愤填膺:
“上个月南昌府知府刘迁被龚真章一本上奏说私拿了今年朝廷下放的两万石赈灾粮,结果皇帝下诏诛了他三族。”龚真章是都察院御史,任湖广巡抚。其实沈云帆的爹沈阳为都御史,乃都察院之首,哪个御史的奏本不经过都御史预批。所以这话说出来大家都心知肚明。
“私拿?哼!我看功高震主才是真,刘知府当年跟着皇帝打天下,要没有他湖广能拿得下来?现在天下平了二十年就开始说他贪赃枉法,谁知道没有个什么在里头?”意柳看着思飞桌上紧握的拳,忆起以前二哥曾经议过这个南昌府知府刘迁,说他虽是行武出身,但是为人谦和,开国之后当了知府在地方上颇做过几件大事,很是受民爱戴,没想到今天听沈大哥说了这消息,心里也是一惊。
“诛了三族还不算,朝廷居然还特别派人到南昌府设了个亭,然后当众剥了知府和他三个儿子的皮,挂在亭上示众,一时之间引得万人围观。这分明就是杀鸡儆猴,做给天下人看的。”云帆说的心中愤慨,手握拳“砰”的一声敲在桌上。
意柳简直听呆了,旧时看史,道商纣王如何暴虐,挖心烙肉,没想到今日这大白天下,居然也堂而晃之上演这种人间悲剧。
“哎……,原本以为摆脱了蒙古统治总算能迎来个太平盛世,哪里知道这朱姓王朝也不是个为国为民的主儿。” 思飞语气低落。其实这话如果给外人听去了绝对不会是个好收场,幸亏在座的一个是亲生妹子,一个是铁把的兄弟,他才敢把平时不敢吐的话脱口而出。
话抛得惊人,一时举座皆寂。过了一会儿,思飞像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书架前,拿了一叠纸卷又走回坐下,把纸卷摊开到云帆面前,“你看看,这个是爹不久前收到的牌文,说朝廷已经下诏,要变革科举制度,以后考试只以《四书》、《五经》为限。还有这个,是将来的试卷格式模本。”
意柳听的好奇,也凑上去细看,只见每篇模本俱是四个完整句子,格式严一,再细看内容,通篇的之乎者也,看似引经据典,看完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到。意柳回想那《四书》、《五经》自己也是读过的,但远没有《史记》之类的书来得好看,所以当时翻翻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自己心目中很神圣的科举将来就只考那些个东西,心下便有些不明白,问道:“为什么以后考科举只考四书五经啊?那多乏味啊!”
思飞嗤笑一声,“你说秦始皇为什么要焚书坑儒?”满脸的俱是不削。意柳一点就通,心下也不仅恻恻。
云帆放下手中卷轴,抬头问思飞:“对这个师父他怎么想?”云帆现在虽然已经学满出师,但秉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训念,还是以旧称来称呼赵伯彦。
“接到牌文的那天爹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呆了很久,第二天我去请安的时候看到他房里书桌上有这么一张纸,题了这么一句。”
“哦?哪一句?”
“在世不称意,散发弄扁舟。”
“师父常说老祖宗千古流传下来的东西博大精深,是修几辈子都修不完的。他只愿惟一己之力,能多引一人进门便多引一人进门。可惜今儿个这诏书一下,依师父的性子离开这北平府学也就是早晚的事了。”云帆心里实在是惋惜和不舍,语气便也没落了几分。
意柳听了爹的诗,心里也知道爹是有意要归隐了。只是没想到那么突然,如果今天不是听二哥说了这些话,自己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意柳年纪还小,从没有想过世俗中追求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的那一套。所以觉得即使回了老家,只要大家和和乐乐守在一起也过得必是写意无比的。只是又转念一想,这么一来不就再也见不到沈大哥了吗?心里便有点慌了,忍不住偷眼瞄了一下沈云帆。
云帆没看到这一眼,却让思飞逮个正着,其实自家小妹的那点心思做二哥的又怎会不明白,打定主意只想等意柳过了十六,就帮忙撮合。云帆他有担当,有才学,武功又好,人也是长的英挺卓绝,把小妹交给云帆照顾,自己绝对放心。而且爹虽然面上不说,不过看的出心里也是这么打算的。
一想到这个,思飞心里就开始偷着乐。别看他刚才议论国事一幅激情飞昂的样子,其实他毕竟才十九岁,没有什么能难倒的年纪,这一下想到小妹的好事,刚才的烦闷就暂时搁下了。顺手把盆里最后一个菱角扔进嘴里,起身一面走过去取挂在墙上的剑,一面说:“算了,这种烦事想它做什?路到桥头自然直,云帆,先陪我比试比试,舒动舒动筋骨。”
云帆也一扫刚才的阴霾,笑着站起来,“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我这两个月又新创了一路剑法,今日就是来让你开开眼界的。”说着便开了门直接走了出去。
意柳最喜欢看两人比剑,心中一喜,忙也跟着出去。
等思飞取了剑也来到门前空地,云帆便手中宝剑一抖,剑出匣身,舞将起来。只见他这套剑法与以往都不相同,剑走轻灵,偏锋迭起,脚踏八卦十二星宿,身型展动之间灵气顿现。
意柳看着云帆的挥洒自如,只觉眼下俱亮,心中不由得赞叹,眼光愈发补捉他的一举一动,不愿漏掉分毫。
片刻后,思飞见云帆一套剑法行到尾声,略一沉吟,便提剑飞身入了云帆的剑阵里。云帆道一声“来得好!”,便趁最后一招未用老,连着头一招重新使将开来。
只见场中两人一青一白,你来我往,斗得甚是认真,一时之间也难见高下。
云帆原本想在好友面前显示一下自己新创的剑法,思飞却在过招的时候总有意无意的踩着“乾位”。其实这套剑法以八卦方位为主,十二星宿为辅,惟首相乾位每两轮会有一个照顾不周,现在思飞着意踩乾位,便是看破了这一点。没想到他在旁边只观一遍便看穿了剑法的缺憾处,云帆心里佩服不已,表面却不显露,只是更打起十二分的精力去应对。
而思飞只是以不变应万变,除了确保乾位不失外,便一直采取游斗,拖着云帆把剑招一招招使出来。
两人又来来往往过了六十几招,胜负未分。思飞在身型展动中忽瞥见小妹站在一旁看得一脸神醉,心想:这意柳准是看云帆看得痴了。便禁不住心里暗笑。
思飞这么一偷笑便分了神,云帆快速递过来的一剑没来得及避开,嘶的在他右手背上一划而过。两人俱是一愣。意柳一声还没来得及呼出口,思飞手背上那伤口处鲜血便立刻涌了出来。云帆和意柳连忙一步抢上前去,意柳从没见过这副情景,慌得不知怎么才好,到是云帆快速的反应过来,连手点了他手背上近处两个穴道,接着一把从袍下撕了一片长布,一面堵着伤口,一面转头对着意柳:“快去准备纱布和金创药。”
听到云帆镇定的声音,意柳也快速冷静下来,连忙跑进屋子里去。思飞长年习武,总免不了磕磕碰碰,他的屋子里总是常备着这些东西的。
拿了装药的小箱,思飞和云帆也进到屋里,思飞居然还在笑,“阿柳,不要急,不就是一个小口子吗,死不了人的。”
意柳把小箱放到桌上,指着思飞一手的血,有些还增到了他的白衣上,看上去甚是惊人。她一跺脚道:“还小伤,流了那么多血,你……你还笑得出来。”
云帆扶思飞坐下,心中为自己误伤好友而甚是内疚,便取了纱布和药亲自为他包扎。思飞忽然夸张地裂着嘴大声呼痛,又是惊的意柳一跳,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连着问“哪里痛,哪里痛?”云帆也被弄的不知所措,不敢再下手上药了。
看着眼前两人活像热锅上的蚂蚁,思飞停了叫舌头一伸,装作无可奈何的说:“不能笑我当然只好呼痛咯”。
意柳和云帆这才会意过来原来思飞在和他们开玩笑。意柳降装生气,一拳打在思飞臂膀上,“你……你……你,人家在为你担心你还好意思开玩笑……”,这下到是真牵动了思飞的伤口,瘪着眉头直呼痛,还学着刚才意柳的语气,“你……你……你,想要谋杀亲兄啊………”,逗得意柳大笑。云帆苦笑着摇头,继续为他包扎。
一番笑闹后,云帆忽然问,“刚才那一剑你怎么会躲不过?”
呃?这个……,总不能实话实说吧,尤其意柳又在面前。说自己真正没躲过那岂非真的认输?这下轮到思飞左右为难起来,看着眼前两个盯着他探究的人,只好半抬头开始胡编乱造,“那个……夏天到了………呃………荷花开了……知了叫了………呃………人要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