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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江南书生意气浓 ...

  •   烟雨霏霏,飒飒暖风,彩蝶翻飞,花饶枝头,这正是江南阳春三月之景。一少年伫立在青石铺成的石阶上,极目向青石路头望去,扳着手指,嘴中好像嘀咕什么,不时在青石阶台上踱来踱去,又不时跐着脚向青石路头望去,心焦如焚,顾暇不及满脸的雨水,不由地曲拳于胸。
      “篱落疏疏小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朗朗书声,从隔着青石花畔的学舍中传出来。那学舍长匾上“泽被苍生”四个鎏金大字横卧在门楣上,熠熠生辉,甚是夺目。越过门槛,只见正心堂中一位教书先生轻摇折扇,神情悠然闲适,正引领一群孩童念诗。在吟唱到“飞入菜花”这词时,一个座靠窗边的孩童似乎早已按捺不住了,向窗外的油菜花田望去,只见黄澄澄一片,而迎面吹来了熏熏的暖风,使他不由得懒倚在木桌上,手托着下巴,看着田间彩蝶飞来飞去,似乎将自己想成诗中的小孩在扑蝶呢!此时身心俱醉,心荡神驰。
      “涣儿!又不认真了!”教书的先生倏然合了折扇,呵斥道。那出神的孩童正姓杨名涣。忽然,杨涣如梦初醒,“哎呦”一声大叫,立马站了起来。歌声嘎然而止,个个舍生朝杨涣望去。杨涣刚想转头却听得耳边啪啪的戒尺声。杨涣急忙缩回手,才知晓先生站在面前,便低着头,支吾着:“穈先生,我……我……”穈先生斥责道:“孟圣贤诫训,‘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今日你听课不认真,还大声吵闹,着实该打!”话罢,抡在左手的戒尺又朝杨涣的手臂打去。
      啪啪响毕,穈先生当众训斥了杨涣,觉得似乎过于严厉,便说道:“你将适才所学的诗背诵一遍。”他素知杨涣机敏过人,诗歌诵于口头或流于笔端,几遍便会背诵,颇喜他的聪慧。杨涣抬起头来,见同舍生瞧着自己,红着脸,将杨诚斋居士的诗背诵出来。
      忽然“啪”的一声,杨涣不禁愕了一下,偷眼向先生瞧去,只见先生瞪着眼,手中的戒尺竟拍成两段。杨涣从未见过先生生气起来要将戒尺拍断,心中害怕,两股战战。正心堂中的每一位舍生都不敢出声。穈先生怒问道:“士人最尊敬谁?”这一问,凡在书香馥郁的江南之地,对于那些涉猎书籍的孩童自然不再话下,理至易明,杨涣低声道:“孔夫子。”穈先生更怒了,道:“正心堂中孔夫子的画像在哪?”杨涣指着身后木窗棂旁的墙壁上,说:“在那儿。”穈先生怒不可遏,喝道:“涣儿!不得无理!”杨涣知觉,立刻收回手指,却又听得先生正色道:“读书人若将破洞的粗褐对着女子,已算不雅;对着圣人,那可是大大的不敬了!”说到这里,舍生们又朝杨涣望去,不禁哄堂大笑。(已修)
      杨涣不知所谓何事,木桌后边的孩童靠向杨涣身后,嘻的一声捂住小嘴,轻声喊道:“阿涣,阿涣,你的屁股……”杨涣摸了摸屁股,发觉自己臀边的裤子破了个大洞,半边屁股露了出来,微感凉飕飕的,不由羞得满脸通红,急忙用手贴住。穈先生怒气未消,对杨涣骂道:“今日非罚你不可!举水桶到后院练苦功去!还有明日到集市里买把戒尺回来!”穈先生气得接不上气来,吁了吁气,哼的一声,掀起帘幔,进入后堂休憩去了。
      杨涣自然知道先生所指的“苦功”,不外乎扎马步和翻身倒立,便向后院走去,也顾不得屁股朝向孔夫子了。
      刚踏进院子,杨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墙边桃花树亭亭玉立,几朵点缀着枝头,枝蔓墙外,俏意争春,淡淡的飘香令人怡情。架在墙旁的古榕树两旁的竹竿干挺顺绿,竿上的花草盘曲扶疏,几只彩蝶翩跹飞舞。杨涣不由趋步置身于榕树下,蹦跳着向彩蝶伸手。忽听得身下泠泠之响,又惊异地低下头去,只见那花岗岩条石砌成的老井不再是枯井,于懒懒的春光之下,奔腾的水势看不分明,只觉得水声冲漱,声声清越,澹澹凉气沁人。杨涣因顽劣惹事,常受穈先生置于此地练功,再也熟悉不过这里了,但是杨涣最喜夏天秋日之时:夏天之间,经常因贪玩蟋蟀好斗之乐,被先生罚于此地,只觉得骄阳炙地,花儿树木全失了盘曲扶疏的潇洒,浓浓密密的一片浑沌;而秋日之际,常常因恋田垄捉泥鳅,虾蟆,打泥洼仗之趣,自然也被先生罚于此地,那时虽说暄气初消,月正圆,蟹正肥,桂花皎洁,院中虽未陷入凛冽萧瑟之态,但花草败迹一片,了无生气。至于春冬两季,没犯什么大过错,因而没有被先生罚于此地。现一隔数月至阳春,恍若隔世,如坠仙境,以至杨涣如此惊讶。
      但毕竟此院是偃文修武之地,青石铺地至墙角,青苔寸草不生。“踏踏踏”,杨涣闻声,慌忙松手,顾不得与彩蝶嬉闹,忙捉起墙角的水桶,手一沉,知晓是先生今早洗漱之时打的水,急走了几步,微曲了双脚,一动也不敢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杨涣手臂酸疼,渐感不支,可偏恰江南春光微懒,使杨涣更加迷迷糊糊,身旁又有彩蝶飞舞,更令他心痒难搔,心中早已腻烦起来,渐渐对先生生气少许。还好,井中凉气盈出,花香沁脾,便令杨涣稍长精神,便不感难支了。
      忽然,鸟声啧啧。杨涣抬头向墙头望去,看见一张小脸倾靠在墙顶,手中高举着弹弓。杨涣高兴地大叫起来:“阿酒,你怎么来啦?”那用弹弓打鸟的人正是杨涣的好朋友张米酒。张米酒哈哈笑道:“你在这玩耍,却不许我来看你吗?”话罢,张米酒翻了一个跟头,从丈许高的墙头跃下。但毕竟年纪尚幼,兀自晃了几下,才勉强站稳。杨涣知道他来取笑自己,但并不生气,笑道:“好兄弟,我涣儿怎么会忘记阿酒哥哥呢,待会咱们一起去捉蝴蝶。”张米酒突然生气,撅着嘴道:“不知道哪位放牛大仙买了牛皮,却闻了牛屁。”话罢,捏着鼻子,扇着小手,绕着杨涣打个圈儿,瓮声翁气说道:“好臭,好臭。”杨涣一听,涨红了小脸,知道张米酒怪他昨日答应他一起去看从外镇上搬来的戏班子表演唱戏,却独自去买冰糖葫芦去了。杨涣灵机一动,笑道:“好哥哥,对不起啦!你将看的戏,说给我听还不一样吗?昨日的戏可有红脸的关公过五关吗?”张米酒听到杨涣认错了,抢嘴说道:“不是那红脸的关公过五关,而是武松打虎!”“打虎?”杨涣张大了嘴,“哪来的虎呀!”张米酒听到这里,不觉有些失望,怏怏道:“那个用猫皮做成的虎。”“哈哈!”杨涣大笑道,“那岂不是武松打猫吗?”“不许你这样说,是武松打虎!”须知,张米酒最敬英雄好汉,常常将关公,张飞,赵云啊念叨在嘴边,从不欺负弱小,甚至竟帮助弱小孩子欺负大个子。杨涣知道自己说错了口,慌忙改口:“武松自然是打虎英雄,阿酒哥哥,不知武松怎样打虎?”这一说,将张米酒乐到心坎里去了,他不仅高兴,而且跳到井沿上,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哇!真精彩。不知阿秤和小花妹妹有没有看见?”杨涣说道,“他们俩怎没和你一起来呀!”张米酒听杨涣这么一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忽然笑道:“他们在先生卧房旁等先生入睡后才过来呢。我对他们说:‘小花、阿秤,我们爬墙到院子里找杨涣吧。’他们怕先生挨骂,便想出那笨法子,嘻嘻。”咧开嘴朝杨涣笑着。杨涣一听,知道他们无事,松了一口气,但心中非常感激他们对自己义重情深,而自己经常惹出祸来,累得他人担心,实在不该。张米酒没听杨涣说些什么感激的话,也不足为奇,觉得他们经常打闹成趣,彼此间用不着什么感谢了。
      张米酒见杨涣眼中不像以前一样狡黠明亮,不知为何,只道杨涣累过了头,忙伸手向他的木桶抓去。杨涣吃了一惊,叫道:“阿酒,不要!”手紧握木桶栓往后背翻去。张米酒撇着嘴,道:“你别这么用功了,太阳都快过三竿了,我们翻墙出去玩吧。”杨涣涨红了脸,呐呐道:“若我翻墙出去玩,先生记着,回家会挨屁股的。”“你骗我!这穈先生记性最不好了。前几日早上他叫我背书,我没理踩他,下午还让我早早回家呢。”杨涣不知真否,说道:“反正不行就是了。”张米酒见拗他不过,便硬要将木桶拿下。杨涣双手翻在背上,难以用力,身子一斜,踉跄几步,背上的木桶荡至左肩,半桶水泼了出去,溅了张米酒一脸。张米酒打了个冷颤,鼻子一努,强睁半眼,气上嘴来:“那……那你是不是不跟我玩啦?”杨涣一听,支吾着:“这……这教教我……”张米酒见他舌挢着,便努了努嘴,道:“你就是不跟我玩,那我也不理踩你了!”便松开了手,转身踱步。(已修)
      “唉呦”一声大叫,张米酒感到脚底一滑,“砰”的一声,头便撞到青石板上了。杨涣吃了一惊,竟看不清张米酒的身影,抬头一望,原来院外的春光被那盘盘的古榕树枝遮住,光线隐隐绰绰,令人难以辨明。“哈哈”杨涣忽然笑了起来,只见张米酒转过身子,散乱的头发像小姑娘的流苏一样下垂,半睁一眼,鼓着两腮。而他那涨红的圆脸在春光之下,杨涣觉得竟像小花妹妹一样娇可玲珑。张米酒连忙提起袖子将脸上的污渍水迹揩去,嘴中含着污水啐向杨涣,怒道:“你笑什么?”杨涣看得正呆,忽觉脸上冰凉之感,才回过神来,不禁又哈哈大笑,说:“我说你长似小花妹妹一样。”张米酒自负男子汉大丈夫之气十足,不由更生气了,张口便骂:“那……那你是那家开豆腐的小破罐。”杨涣家近旁却有一间开豆腐店的小酒肆。他虽不知道开豆腐店的姐姐唤作什么名字,只听晓别人当面叫她“豆腐美人”,背地里唤她“破罐子”。他也不明白“破罐子”是什么意思,但看得出隔壁的大婶阿姨说起这三个字都是满脸的鄙夷之色,便隐约觉得是骂人之意。但杨涣玩耍看戏嘴谗时,便将他母亲给他买豆腐的钱去买糖葫芦和小泥人了,因此常常挨母亲的打。那豆腐美人尝笑着徒给过他几次,以至杨涣感激在心。张米酒以为杨涣因自己将他比作美人而生气了,便也哈哈大笑,也顾不得身在污水处,拍手指着杨涣,唾沫横飞地说杨涣像古代的大美人,什么西施,貂禅,王昭君啊……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甚至还将杨涣比作杨玉环,念的快时,便将舌头跳卷到了“环”字,说成了“杨环”了,乐此不疲。
      杨涣嘟囔着嘴,说:“不知道谁刚才说要不理睬我了。”“我可说的是‘杨环’可不是‘杨涣’。”“那刚才不是要走了吗?怎么耍赖皮回来!”“还不都怨你泼出的水!”“你不硬拉我,我怎么会乱泼水呢?”杨涣不怒反笑。“我一片好意,你倒来怪我!”“你胡诌!”“你……你顽固不灵,笨石头!”“你血口喷人!”“你胡说八道!”“你不可理喻!”“我是诲人不倦呀。”张米酒嘻嘻笑道。杨涣怒道:“这叫无理取闹!”“好啊,那我便无理取闹!”张米酒怒然站起,小爪如鹰抓向木桶猛拉过来。杨涣吃了一惊,人竟滑向张米酒,险些摔倒,于是怒气更盛了,但看不清张米酒的身影,也只顾将木桶硬拉过来。两人实力相当,黑暗之中拳打脚踢。“哎呦,你打到我的眼睛了。”忽听到杨涣叫嚷着,“真英雄明枪明斗,黑暗中打算什么英雄!”“咚咚”,张米酒愠道:“你也打到我的额头了,我才不惜罕当什么英雄呢。”杨涣一愕,忽听到张米酒叫道:“我要当像林冲一样的大英雄!”自从他那日看了林冲风雪夜上梁山的戏剧,对那林冲的英勇神武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是林冲风雪庙前的一枪一搠,令他尽日不忘,精血诚聚,以至睡梦之中还比划不息,便觉得夜间更显英雄本色。杨涣也忽想起来那日同张米酒看完这戏,已将近傍晚。在回家途中行走小路时,正路过枫树林,张米酒忽开口说道:“我们来玩捉迷藏吧。”不等杨涣答应,疾步趋身躲起。在这枫树林中,树叶簌簌作响,隔岸的江水苍凉之至,更令杨涣惊怕不已,一时手足无措,一个劲儿地呼喊:“阿酒!阿酒!”张米酒坐在树杈上,见杨涣将要走来,急忙折下几根树枝,缚在身后,从树杆后面滑下,回头忽见杨涣伫立不动,以为发觉自己,便扑倒在地一动不动了。接着杨涣大叫道:“我看见你了!看见了看见了!”张米酒对杨涣佩服不已,正要解下树枝站起,哪知杨涣从另一个方向寻去,正要发声喊住,忽然笑道:“我怎么忘了阿涣的的鬼点子最多。”便趋着身,从林阴小径回家去了。那时夜已央,杨涣苦叫不迭,却被那呼呼风声盖过,哪里听得清楚?直至月上中天,借着熹微的月光回家了。现在想起来,杨涣心仍有余悸,但也不示弱,蓄足力气,握紧拳头,向张米酒抡去。两人又在暗处兀自打个不休。“咚咚”杨涣不知自己的头磕到什么坚实之物,此时疲倦之下,更觉昏沉,正要回头趋身踱去,忽觉得身旁澹澹凉气袭人,令人神清气爽,才始觉自己磕到了古榕树,便将头侧向井口闻去。张米酒也气喘吁吁的,不知不觉手上一松,杨涣只觉背后被人猛搡,收势不及,带着木桶一头栽进井去。
      张米酒一愣,突然惊觉。立马趋身疾扑向井缘,慌叫道:“阿涣,阿涣!”杨涣忽听得耳边水声哗哗,大叫一声,呛了几口冷水,喉咙竟犹如刀割,立忙屏住呼吸,紧闭小嘴,但仍觉得水异冷奇寒,无法抵抗,更无法睁开眼睛。感到身旁无所依,便更加紧紧抓住木桶栓,拼命不敢松手。正欲翻身上游,只觉茫茫一片,手足无措,渐感胸口气血浑浊,难以尽吐。“啊”的一声,冷水从鼻口潺潺流入,呛得杨涣胸中气血翻滚不息,杨涣实在难以忍受,一个侧身向井壁靠去。背脊一着井壁,更觉剧冷,手一颤,木桶便向上浮去。杨涣惊觉,睁开眼睛,但漆黑一片,哪里辩得清楚?大气难喘,涨紫小脸,双足借壁之力向上抓去,却离木桶栓差少许。
      忽然,渐感到身上有大推力下压,杨涣知晓自己离水面不远,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揣不已,奋力向上游去。杨涣头刚露出水面,顾暇不及抓向木桶,急忙使劲呼吸了一口气,迎面却是水流哗哗冲漱,一个收势不及,竟又向下坠去。木桶在水流冲击之下,上下浮沉,最终力沉下去,磕到杨涣背脊,杨涣吃不住力,头便下朝沉下去了,心中苦叫不迭。若要翻身上游何等困难,鼻口兀自冷水倒进,无法忍受,使劲力气向井壁游去,手掌刚触井壁,正要借井壁之力翻身,突然手指处的花岗岩条石向里陷入几寸,杨涣吃了一惊,顾不及多想,右手手指急忙搭在花岗岩条石上。待足脚下来,杨涣早已气喘难当了,紧紧咬住嘴唇,觉得那花岗岩条石十分古怪,使足劲提起左手,推向那花岗岩条石。花岗岩条石又向里移了几寸,突然向外滑来,杨涣一惊,苦叫不出,右手手指被陡地弹开,身子直坠下去。此时杨涣手足俱软,料想自己必死无疑,心中顿时伤心起来。心想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阿秤、阿酒、小花等人了,不知他们怎么样了?突然想到阿酒会不会因自己掉下井中而伤心不安?念及至此,竟喊道“阿酒,我不……不”。这时冷水直入,再也无法喊出。而这花岗岩条石砌成的井高达好几丈,宽达数丈,兼之水声哗哗如雨,哪里听得见?
      张米酒见杨涣落水,惊怕不已,趴在井缘喊了几声“阿涣”,听得却是哗哗的流水声。江南是水乡之地,杨涣常常与张米酒戏水浮游,还去过江浙那有杨诚斋诗曰:“海涌银为郭,江横玉细腰”之钱塘江之大潮,自然熟识水性,他本想跳井救杨涣,但事发紧促,不久竟昏了过去。
      忽然,杨涣感到身上竟不奇寒,足下有一股热流冲击上来,不知缘由,整个身子被井底一股热流托着向上,须臾之间,竟露出水面。杨涣惊喜无比,深吸一口气,尽吐胸中的一股浊气,大喊道:“阿酒!阿酒!”
      张米酒迷迷糊糊,也不知昏了多久,睁开眼睛,回想梦境之中见不到杨涣,眼角兀自带有泪水,不由得放声大哭。不知杨涣怎么样了,急忙站起,小手紧抓枯井,张大嘴,放眼望下,却漆黑一片,心中惘惘然若失。
      正欲跳下,张米酒忽然想起杨涣这人最聪明了,肯定有法子出来,但不管如何,我都要将他救起。见院中墙隅上有一根粗麻绳,知道是打水用的绳子,立马拿来,人跳至上树,找到了最粗的古榕树枝系了个死结,自己顺着另一头的麻绳缓缓滑至井中。张米酒大声喊道:“阿涣,阿涣,你在哪里呀!”杨涣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他,知道定是张米酒,高兴叫道:“阿酒!阿酒,我在这儿。”张米酒听到下面有动静,急忙顺着麻绳下来,身旁水声哗哗,不知从哪里冒出,也顾不得激水冲漱,紧拉着麻绳从激水中穿了下来。张米酒冷得彻骨,牙齿咯咯作响,隐隐之音听得更为清楚了,知道杨涣便在自己下面,欣喜之至,叫道:“阿涣!我来了。”松手向下跳去。杨涣急叫道:“阿酒,小心!”张米酒以为下面是实地,哪知身子趄趔一下,险些摔倒,接着一股热流盈满全身,不由地吃了一惊。杨涣笑道:“咱们都站在水上,这里古怪的很。”张米酒不理如何古怪,知道杨涣就在前方,微趋身向杨涣走去。杨涣见张米酒来了,笑道:“阿酒,阎王老子不肯收我,就知道你要闯来啦。”张米酒一听,心中酸楚,知道杨涣定受了一番折腾,说道:“我已经将麻绳栓在树上,我背你上去吧。”杨涣不愿拂他之意,但怕他吃不住力,便笑道:“我先上去吧,你跟在我后面就是了。”张米酒哪有不知杨涣之意,鼻子一努,小手拍拍胸膛,气道:“古有伍子胥举大鼎,我难道就不能像他一样吗?”杨涣熟知张米酒的脾气,笑道:“那我倒要比比谁的力气大一些了。”张米酒连忙将杨涣扶起,背负在自己身上,咧嘴笑道:“那你可要公平啦,可不能偏袒哪一方?”曲了双腿,向前走去。杨涣笑道:“这个自然,否则那伍大夫在地下岂不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定要怪我们是铁哥们了。”张米酒一乐,双手紧紧拖住杨涣,不敢喘气。忽然左脚底一沉,身子左斜晃动。杨涣“啊”的一声,连忙叫道:“快走,阿酒!这热水流要开始下去了!”张米酒惊觉,但黑暗之中哪里看得清楚?只得奋力一起,穿过哗哗之水,右手拖住杨涣,左手竟抓住了麻绳。心扑通扑通地在打鼓,回想适才惊险一搏,深吸一口气,背脊已流冷汗。杨涣已从死一转,对适才的惊险倒无怎么惧畏。张米酒双腿缠住麻绳,使劲力气向上慢慢爬去,知道离井口还差少许,而这井口却十分狭窄。于是,手更加紧紧抓住麻绳,衣袖贴身都湿透了。好不容易到达了井缘,杨涣借张米酒肩膀之力越出了井口,抬头看见院外的春光只照院中一隅,不知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张米酒也越出了井口,看到那一缕的春光斜照墙隅,心中想起适才井底之景,仍有余悸,正欲开口向杨涣道歉,但他们二人向来心照不宣,念及至此,竟愣在那里。杨涣忽然开口说道:“哼,古有李太白‘凤歌笑孔丘’,今我杨涣只不过将屁股朝向孔圣人,非有心,非有意,才不要留在这里了。阿酒,我们去捉蝴蝶去!”张米酒一乐,便跳上古榕树,春光照在树叶,依稀可以看见麻绳,立即解了下来放至墙角。杨张二人不敢从大厅出去,从院中一隅翻墙而出。
      院外是一水之隔的油菜花田。杨涣少年心性急,立马凫过水至油菜花田中青石铺级的小路。放眼望去,夹岸的油菜花、迎春花、杜鹃花、丑柳树、杏树、梨树,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树。春光无限,比之院中之景,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杨涣舌挢不下,深吸一口气,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坦然。彩蝶飞来飞去,后翅微沾雨露,轻如薄纱,在朗日之中,近眼观下,美妙不可言语,院中所见的彩蝶哪能堪比?自然,更是另番情趣了。
      “阿涣,阿涣,等等我呀!”张米酒落在后岸上,欲把急将追入菜花田的杨涣拉住。但杨涣早已穿花拂柳去扑蝶了。微雨打在他的脸上,张米酒望着两径隔着柳叶的油菜花田,眼中一片黄澄澄,哪里还有杨涣的影子?眼中黄影偶尔晃动闪动,竟不知是黄蝶追杨涣,还是杨涣扑黄蝶?黄影晃入油菜花田,越飞越远,张米酒不禁想起今早学堂先生所教的诗“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当真飞入菜花无处寻了。
      杨涣苦捉好久,闻着油菜花香,正欲深吸一口气。忽听得“哒哒”的马蹄声从青石路上传来。杨涣向青石路头望去,只见马上一个书生高吟着:“我饮不须劝,正恐金樽空。”杨涣擦了擦眼睛,不由觉得好笑,见他将酒罐中的酒尽力向嘴中倒去,却只有一两滴,心中暗道:“原来是个酸秀才呢。”遥隔着柳树条,见他衣襟不整,头发雨珠蓬蓬,散乱一团,心中不由地同情起来。忽又听那书生把酒罐摔青石之地作铿锵之响,策马高吟:“古有李太白骑马独饮,可啜江南吴越之清风;今我李青莲过江南小镇,无酒做伴,岂不喝江南穷地无清风引细雨吗?”话罢,张开大口,仰天喝雨,见那雨水打面,便大笑高歌:“有情如是天亦老,今生待天不曾好,老天待我却好的很。”笑声不绝。杨涣一听,小嘴一翘,心道:“哪来的酸秀才!江南小镇酒醅辈出,地富人庶,这酸秀才见识可不怎么多呀。”但又见他嗜酒如命,醉态疯癫,心中甚是同情,疾步向青石路旁的小酒肆走去,赊了一瓶酒,转身向那酸秀才走去。
      那酸秀才见有人过来,微微抬起头来,见竟是一个小孩,不由地吃了一惊。此时,杨涣离他尚近,见他清癯的脸上,风尘含雨,更贴了几分落拓不羁,心中更是同情,便踮起小脚将酒罐递了过去。那酸秀才微微一疑,笑道:“小兄弟,心地真善良。”话罢,接过酒罐,打开木塞,闻了闻酒香,自言道:“好香,好香!孔贤人三月不曾闻肉香,而我漂泊离世已数载,却难闻酒香。今朝一闻,甚读十年书。快哉快哉!”说罢,倒酒直灌肠中。杨涣听他之意,竟是漂泊浪子,而面色失意之至。那酸秀才又忽然笑道:“这酒味烈性不够,怎显我辈今朝男儿豪气尚足?”但兀自直灌不息。杨涣听了,吃了一惊,适才闻其酒香,已是浓烈逼人,怎么会淡呢?那酸秀才抿了抿嘴,说道:“今日喝得畅快,可得多感谢小兄弟你啊。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杨涣呐呐不语,想到母亲经常叮嘱他千万不要和不熟识的人讲话,但这眼前之人只是书生,况且失意潦倒,便说道:“我姓杨,名涣。涣涣之水的涣。”那秀才眉毛微皱,笑道:“我可没见过江南有什么涣涣之水?小兄弟,你娘怎么会给你取这个名字呢?”杨涣不服,说道:“你娘怎么会给你取青莲这个名字呢?也不见得冰天胡地青莲常开呀?”那酸秀才微微一疑,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来自塞外胡地?”杨涣也笑道:“你的酒味告诉了我。”那酸秀才一听,笑道:“小兄弟,真是聪明。”杨涣见他由衷称赞自己,对他亲近了不少,但见他无安身之处,,便说:“大哥哥,你可以到我家住几日,我娘最欢迎外客了。”那秀才心中甚是感动,性之所及,酒罐一抛,见青石路头花落满地,叹了一声,忽然大喝一声,高吟着:“细雨沾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我辈浮云漂泊本无意,若水萍踪图快哉。小兄弟,谢谢你!”话罢,呼号乃狂奔,策马由鞭。杨涣怔怔地望着。
      “阿涣,阿涣!你果真在这里。”远处隐隐听到有人在呼喊。杨涣闻声,转过身来。只见青石路尽头现出一个身影,初时看不清楚,隐隐绰廓,待那人影靠近之时,杨涣喜出望外,大声叫道:“小花妹妹,你怎么来啦?”那小女孩扎着两条小辫子,面色扑红,正是杨涣的好朋友钱小花。
      钱小花气喘道:“阿酒哥哥说你在这儿,我在油菜花田中寻了你好久,见你不着,听到有马蹄声,便过来了。”“阿酒呢?”杨涣忽然想起张米酒。钱小花说道:“阿酒哥哥见寻你不着,又怕我和大秤哥哥不知你是否出来,便迂回学堂,谁料先生出来了,给逮了个正着。”“啊”杨涣失声叫道,“都怨我一心扑蝶,将阿酒忘在脑后了。先生有否罚你们?”钱小花脸微微一红,说道:“其实先生早就知道我和大秤哥哥躲藏在木窗下了,哼了一声,又晓我们四人义重情深,笃定来寻你玩了,便打开木窗,说道:‘春风入户留人醉,对着春风读书实乃人生一大乐事啊。’随手拿起诸子百家一书读起。我和大秤哥哥躲在木窗下紧紧挨着,动也不敢动。有时先生读到兴酣处,大笑而出,我和大秤哥哥连气都不敢喘了。”杨涣见她说得词切言实,不知后来如何,问道:“那你是怎样出来?”“后来啊,阿酒哥哥冒失鬼一样撞了进来,偏恰打扰了先生的闲情雅致。先生常说读书可以松弛心性,使心地澄明,自然忌讳别人打扰他读书。于是恼怒不可,训道:‘酒儿,你放学不及早回家,来这儿做什么?’那样子甚是古怪。”说罢,钱小花就学着穈先生的样子,娥眉微蹙,愀然作色,张大嘴巴呈圆弧形,样如痴状。做罢,朝着杨涣浅浅一笑,脸颊的梨涡浮了出来,接着说道:“阿酒哥哥支吾着,不知道如何回答。大秤哥哥便拉着我的手跳入木窗,说道:‘先生,我们和阿酒都是来找阿涣的。’那时,我看着先生扳着面孔,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跟着阿秤哥哥这样说。”“那先生肯定骂你们了,都怪我不好。”杨涣说道。“先生一见我们三人,吃了一惊,忽然笑道:‘难得你们几个对涣儿这么好,这涣儿却顽皮捣蛋,不见得他对你们这么好吧?”杨涣一听,面色一红,吐了吐舌头,说:“这先生也可偏心的很,对你们这么好,哼,可不见得对我这般好?”钱小花说道:“先生接着说道:‘念在小花和秤儿蹲在木窗阶上时候为多,挺难为他们二人了,你们去找杨涣玩吧。’原来先生早就知道我躲在木窗下了。”钱小花想起当时的窘态,半边脸都红了。
      杨涣见钱小花脸红扑扑的,不知道什么事,突然拍了下后脑勺,说:“瞧我忘记了。这儿春天雨水多,我娘常说淋雨会生病的,瞧你脸都红透了,咱们可得找个地方避避雨呀!”伸手拉住钱小花的手往柳荫处奔去。钱小花吃了一惊,笑着说:“你说错了。我娘说淋雨会长不大的,我可没听说过淋这小雨会生出病来。”杨涣面一红,忽见远处田垄上的耕地人,笑道:“你瞧那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大叔老伯,他们还能再长大吗?”钱小花见杨涣说得甚是有理,便急忙奔到柳荫处了。(已修)
      俩人找了个大石块坐了下来,杨涣急忙问道:“先生可有和你们一起到院子吗?”钱小花说道:“那时啊,先生说自己要看一下阿涣你,带着我们三人一起到院子。”杨涣“啊”的一声叫出,钱小花续道:“先生点了油灯,见你不着,那时可气坏了。”杨涣笑道:“是不是胡子都气歪了?”“这倒不是,只不过眉毛都竖起来了。那时,我见你连人影都没有,知道你肯定翻墙出去啦,嘻嘻。”钱小花笑道,“先生吹着胡子,说道:‘杨涣劣性不改,野性难训,到底去哪儿?若逮着他,我非……把他……。’生气起来的样子,五官都快挤在一起了,这可更古怪啦。我躲在大秤哥哥的身后偷笑呢。这回呀,他的样子我可模仿不出来了。”杨涣竟哈哈大笑,虽没看见穈先生那时生气的样子,但他经常受训,对那样子早已了如于胸了,如今经钱小花提起,再想起他那滑稽怪诞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而出。钱小花又说道:“这还不算好笑的,你可没瞧见大秤哥哥当着先生面,想笑却强憋嘴巴的样子,那两边的眉毛一高一低,大大的眼睛很可爱,比那哑巴吃黄莲还要苦呢。”杨涣一下子捂住嘴巴,实在明白大秤痛苦之处,想到自己当着先生面,不得不捶着屁股才勉强不笑出声来,于是便不笑了。
      钱小花继续说道:“先生又见井口之处,水痕污迹,一个起落至井旁,望眼向井底看去,再见墙角粗麻布绳散乱,横掷一隅,心中顿时大怒:‘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见阿酒哥哥容色有异,料知几分,正欲严问阿酒哥哥,阿酒哥哥连忙说道:‘我不知道阿涣掉进井里。’这话一说,先生笃信不疑,厉言骇色之下,阿酒哥哥便招了出来。”“那先生有没有说明日可要到我家中来做客喝茶?”钱小花自然明白杨涣所说的“做客喝茶”便是谈其之过,悻悻地摇摇头,忽开口说道:“听到阿酒哥哥说你俩嬉闹玩乐,你不小心掉入井中,我心着急透了,差点要哭了出来了。”说着,眼眶微湿,声音有点哽咽了。杨涣心中难过,扮了个鬼脸,说道:“你看我不是好端端在这吗?”钱小花不语。杨涣灵机一动,说道:“适才你有没有瞧见一个酸秀才烂醉如泥,摔酒瓶呼号乃狂奔,满口之乎者也,可有趣了。只不过他怪可怜的。”便学了他几分。钱小花见杨涣说得如此有趣,也不由地被逗笑了,说道:“是那个骑马的秀才吗?”杨涣高兴地叫道:“怎么,你也瞧见了?”“我看见他向大路走去,只不过骑马过快,看不清楚他的样貌,倒听的他吟了一首诗。”钱小花说道,“自古闺阁中的翰墨没有被人传出,如今就没有人知道了。那秀才倒会做文章,可惜不做官,后人就不知道了。”
      杨涣笑道:“咱们的先生可是不做当官的,但他的诗文画作可是被很多人传诵。”钱小花素知先生名满江南,傲鄙名利,便微微一笑。杨涣说道:“后来老师还很生气吗?”钱小花说道:“先生听阿酒哥哥说完了,知道你无事,可还是扳着面孔说道:“明日阿涣过来,我非揍他不可!’但听其语气,似乎松动不少,应该不怪你了,还让我们赶紧回家去。”
      杨涣感动不已,知道先生虽然行事严厉,但内心却很柔软,见时候不早便说道:“我们一起回家吧。”刚一站起,钱小花“啊”的一声,说道:“阿涣,你的屁股。”杨涣惊觉,笑道:“今日上课之时,我正在扑蝶呢,阿秤知先生看见,忙踢了我屁股一脚,急得我站得过快,裤子被木板上的钉子划了个口子,不仅要挨先生的打,这回家可又要挨打了。”钱小花羞得转过身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又转回身子,笑道:“你呀,真不像样。大秤哥哥回家拿裤子了,正准备给你呢。”杨涣双手一摊,“唉”的一声叹道:“阿秤的裤子给我太大了。”突然,杨涣高兴起来,道:“小花妹妹!我和你的裤子换一下吧。”钱小花的脸羞得更红了,低声说道:“阿涣你又在说笑了,你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么能穿女孩子的衣服呢?”杨涣一听,也羞得满脸通红,说道:“那我回家可真得挨打了。”钱小花说道:“伯母向来心善,不会随意打你的。”杨涣眉头一皱,气上心来,说:“她可会打我啦,她说我不打不长记性,越打越长记性了。”钱小花一听,接不上话来,嚅嗫道:“你再说伯母的坏话,我可不理你了。”说罢,转身离去。杨涣急忙拉住钱小花,说道:“小花妹妹,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大丈夫敢做敢当,犯了错就敢认,嗯—,挨打就挨打呗。”钱小花微微一疑,说道:“我怎么发现,你越来越和阿酒哥哥一样了。”杨涣一乐,于是小嘴一撇,鼻子一努,拍拍胸膛,说道:“我才没学阿酒呢!他好当大英雄,我可爱当大丈夫。”钱小花见他学的口吻和神情和张米酒一样,不由地被逗乐了,笑道:“不管是大英雄还是大丈夫,都是我钱小花的好朋友。咱们走吧。”走了几步,杨涣忽道:“小花妹妹,那你便当女英雄吧。”钱小花脸一红,说道:“阿涣你再说,我可真不里理你了。”“那你要当什么呀?”杨涣问道,“总不成当个尼姑啊。”钱小花一听,说道:“阿涣,我真的不理你啦。”转身向雨中走去。杨涣连忙捂住嘴巴,另一只手牵着钱小花向家走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江南书生意气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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