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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城中饿鬼(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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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有白茫茫的东西一片一片地落下来,天色灰白,原来是下雪了。
这样的雪,是贺兰山的雪。
雪的寒冷将面前的湖水封成了一面镜子,寒冰之下,一个女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她有长长的黑发和细致的五官,虽然死了,却依然美得让人窒息。
为什么会这样寒冷,胸口,手,脚,都那样冷,冷得仿佛有数万根细针正扎进身体,它们沁入血骨,好似要将血液也凝结成冰。
娘,娘……孩儿冷——
是谁在呼喊?喊得那样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珏儿……要好好地活着——
脸上温热,有热泪流淌下来,可是,是谁的眼泪在流淌?
天色亮起来,一个影子在眼前晃了晃,十六岁的女孩子扑闪着大眼睛,背后是漫天而下的雪。
喂,醒了没有?
贺兰珏醒来的时候正好对上阿离的一双剪水的眸子,那双眼睛眨了一眨,他怔了半晌。
“喂,醒了没有?”
他回过神,想朝她笑一笑,但他刚扯一下嘴角,胸口处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阿离下手很快,播手抄了两根金针隔着他的里衣就朝他的胸口狠狠扎下去。
疼痛立减,他看看自己的胸口,又看看她,明明此刻自己的声音沙哑难听,却还是忍不住赞叹:“下手真是又快又狠。”
她拍了拍手,坐到床边上,只用眼睛瞪着他不说话,但目光里却藏了十二分的怨愤。
他正想怎么今日她变得这么乖巧,往旁边一看,才发现原来房间里还有别人在。
齐云少见他醒了,才放宽心走上前来:“好在是醒了,都是我的错,我不知公子身上有旧疾,不该让公子进堡主房里的。”
贺兰珏这次晕倒可是把齐云少吓了个半死,齐云少自己是大夫,贺兰珏晕倒之后,他立刻给贺兰珏把了脉,却发现他的脉象混乱,始终把不出个所以然来,使了许多法子也没让人醒过来。后来想起阿离与贺兰珏同是无忧谷的人,阿离又是位药师,便让人把贺兰珏抬回了小楼。
阿离见此阵势倒也没有慌乱,反而十分镇定地说出贺兰珏有旧疾的原委。
原来贺兰珏身上患有寒疾,必须长时间呆在空气流通的地方,以免犯病,若是旧病复发,发病时轻则咳嗽不止,重则晕厥,甚至就此一命呜呼。
但阿离说这些的时候却显得并不紧张,一边说着一边拿着她的金针在贺兰珏胸口各穴位扎了好几下,后来又从自己的腰包里取出一个小瓶,将瓶放在贺兰珏的鼻下,取了一颗红色小丸放入他的口中,说来也神奇,才不一会儿,贺兰珏便醒了。
贺兰珏还没说话,就被阿离抢了话去,“这都是他自找的。”
说完她回头狠狠瞪了贺兰珏一眼,贺兰珏自知礼亏,便闭嘴不准备插话。
“我看贺兰公子所患寒疾属凶险之症,实难根治,但我方才为公子把脉却发现公子的脉象虽然混乱,但其乱中又趋稳势,实为平日修养调理之功效,不知姑娘平日用的什么良药?”
看来齐云少是想偷师学艺,阿离笑道:“齐公子不知我无忧谷里种了许多怪东西,我用这引起怪东西制了不少怪药,我为了试药性,便常拿去给他试药,如今算来,我们谷主吃了我不少东西,坏的好的,我自己也算不清楚。”
贺兰珏躺着,看着她失笑不语。
“阿离姑娘医术高超,恐是齐某所不能及。”齐云少见她不肯说,并不勉强她。
阿离不喜欢被别人戴高帽子,于是说:“我又不是大夫,也从来不给人看病,要说看病,哪里有齐公子来得本事,如堡主所患的怪病,全中原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只有齐公子你治得好,齐公子的医术想来更为高超。”
齐云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怔了怔:“这事本是凑巧,只巧在我在苗疆时也遇过类似的病患,这病得的稀罕,但医治起来却不算难。”
齐云少说得隐晦,看来也不打算把药方和治疗的方法说出来共享,阿离本就无心知晓,所以并未再追问下去。
阿离说不出齐云少哪里不讨人喜欢,但她确实不待见他。
两人相对无话,贺兰珏又说不出话,齐云少在小楼里呆了一会儿便回了去。
阿离送走了齐云少,又回到贺兰珏的房间,贺兰珏看见她双手插在了腰上,冷眼瞧着他。他躺在床上看着,只觉得她摆出这样的动作显得十分凶悍可怖。
“贺兰公子,妄你一世美名,全毁在今日了。”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贺兰珏一副委屈样,“阿离,我是病人。”
她并不打算口下留情,“哼”了一声后继续说,“从前只听说贺兰公子身患隐疾,今日却是久闻不如一见,你被人一路抬回来,飞鹰堡上下算是开了眼界了,人家都说贺兰珏公子的身子果真弱得像个女人一般,贺兰公子,无忧谷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还有我,怕是以后连我制的药都买不出好价钱了。”
他脸上挂着无耐的笑容,看着她激动地手舞足蹈,他也不加以反驳,只任她骂,想她骂得够了就会停下来。
“我早就和你说过,你冬日不能受冷,平时也闻不得这些恶俗的香味,遇到了就立刻离开,你倒好,自己送上门去,也不怕薰死你自己。”
她一口气骂到底,骂完还想骂,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骂了,她只好气呼呼支着腰对他瞪着眼睛。
贺兰珏见她骂得差不多了才看她一眼:“阿离,你担心我了?”
她恨得直咬牙,“臭美吧你,我担心你一命乌呼就此毁了我药师的名声!”
他听了却笑起来,连带着轻轻咳了两下。
阿离皱起眉头,向床边走进两步,语气稍微平和了一些,“你闻到的是哪种香?”
她也是好奇,自从去了无忧谷,贺兰珏鲜少犯过寒疾,无忧谷里四季如春,冬日里他也最多患些伤寒咳嗽的小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犯病犯得这么厉害。就算贺兰珏身有旧疾忌怕浓香,但他前前后后在乔杉的屋里呆了没一盏茶的时间,闻了普通的香,最多是觉得头晕不舒服,哪里会被迷得不醒人世。
她倒是好奇到底是什么香能香到把人薰昏过去。
“那香不同于其他香,味道很浓,有些桅子花的味道。”贺兰珏不懂香,形容不出具体,只能说出大致的感觉。
她坐到床边想了想,突然俯身把头凑到他的胸口前,她的两只手撑在床边,用鼻子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但她似乎并不急于从他身前移开。
“安息香,不过,好像好加了些别的东西。”虽然只穿着里衣,但贺兰珏的身上还留有少许香味,看来这香的确很浓烈。
他们凑得太近,他的鼻子里不断地闻到她身上的药香味,他知道她并不像其她女子喜欢在身上配着香带,但她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药库里制药,身上自然而然地沾着药香味,这股药香味中杂加着许多不同的气味,有药草的清香,还有芬芳的花香,自然还有她自有的女儿香。
他不动声色地咽了一下口水不,眼睛却看着床顶,“是什么?”
她直起身,并没有察觉方才那丝小小的变化。
“不知道。”
他笑,“哪得还有你不知道的东西。”
她冷眼瞧他,显得十分不屑,“我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这香并不是中原的东西,我想是齐云少从苗疆带来的东西,而且这香不是他制的。”
“你怎么知道?”
“安息香本就产自西戎,不是中原的东西,或许是有人在其中加了别的东西进去,才让其味变得如此香浓。”她将自己的金针收拾好放进腰间的小包里,“男人哪有心思制香,那香必定是个女人制的。”
他失笑,“我看你也不喜欢制香,怎么就知道男人不会去制香呢?”
她瞪他一眼,“没什么会不会,我看准了齐云少不会他就是不会。我看他给乔杉闻那香就是为了让乔杉昏昏沉沉的,好让他接管飞鹰堡。”
她这下说到点子上了,贺兰珏面色一敛,点了点头,“我也这样想过,这香真有这样的作用?”
她说:“我未闻过不知道,但这香确实十分厉害,连我的药香也护不了你。”
他缓缓坐起身,将藏在胸前的小香囊取出来,那是阿离特意为他制的药香,有清气润肺的功效,能护他无喘急之苦,救他于危难之时。那原本是她在药王山庄时制着给他玩的,没想到他这一戴就戴了三四年之久。
阿离将它接过,低头闻了闻,药香已经淡了,混着他身上味道,她闻着有些许恍惚,“药性淡了,得换新的了。”
她从腰包里取出一个小瓶,然后用小勺取了小瓶中一些药粉,那些药呈暗红色,粉末很细致,有一股奇香,泌入人的脾肺。
他看着她药囊里的药粉倒掉,又将小勺里的药粉小心翼翼地倒入的药囊里。她的动作很小心,好像生怕即使是一颗药粉掉出来,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还有一屡落于她脸颊旁的碎发,他的眼睛不自觉得弯下来。
“我刚刚梦到你了。”
她还在忙着手上的事情,听到这句只是继续低着头做手上的事,但眉毛却扬了扬,不解地问,“是个恶梦?”
他眼眸一转,轻轻地说:“是你十六岁时的模样。”
她仰起头对上他正笑得眯起的眼睛。
他们在她二八年华时初遇彼此,那时他住在药王山庄已有三年,三年里他未踏出自己住的落暮阁一步,她也未好奇去见那传说中的美公子。可在十六岁后,她终是在自己最好的年纪遇到失意之中的他,以后的种种,她已不记得,只是记忆里那时的时光非常美好,以至于现在想来虽然什么也记不清,心里却有无边的快乐溢出来,仿佛那种快乐是映在心底的,去不掉,已经根深蒂固。
她的心里暖暖的,“我十六岁时是什么样子?”
他扬起嘴角说:“傻傻的,却已经十分漂亮。”
真的非常漂亮,漂亮到那时的他会常常想起这张脸。
被这个江湖上有名的美公子夸赞,使她不由有些得意,她扬起脸袋神气地向他哼了哼。
他笑,“怎么?现在不生气了?”
她终于发现他是存心要讨好他,她脸色一变,眯着眼睛瞧他,“谁说的!”
转念一想,又说:“要是把那半篮冬临果还我,我或许会饶过你。”
他叹气,“就知道你舍不得那半篮子冬临果!”
贺兰珏这次旧病复发,虽没什么大碍,但当日夜里他咳得十分厉害,阿离在床边守了一夜,到第二日才有些许好转。
第二日,阿离请林总管派人去买了些药材,她不放心别人煎药,只好请雀儿扶着她去厨房亲自给贺兰珏煎药。
雀儿看看她走路的模样,大为感慨,“姑娘对公子真好。”
阿离翻翻白眼,“哪是我对他好,是他疑心重,别人过手的东西从来不碰,别人煎的药他从来都不喝。”
雀儿歪歪脑袋,不知怎得冒出一句,“那样说来公子不是十分信任姑娘你吗?”
阿离眨眨眼,回头想想这话好像是有点道理。
煎药花的时间长,阿离便让雀儿回小楼去照顾贺兰珏,自己则搬了个小凳坐在炉子前面,盯着炉子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厨房外头传来脚步声,有二个人一边说笑一边从外面走进来。
“我快饿死了,怎么厨房都没人的吗?”先走进来一个绿衣姑娘,大大咧咧的跨进门,捂着肚子叫饿。
她最先看见阿离,吃惊道:“咦,怎么无忧谷的人还在这里?”
绿衣姑娘回头寻问身后人,站在后面的蓝衣姑娘长得很标致,但表情却冷冷的,她对绿衣的说:“不都说了没走,你只知道吃,怎么都记不住。”
阿离认得她们,这两人是峨眉弟子,喜宴时曾坐在她旁边,也算是认得彼此。
绿衣的名叫禾青,年纪尚轻,比乔筝大一些,也比乔筝早一些入峨眉派,在峨眉派的资格尚浅。蓝衣的叫昀华,年纪稍长一些,是禾青的师姐,为人文静,处事也比她师老练许多。这两人与乔筝一起都是峨眉掌门静明师太最喜爱弟子。
阿离正要站起身,却被昀华一把扶住,“姑娘的脚不方便,还是坐着吧。”
阿离点点头表示感谢。
昀华看她守在小炉旁边,便问,“在煎药吗?给你家公子的?”
看来贺兰珏犯病昏倒的事全飞鹰堡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太丢人了,阿离都懒得回答她。
一旁的禾青已经把厨房翻了个底朝天,但她只找到几个馒头,她捧着馒头走过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师姐,只有馒头了……”
昀华一看她到那幅没出息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吃吃吃,就只知道吃……”
“可我饿嘛——”
阿离笑起来,对她们说:“两位姑娘找错地方了,这会儿找吃的应该去前院的小厨房。”
禾青听了立刻来了精神,忙给她道谢,她正想拉着昀华走,但想了想又走了回来,站在阿离身边啃起馒头。
阿离奇怪道:“怎么了?”
禾青说:“让我们陪着你吧,这飞鹰堡如今也不安全,至少我们还会武功,能保护你的。”说罢她用没有拿馒头的那只手拍拍自己腰间的剑。
阿离顿时觉得这个孩子即单纯又十分讨人喜欢,昀华在旁也是叹了口气,但也站着没有走。
可不能辜负她的一番好意,“那有劳了。”阿离笑着回答。
昀华很聪明,看出阿离并不害怕,“姑娘一个人不怕吗?”
阿离执着蒲扇扇扇炉子,“怕什么,怕‘饿鬼’吗?”
一提到‘饿鬼’二字,对面两人的表情都变了变,显然她们是害怕的。
阿离却不以为意,“是不是‘饿鬼’还不知道呢?”
禾青像见鬼了一样看着她:“姑娘你真的不害怕吗?那‘饿鬼’可好生厉害,你看那飞鹰堡的三夫人,死的时候都不像个人了——”
“嘘……”昀华遏制住她,“你小声点,这还在别人地盘呢。”
禾青捂着嘴不敢再说话,阿离却说:“你们要是害怕,早早离开不就好了。”
昀华说:“我们倒是想,可师傅说要等筝儿一起回去。”
禾青撇撇嘴,“我们又不能丢下师傅……”
阿离想起三夫人死时的可怕样子,心想她们害怕也是正常,不由一软,安慰她们,“再过两日就是乔大小姐的头七,到那时你们师傅必然会去请乔堡主带乔二小姐回峨眉,到那时你们就可以一道回去了。”
禾青听了点点头,但昀华似乎仍然有些担心,“但愿如此吧。”
阿离煎好了药,半晌没等到雀儿,禾青与昀华送她回了小楼便走了。
阿离端着药一拐一拐地走进小楼,嘴里不忘喊着雀儿的名字,哪知这小丫头就站在楼下厅里。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进去?”
雀儿撅着嘴,十分为难的样子,“公子不让我进去。”
阿离怔了怔,大概知道怎么个回去,只叹了口气,端着药碗拐脚往贺兰珏房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