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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IV ...

  •   莫沉把嘴里的一口水豪放地喷了出来。
      “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次?”少年呛得满脸通红,口齿不清地问。
      午间下课,青春在沉寂的校园里一下炸开。四处都是顶着刺眼的秋日阳光冒了一头汗的学生,在亮得刺眼的世界上肆无忌惮地打闹。校园广播里传来嘈杂的音乐声,粗糙的声粒子活泼地律动着。
      “你在干什么?”管因默没有重复自己的问题,一边拍莫沉的背一边皱起眉头塞回去一个问题。
      “制造彩虹,”莫沉简短地说,再度把问题抛回去,“你刚才说什么?”
      “去吹岚家。”
      莫沉又要被呛着了,于是管因默继续狠狠地拍他的肩,好不容易把水咽了下去。“有这么值得惊讶吗,”管因默问,但不是以问的语气,带着毋庸置疑的陈述,“我只是想……去他家里看看,慰问一下伯母。”
      咬着下唇故作镇定的少年像是赌气一般伸长了纤长的双腿,树叶间的碎影在黑色的裤管上随风摆动。莫沉沉吟了一阵,顺手把剥开包装纸的的面包塞到他面前:“喏。”
      “谢谢。”
      管因默毫不客气地接过咬了一口,看得莫沉在旁边心惊肉跳的:“可爱的小面包是你的阶级敌人?”
      “我真的想去吹岚家。”
      “以前没去过?”
      “以前是以前。”
      管因默又咬了一口面包。浓缩的面包在他手里已经所剩无几。
      “什么叫‘以前是以前’?”莫沉随手拿起一根小木棍,在身后花坛里的泥土上划拉。细碎的小石子不断飞起,再落下。
      “他死以后,我就没有怎么去过了。我想他们很伤心吧,看到自己儿子的朋友。”
      “既然你知道,又为什么要去?”
      “就是想去嘛!”管因默恶狠狠地咬完最后一口面包。他怎么好意思对莫沉说“我看到吹岚还魂了他的灵魂很弱屁啊他想妈妈了他有些话想跟他妈妈说但是他妈妈看不到他只能我负责转达啊”,反倒是莫沉对他先笑开了。
      “你在撒娇。”
      “撒你妹!”管因默红了大半边脸,把头扭过去,“对你撒娇有什么用。”
      “想去的话,自己去就行了,也不需要来征求我的意见的啊。”莫沉装作无意地摊开手,“难道是你内心有犹豫才来找我商量的?”
      “……莫沉我肚子饿。”管因默吸了吸鼻子,直言不讳。
      “好好,”笑眯眯,“你把我的午饭吃光了,现在你得跟我去买。”
      “嗯。”管因默站起身,扫视了身处的花坛周围一圈。粗壮的树根被窄小的陶瓷相契桎梏着,细小的花在风里摇摆。他的释然在嘴边化成一个笑,眸里重新闪起光点。
      莫沉也站起来,像是要看掉一层皮似地看着管因默的脸,“面色红润,嘴角含笑,皮肤粗糙,你昨晚纵欲过度了?”
      “滚你的。”
      莫沉笑了笑,将手插进裤袋里,抬起头看了看蓝天上悬浮的几丝破烂的棉絮般的白色云翳:“好天气呢,适合郊游。”

      “无聊……”吹岚百无聊赖地把半个身子趴在学校天台上的护栏上,往楼下看。人潮斜斜地压在因为眯起来而缩小的眼角里,花坛边两个小小的身影尖利地其中突兀。
      偷偷跑来学校这件事没跟管因默说,估计说了他也要发脾气说不要到处乱跑之类的。吹岚把手伸到空中,对着阳光像是看什么古董一样看了看。
      莫沉。
      吹岚偏了偏头,放心地笑了笑。失去了威力的秋日阳光透过他的身体径直烤在水泥地板上。他定定地盯着越来越小的两个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拜托了。
      “啊也该回去了,”吹岚站直身子,伸了伸懒腰,“好天气不应该浪费在偷看小情人身上。”

      他不是不知道昨晚管因默看了他很久的事实。他从小跟母亲打惯了游击,装睡也炉火纯青。他感受得到对面的视线不加任何掩饰地打在自己身上,炽热的温度灼烧他的脸颊。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旦发现自己醒着,会令两个人都尴尬。于是他干脆一直装成睡着的样子,直到夹杂忧虑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
      ——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吧?
      虽然这个决心很是困难,但是一瞬间它就霸占了脑容量的全部,一心一意地想要破土而出,在翻滚的思绪的浪潮里茁壮。
      ——与其贪恋着此刻什么都不是的自己,面对真正的现实要靠谱得多。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在被子里捏紧了拳头,直至指尖苍白。
      我要让你释然地放下我,走回自己的道路。

      落叶在鞋尖的碾压下挤出所剩无几的汁,深色的痕迹一点点拖曳开去,在地上划着柔软的弧线。莫沉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远处,浅色衣领把经历了一个夏日洗礼晒黑的皮肤衬得更加生机勃勃。
      管因默在远处朝他挥挥手,得到了一个点头的回应后扭头朝左右看看,确定没有车辆经过后跑过马路。
      “别跑这么急啊。”莫沉顺手捋去管因默发梢挂着的白色碎末,少年喘着气,点点头。
      “走吧。”
      “说实话虽然跟吹岚朋友了这么久,我也不知道他家的确切位置呢。”莫沉看了看公交车站台上伫立的灰蒙蒙的路线表,眼里露出疑惑。
      “啊……不远的,就两个站。出事前一个星期他们搬家了……”管因默说着凑过去,差点一下撞到莫沉低下来的下巴。两人的呼吸一下暧昧地交叠在一起,于是管因默愣了一下,立即扭过头,脸上红了一片。莫沉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事态的时候也忙不迭把视线移开。
      旁边站了很久没说话的吹岚噗哧一下笑了出来,冲管因默的耳边说:“你们好像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情侣,就是那种谈恋爱要在全村人前拿着毛选宣誓的那种……”
      “滚你的。”管因默朝他狠狠地白了一眼。
      “嗯?”莫沉听到他的话回过头,“我吗?”
      “啊,不是,不是,”管因默尴尬地笑,慌忙摆手,“我自言自语。”
      “……”莫沉扫了一眼周围,目力所及的范围只有他们两人,无不担忧地说,“默默,自言自语多了是一种病……”
      “嗯,那改天你带我去医院吧,哈哈哈。”管因默干笑了一阵子,别扭的笑声在深秋的泠洌里冻成一块块坚硬的块体。
      公交车像是耍大牌的明星似的这时候才姗姗来迟。莫沉看着管因默急匆匆跳上车的样子,细细的唇线温和地向上勾起。

      莫沉和吹岚是初中认识的铁。莫沉初二转到吹岚所在的班级,两人一来二去成了死党。管因默在吹岚的隔壁班,作为死党的死党,跟莫沉有了千丝万缕的交集。青春期的男生总是容易黏成一片,过了不到两个星期,三人就已经熟门熟路地聚众打游戏了。
      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看这个不常说话的管因默笑起来的样子的?莫沉记不起具体时间了。是从明晃晃的教室门口他闪出来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招手的那一刻开始,还是在下雨的操场上语气生涩且疏离地问自己吹岚在哪里、听说被家长因事提前接走之后邀请没有带伞的自己一道回家的那一刻开始?
      不管是什么时候决定要为这个人付出的,现在已经决定把这个守护贯彻到底。
      他莫名地想起一句话,我喜欢你,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你只要负责好好地按你的样子生活好了,喜欢你是我的事。

      于是这个拒绝了隔壁班女生们十几封情书的面貌俊朗的装酷少年爽朗地听出来管因默在找自己“商量”去吹岚家的话里的胆怯和犹豫,连个预约都不需要就干脆利落地答应同行。看到管因默一瞬间放松下来的面部肌肉,他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意和几分欢欣。
      能够将这两份相悖的心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的人,除了单恋者还会有什么属性吗?

      吹岚趴在后座上,懒懒地把玩着前面座位的管因默的头发。受害人不自然地扭了扭头,指尖划过后颈皮肤的微痒触感让他想一拳落在后面座位的人头上。
      “默默。”
      “嗯?”
      忙着暗里斗争的两人同时停下了动作。管因默望着莫沉,等着他下面的话语。莫沉支吾了一下,说:“你真的没事吗?”
      “……什么事?”
      “往事。”
      管因默沉默。
      “见到吹岚的东西不会感觉很悲伤吗……如果承受不了你可以不要逼着自己去的。”
      “听着,莫沉,”少年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对着担忧的好朋友绽放了一个笑颜,飞速后退的背景在他身后昙花一现,“不管怎样我都要去帮吹岚把他的话传达到伯母身边。过去没能做成的那些事,现在要开始一点点弥补。悲伤这种小女孩的感情我怎么会随时带在身上呢,而且我觉得,”他顿了顿,字词清晰,“他没有离开,就在我们身边,伴随我们一路走下去。”
      走到世界的尽头。
      吹岚身体一震,窗外的阳光经过多角度的反射,刺到他虚无的瞳里,差点流出泪水。莫沉半晌没出声,少顷,将手搭到在笑容温润得没有棱角的少年头上,用力揉了揉。
      包含了许多种感情的笑意在他的嘴角的梨涡里积蓄了一弯浅浅的水泊。

      吹岚的妈妈在门口笑盈盈地欢迎他们的到来。
      虽然事故在她脸上留下的阴影已经淡化了许多,但是管因默还是一眼看出了她的憔悴。职业女性的光鲜外表把她不经意的衰老掩藏得很好,莫沉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终究没有说话。
      捧着茶杯对坐的三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吹岚妈妈把菊花茶水面上漂浮的花瓣吹开,若有若无的白色雾气袅袅娜娜地在她眼前舞动。
      管因默坐在沙发上,感觉到身边吹岚下沉的重量。他想把手覆在对方手上,犹豫了一下,最终作罢。莫沉咽了一口清新中带着泥土腥味的水,俄而,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启唇道:
      “默默……不是说要跟伯母说话的吗?”
      “啊,默默要说什么呢?”吹岚妈妈抬起头,温和的笑意把她的苍老放大了几分。
      管因默吞了一口唾沫,感觉到身边的少年不安地动了动。他偷偷地瞥了那个方向一眼,少年笑着的脸有些苍白。

      “吹岚说……”

      吹岚说,“我知道爸妈和姐都很伤心。”说着他斜了斜在椅子上的身子,把手中的飞镖飞掷出去,不偏不倚地插上管因默卧室门背后的飞镖靶的中心,“换成我,要是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死了,都会很伤心的。”
      “麻烦你告诉妈妈,吹岚会好好地在‘那边’保佑他们的,保佑爸的股票一路飚红,妈的工资一直往上加,姐姐在大学里成功换到第十八个男朋友。”
      吹岚自己说着笑了起来。管因默认真地偏着头望向他,认真地体会着他话里的感情。
      “剩下的路我不能陪着你们一起走了,”吹岚说,“不要为了我的离去而沉溺在过去的阴影里,我只是不在了,只是不在而已。人总会死的,只有现在或以后的区别。”
      “你们所需要铭记的不是我的死亡,是我活着的时候与你们共处的记忆。”
      他感觉到管因默分量滞重的思索,在喉头哽咽成欲言又止。
      “默默,这些话是全年龄向的哦。包括你和莫沉包括我的家人,包括曾经爱过我的和我爱过的所有人。”

      “……说完了。”
      管因默用力眨了眨眼睛,把眼角的泪滴憋回去。吹岚的妈妈只是木然地坐着,一滴再一滴通透的液体从眼睛里流出,砸在她的手上,杯子里。水滴点开不可挽回的波纹,一脉,又一脉。
      “小岚……”吹岚的妈妈低着头,双肩不断地颤抖,手里的杯子一个不小心摔在地上,砰的清脆响声刺得太阳穴生疼,“是小岚说的,是他说的,他告诉你的……他给你托梦了吗……一定是他……”
      吹岚的妈妈双手捂住脸,眼泪如流般从原本带笑的美丽眸子里迅速划下,在颊边滴落,在浅色的西装套裙上描摹着纹理,痕迹斑驳。管因默深深咬住下唇,一言不发。谁家孩子练琴的声音,稚拙得像是第一次缝制的、裂开嘴朝不存在的什么笑起来手工小熊似的,从窗户外面映进来,在岑寂的房间里回响来去,却带着一种莫名的悲凉。碎花窗帘随着风呼吸般张合,素色的花边让管因默一次次回忆起那场葬礼,那些花,那只缓缓振翅、如同眨动眼睛一般飞舞的蝴蝶。那本没有送出的书,在自己的书架上躺了很多天,尘埃蒙弥了包裹的薄膜,他也没有想要拆开。
      仿佛就是一个不易揭的伤疤,等到伤口略为好转时好不容易撕开日益坚硬的外壳,却面对的是没有愈合、血肉模糊的内里。
      原本以为的坚强,在现实的针芒不断刺激下粉身碎骨。
      莫沉的手在自己手边,带着心安的温度。很久很久都没有人说话,只有低低的哽咽声像是不肯散去的执念一般在房间的四处安营扎寨。管因默想要帮吹岚的妈妈递过纸巾,刚要起身,莫沉却按住了他的手。沉稳的力度让管因默不由得坐下,尚未疑问就接到了莫沉摇了摇头的讯号。
      [不要。]莫沉用口形告诉他,[让她好好哭一阵子。]
      管因默点点头。突然,在旁边沉默了许久的吹岚霍地一下站起,管因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吹岚”的音节脱口而出以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是的,看不见的。
      除了莫沉,谁也没有注意到管因默一瞬间脸上由讶然转换成慌张再转换成失落的复杂神态。前者好心地拉拉他的衣角,为了让自己的话传递到对方脑中,他再次用口形一字一顿地说:
      [你,疯,了,吗?]
      [别,告,诉,我,你,在,这,看,到,吹,岚,了。]
      即使看见了,也没有人会相信的。管因默不出声地叹了一口气。
      “妈……”
      吹岚的话声柔和地在空气里渗开,把管因默的注意转移了过去。那个少年略长的刘海遮住了眼里翻涌的情感,拂过窗台的光把线条日渐锋利的侧脸细致地勾勒成熟。他拥住自己的母亲,后者微微一怔,抬起泪痕满布的脸颊,像是感受什么似的侧耳倾听,俄而,唇线向上弯起优美的弧。
      “妈,我陪着你。”

      管因默突然感觉到,在自己的眼眶里徘徊了很久的泪水,已经在眼角积聚成一股温暖和辛酸的泉,终于,汩汩地淌了一脸。
      他伸手抹了抹脸,冷冰冰的温度带着□□的真实触感。眼前的画面是一幅只有自己能看到的稀世藏画,却像一个巨大的热源,源源不断地把滚烫的热能送抵心中,全身心都融化在恣意汪洋的感动里,无法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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