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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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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的那天,正是我儿、宁王府小世子裴俊的生辰。
宁王府张灯结彩,席上满是朝中重臣与宗室贵胄,就连宫中都送来了贺礼。
王府门前一片车水马龙,无人知晓天不亮我的尸身就被塞进恭桶中从后角门运了出去,最后被曝尸在乱葬岗里。
野狗把我的躯壳撕成十片百片,我的魂魄却是又回到了宁王府里。
于是我亲眼瞧着五年前与我同天生下孩儿、但只生了个死胎的庶妹从筵席上哭着飞奔而出,而我夫君、宁王裴泓追上她将她禁锢于怀中,柔声安抚:
“傻丫头,你怎么就没发现呢?俊儿不是你姐姐柳如烟的儿子,而是你的儿子!”
“当年是我亲手调换了你和你嫡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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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戎狄来犯。
当时还是宁王世子的裴泓驰援燕地,一举将来犯的戎狄赶出我大楚疆域,后又与老宁王一起,收复了被戎狄侵占数年的边境六城。
坊间皆赞宁王神勇,世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父子二人乃武神下凡。但很快,京中贵胄之间也传出裴泓恶名,说他杀俘屠城,端得是嗜杀成性。
我对裴泓的恶名嗤之以鼻,只道这是酸腐文臣们见不得武将立功,故意在背后败坏世子名声,没少公开为他出头。
我是兴庆侯府唯一的嫡女,在京中又素有娇纵暴戾的|名声。哪怕兴庆侯府早已不复往日那般烈火烹油,贵女们依旧不敢与我这火爆脾气结仇。于是在我面前,鲜少会有人嚼宁王父子的舌根,除非那人本就与侯府不对付。
待裴泓与他父亲大胜回京,我追在裴泓身后参加他参与的每一场筵席。即便他厌恶我这狗皮膏药一样的行径、觉着我和其他意在攀龙附骥的贵女别无二致,我也照样不厌其烦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对着他大献殷勤。
无他,我想早日离开侯府。且在我心中,裴泓与他父亲都是一等一的英雄,他们守护我大楚的安定,护佑我大楚的百姓,我爱戴他们、感激他们。所以我想离我心目中的英雄近些,我想成为英雄的家人,我想做那个可以为英雄撑上一把伞、让他少经些风雨磨难的人。
在亲眼见到裴泓后,我更为裴泓的风采所倾倒。
他气质出尘、玉树临风,既不似京中的贵人们善于察言观色,也不会对人阿谀奉承。他在人群中总是孑然孤立,好似一棵不会被风雪压弯的松柏;眸中也总是隐着一丝不屑与其他权贵拉帮结党的淡淡倨傲。
我被裴泓冷漠对待也不生气,反倒更觉得他洁身自好与众不同。我看他便好似看那天上明月,追逐他的脚步也愈发坚定。
一下子收复了边关六城,皇帝龙心大悦。他一连半月都在宫中为宁王父子设宴。
老宁王日日大醉,得靠裴泓这个世子扛着扶着才能走出宫门。不过十日,老宁王便称病不再前往宫中赴宴,还向皇帝告罪说自己旧伤复发,再担不得主帅之位,遂交还了虎符,说想回封地将养。
听闻裴泓即将随他父亲返回封地,我急匆匆跑去父亲书房、央着父亲为撮合我与世子办一场赏月宴。
父亲在外头早就听说了不少关于我倒贴宁王世子、世子还不肯消受美人恩的风言风语,见我这般模样更是生气,大骂我败坏侯府名声,让我死了这条心。我便又去祖母院子里跪着。
时值盛夏,蝉鸣声声、烈日灼人。
我被阳光炙烤得皮肉生疼、汗如雨下。可我不愿放弃,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我好歹也是侯府嫡女,私底下如何先不说,至少面上,从来没人让我受过这般磋磨。不过跪了半个时辰,我的膝盖便疼了起来。再过一个时辰,我只觉得我的双膝都要裂开。
我不是没想过放弃,只是“放弃”这种念头刚起,我又忆起市井传闻:戎狄曾三军齐出将裴泓逼入一处山谷,打算将他围杀于谷中。然而裴泓与他的部下竟是仗着山谷地形狭长竟是硬生生地扛下了敌军所有突袭。戎狄主帅见强攻无果,便命军队原地驻扎,准备耗死裴泓与他的部下。
三月后,戎狄军队已然松懈。在这些蛮夷看来,三月没得到补给的裴泓与他的部队就算活着也只会剩下一口气在。谁料一个月黑风高夜,裴泓带兵偷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杀戎狄数名将领,又追杀戎狄主帅一路,直吓得那将军丢盔卸甲连夜撤军。
裴泓能隐忍三月,只为一举得胜。我又为何隐忍不了三个时辰?我既然心悦裴泓,就应当成为能与他相配之人!
银牙紧咬,靠着这股信念,我跪到麻木,跪到了中暑。
最后跪到昏死过去。
平日不大管事的祖母见我这样到底还是心软了。待我醒来她长叹一声,终是撑起病体去帮我说服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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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月宴办起来了。
裴泓本不欲再见我,怕见了又要被我缠上。奈何我让人将侯府的帖子递到了他父亲的手上。
老宁王是个爽朗性子。与京中嚼我舌根、说我不自爱的那些人不同,他十分欣赏我大胆追爱的态度,还放言说单凭我敢想敢做这一点,就比京中那些矫揉造作的贵女们强上百倍。
接到帖子,又听侯府下人附耳说了赏月宴的目的,老宁王哈哈一笑,没问裴泓的意思就替他应下了邀约。裴泓不能忤逆父亲,这才不情不愿地出席了这场摆明了是要撮合我与他的赏月宴。
赏月宴当夜,我上台抚琴。一首《边塞吟》铿锵昂扬、技惊四座,赢得众宾客拍手叫好。唯有裴泓面上淡淡,只敷衍地夸了句:”小姐技艺惊人。”随后他便推说是喝多了酒,要去外头吹吹风、醒醒神。
彼时庶妹独自在水榭里排舞。
庶妹的生母不过是一商人送来巴结父亲的瘦马,就是生下了庶女也没能被纳为妾室。又因着生产后没有好好将养,瘦马没了好颜色,于是再没能侍奉上父亲。
庶妹五岁时那瘦马一命呜呼,自此庶妹便在府中成了最不受宠的那个。她水榭排舞,莫说身旁没有丫鬟婆子伺|候,竟是连个替她掌灯的奴仆也没有。
月华皎洁,照在水面上荡漾出一片雪银。庶妹脚尖轻点,柔若无骨地旋转腾挪于梅花桩上,宛若水上嬉戏的神女。
舞到正中,庶妹瞥见男子身影,登时脚下踩偏两寸,整个人落入水中。裴泓想也不想地冲上前去,救回了庶妹。
空中明月高悬,我心焦情灼地等待着世子爷的归来,只为将心中百转千回的情愫向他细细道来。
我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裴泓正与我庶妹肌肤相贴、气息相闻。
更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为自己的少女情愫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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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裴泓怀中的庶妹显然是被裴泓的话吓呆了,她好一会儿才抖着嗓子颤颤巍巍地问。
裴泓宠溺一笑,凑到庶妹耳边低语:“好珠儿,本王一直都是知道的,你嫡姐表面上温和大方,实际最是恶毒。你幼时她让你学狗吃她扔在地上的点心,你大些了她就让你在跟前伺|候,让你捏肩捶腿当香案,完全把你当丫鬟使。你在侯府从未穿过一件新衣,就连被本王抬进府那日身上的喜服都是你嫡姐不要的旧料子做的。”
“你与你嫡姐同天生产,你甚至还要比她先生半天。你猜你嫡姐要是知道你一举得子,我们宁王府有了长公子,她却只生下个不带把的死胎来,她会怎么对待你?”
“本王知道你心地善良性子绵软,怕你被你那恶毒嫡姐欺负了也不敢吱声,这才瞒着你做下这狸猫换太子之局。”
“珠儿,你再忍忍,这正妃之位马上就会是你的了。待你成为正妃,就能与俊儿做名正言顺的母子!你也再不会因为出身低微而被人瞧不起。”
裴泓每说一句庶妹就要颤抖一下,听到最后,庶妹泪流满面。
庶妹的泪水点燃了裴泓,他激动地搂紧庶妹,上下其手。
“珠儿!本王的珠儿!本王当年十里红妆娶得从来都不是你那恶毒嫡姐,而是你啊!”
又一颗滚烫的泪珠落下,庶妹回抱住裴泓的脖颈,哈哈大笑。
她越笑越大声,最后满眼通红,状若癫狂。
真奇怪。是因为我已经死了吗?明明我在看着我的夫君拥抱其他女人,明明我在听着我夫君爱意缠|绵的向其他女人坦诚他的偏爱,我却没有任何感觉。
我不感到悲伤,甚至不觉得愤怒。
唯有种石头总算落了地的平静。
是的,我是知道的,那场震撼整个京城|的婚仪,是裴泓精心为庶妹准备的。那十里红妆迎的,不是我,而是陪嫁队伍里的庶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