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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不是你的天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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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你的天使,我不懂你的天堂……
这个城市总是多雨。潮湿的雾气弥漫。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悬浮在一片虚幻的飘渺之中。只要一阵风,一阵风,就可以把它吹得无影无踪。
城市午后的大街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我独自站在广场的人行道上,看疲惫麻木的车流从广场四周绕过。一辆接一辆,红色,蓝色,白色……马路象彩色的郁郁流动的河。很美,却和灰的城市格格不入。我微微皱眉头。好容易可以静地站在这里,看这个流动的世界,任雨水从我的头发和指间轻轻触过,又敏感矜持地弹开。我从这个流体里分离了,只是站在一边,看。
刚炒了第十个老板,从十三楼窗口抛出自己文件的时候,我突然间看见好多受伤的白鸽子,在和风细雨里挣扎扑腾,然后一个个依次躺下,不动了。很愉快。很早就想这样,呆呆地不动,在这个灰的实体的中央,看这个泥浆般蠕动的世界,然后傻笑。
我走进麦当劳,点了最贵的套餐,然后一口一口弄进胃里——水,糖,碳水化合物,脂肪,盐……隔着厚玻璃看被雨水泡得发涨又发黄的行人。他们一闪而过。粘湿的痕迹却留在我的视网膜上,不规则地重叠。口袋里还有两块钱,我要了蛋卷冰激凌。刚刚好。我不担心钱的问题。
A会养我。
我伸出潮湿腥甜的舌头,把多刺的红的舌面放在冰激凌的顶端,冰冷的感觉刹时从嘴里传到小指间,冻住了。我敏捷地收回红的舌头。那上面出现一个缺口。缺口,我小指上戒指的图案——一个镶着琥珀的铂金戒指。琥珀呈暗褐色,中间有一道裂痕。是一个缺口。尽管它的周围修饰有洛可可式纤巧优美的“S”纹,尽管它会突然放射出金黄透亮的光,美得像灰姑娘的玻璃鞋,当有阳光穿过它的时候。也只是多年前老树的一颗泪,暗褐色的泪,有缺口的泪。
小指上绕着树的泪的我,被一个男人观察着,透过后座上那个圆弧形的缺口。那个男人叫冬。此时他眼里的我,眼神游离不定,庸懒,苍白色,单薄的脸,单薄的手,单薄的身体,被细长脖子显得很大的枯黄蓬乱的头。
我认识你?他走过来。说。
我吃自己的冰激凌。它白得象A笑时捂住的嘴里露出的牙齿。
他叫我的名字。坐在我的前面。
我的视网膜里布满窗外密密麻麻行人的痕迹。
他说他叫冬。
我知道。我说,我们见过。我跳跃地笑一下,吃我的东西。
唔。他不再说什么。
他的一只手放在桌子上面,掌跟与玻璃桌面相接,指头依次敲击桌面,一下,一下,像是缓缓行径的马蹄声。
我扭过头,看墙上的钟,下午5点。秒针跳动的节奏和他的敲击出奇地吻合。“一,二,三,四……”我默数。
店里好像突然暗了很多。光和影勾勒着他的脸,很好看。这使我想到一幅版画,里面有一个男人,他的黑白分明的脸。A最喜欢的一幅画。
天快黑了。该死。我站起身来,舔净手背沾染的奶油。
他抬头看我。
服务生打开了所有的灯。他背后的影子由一个黑长的芽变成一朵有着水墨色多瓣的花,花瓣包围了他——刹那之间,黑色的莲花绽放,在灰色的河流里,花蕊里坐着一个英俊的男人,叫冬。他背后有灰色的天和灰色的雨。我们以前见过。
我笑了,总喜欢坐在这里看窗外?我问。
你总是穿这种宽大的罩衫。他说。
他也笑了。他起身走开。
心上沾染了一行未干的墨迹,我看窗外他的影子,与雨合一了。
A说过,我养不起自己的时候,就去找他,然后嫁给他。
A当然不在这里。我搭火车去。关于当时身无分文的我如何处理路费的问题,我和A早就讨论过。他建议我躲在厕所里或座位下逃过验票。要不干脆在本地随便找一个先嫁了养活一段时间,等攒够了路费再去找他。废话,既然已经有人养我了,我还跑你那里去瞎折腾什么啊?我那时说,揪住他的头发,得意,聒噪着。A只是笑,你会来的,他说,到时候你就会来。
麦当劳的蛋卷冰激凌一般熟悉的A的笑容。A的手指白皙修长。他会用它们弹奏秋日的私语,也会用它们轻轻抚摩我的背。感受螺旋状指纹触动背部透明的汗毛时的一丝凉意,它们相交一刹那间发出的微弱甜美的声响……我茕茕的影在阴冷的屋子里独自流淌着。独自。
外面下着雨。
低厚的云层使那些钢筋混凝的怪物们显得异常高大威猛,它们是淫淫春雨里茁壮成长的蘑菇,要把天撑破了。一只落单的鸟,它肯定迷路了,掉入这个网中,惊慌,恐怯,它颤巍巍飞过天边,留下一抹血红色。那颜色漫漫扩散开来,一点一点,被灰色吞没。
进来吧。我小声说。缓缓打开窗。鸟,消失了。冷风使我的意识变得清晰,我的双臂,它们是空的,除了雨水,什么也没有。我怕,让我的脊柱发出吱吱响声的冷。
我喜欢冷。它使我清醒。
我不知道自己那一夜是怎样睡着的。我穿着A的旧T SHITR。雨水浸到屋里,打湿我赤裸的双脚,和A的照片。
我还是得找工作。我没有自己的房子,我有永远需要填补的胃,我没有惊艳的外形,我有和牛一样倔强的脾气……我是一个奢侈的女人,没有人愿意养我。……除了A。A是最坏的打算。A的世界是完满的。需要有牺牲……没有人知道山后面的山意味着什么。
面试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只用做神经反应的猴子或是老鼠。他们难道发觉了我穿着两只不同颜色的丝袜?他们的样子都那样可笑和奇怪。他们听说了我频繁被炒的事?他们为什么对我的方案没有兴趣,反而在乎我画得过黑的眼线?
主审是一个干瘪的老女人,不停交换着长裙下面两条干瘪的腿。她的唇上翻,嘴角却耷拉下来,一副得意样,刚弄了自己满身油的老耗子。尽管如此,我没有任何理由嘲笑十几年后的自己们。人生啊。旁边的年轻男人戴一付金边眼镜,镜片反光,整张脸被两个白亮的洞掏空了。这样倒好看一点。从开始到结束,他没有动一下,哪怕是呼吸的起伏。
我度日如年。我泰然自若。
空气被拉得很紧。
尖锐的电话铃声划破了一切。
老女人接过电话。唯唯诺诺。她再一次问我的名字,用手指点过一列列名单,和那个死人样的男人耳语一番。然后她说,你通过了。
合作愉快,她又说。伸出枯槁的手,涂满鲜红的蔻丹。
谢谢。我没有喜悦,只有怜悯。
一一握手。
我微笑,走出去。
A,我恨你。
我在电梯旁的镜子前看自己。
我很美。
他的影子一晃而过,从我背后的空白。他,那个黑莲花里的男人。他叫冬,我记得。
我没有转过头。大厦外下雨,很大。
我撑起自己蓝色的伞。这样至少当我抬头的时候,看到的不是灰的天。
他站在门口。雨水把他的头发贴在额上,然后,顺着他的眉骨,眼睑,颊,下巴,脖子……滑落。他因此变得透明了。
他低头看我。
我只能平视他结实的被雨水浸渍的胸部,数他棉质线衫上“人”字形的纹路。
他身上散发一种淡雅的气息,很熟悉,不记得在哪里遇见过。
那就一起走吧。我说。
他接过雨伞。
无意中,我的小指碰到他的掌心。无意中,我感到光照般的温暖潮湿。无意中,霉菌在阴暗的角落里攀缘,扩散,爬上我心脏的顶端。无意中。
我们走了很长的路。彼此没有讲话。水泥地上有深的浅的积水,他们贪婪地捕捉城市的影子,给自己披上妖艳的外套,不怀好意地窥视我。我总是不等它们在雨的打击下沉静下来,就一脚踏上去。破坏掉。哦,我的鞋。
那天,我看到你,像一朵黑色莲花里的小妖精。他说话了,我惊异于这样一种奇迹,很好看。
……你冷吗?我问。
是的。
我也是。
今天的雨很大……我到了,不如上去喝一杯热茶?你的头发都湿了。
我答应了。只是因为很冷。
我只是想喝一杯热茶,不是一个人的。真的。
他的房间很窄。墙上挂一幅油画,莲花,大红色的主调,明黄的副调,生机勃勃,热情,张扬,占有欲,与蓝黑色主调的卧具格格不入。莲花正对落地窗。窗帘是土耳其蓝,下摆有一道黑色的卷草纹。地毯也是土耳其蓝,毛茸茸的。风吹起窗帘,像跳斗牛舞的女人们挑逗地摆动着长裙。她们的媚笑,我知道。站在窗口很容易看见不远处学校的操场,一群孩子在椭圆跑道围成的一块地上踢球,他们是一个个黑色的小点。我站在窗户和床的夹角间看这些,我背后是一大叠书,CD,香烟。一盆绿色的金虎。
他递给我茶。茶是朋友从三亚带过来的,还凑合,他说。
天涯海角……不错啊。
一团小拇指大的黑色物质在杯子里逐渐伸展开,遂变魔术似的成一片深绿色的叶子,四周的水也随之变成琥珀色,剔透了,寂静了。我的目光穿过琥珀色的水,看房间的一切,看那一朵莲花,看那一盆金虎,看他……茶水和玻璃的折射扭曲他的脸,他的身体,晃晃悠悠,他就是葬身海底的一樽雕塑,或是海市蜃楼里的一个影子。
不要这样看我。他说。你坐下,歇一歇。他说。外面的雨很大了。他说。到处都很冷,他说。
茶还是热的。我抬起头看他,说。
他笑了。
你笑了,他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笑,你笑得虎牙都露出来了。
他坐在我旁边,我盘腿坐在地上。蓝色的地毯有短乎乎的毛,它们摩挲我裸露的脚,好多小触手,扭动。他的瞳仁很清澈,我仿佛听到孱孱的泉涌,那里有我的印象,最深处,蓝幽幽的。他把头枕在床沿上,看天花板。
茶味道很好,我一小口一小口啐,紧紧捧着温热的杯子,到处都很冷啊,冷得孤独,就像他说的一样。说点什么?我问。
任何事,只要不说过去。他依旧望着天花板。
说说墙上那一朵灿烂的莲花。
那是过去。他突然闭上眼,很无所谓的表情。
他的手抖了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刚才到底触及到了什么……我不知道。我觉得尴尬。突然间意识到这里原来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本来就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若无其是地吹一声口哨,声音很拙劣,显得响亮,我又偷偷笑了一下,抚摩小指上的戒指,还在。
喂喂,我昨晚做梦了。我梦见自己是紫色的鸢,在风里扑腾,想飞得好高,但是总有一根线,它拉着我,我挣扎呀,怎么也弄不掉……难受死了。
你是纸鸢嘛。至于那根线啊……你知道的。笨。
呵呵。你这个大混蛋!真是没有办法生气啊。给你说哦,我还梦见黑色的莲花开放了,花瓣像最轻的影子一样薄,好看的很呐。
真的?那你又赚了,什么奇怪的都让你撞上了。
当然了。但是没有你的琥珀戒指好看哦。我都戴着呢。
……早就是你的了。
你有梦到奇怪的东西吗?有没有梦到和我一起出去玩?像以前一样?
……
说话啊……笨蛋……
要真穷了,就过来。
……算了吧,你有你的世界呢。我才不想当一个闯入者。
…… ……
以后再说……吗?
……
我爱你。
……那,我挂了,这里很忙。
恩。
我放下话机。顺手抽起手纸,打理数字键上的泪。回想,是哪一句话让它们偷偷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把我的世界,A的声音,都变得那样模糊……该死。沾染了咸涩的液体和灰尘和我的指纹,手纸变得满是皱纹,而且很脏。我又想到我,或是A,或是谁。我扔了它。
听音乐吗?冬站起来,说。他笑得像大病初愈的人,新鲜,但又吃力。
风好大。他转过身去关了窗户,他的头发飞舞在那一点上,他像另一个人。窗帘不再兴奋地摆动了。他拿出一张CD,封面是红色调,熟悉的,我抬头看那一朵莲花。
枪炮玫瑰?我问。
是。他头也不抬,把碟子放进去,就地坐下了。
吉他的开场白。空气里突然飘忽着几丝其他女人的味道,摇曳着,腥,若有若无,又那样明显。我感到自己被悬置起来,在主唱略带沙哑的嗓音里,重金属的敲击鼓捣着我脆弱的耳膜,周围一片黑暗,那个女人的味道却越来越浓。我到底在哪里?我第N次这样问。还是只有主唱的声音,但他没有回答我,和往常一样,他只是在说,他很孤独,他很愤怒,他想打破一切却无能为力,最后发觉只有自己被打破了……我感到呼吸有些不畅快,我打了个寒战,哦,是手里的茶凉掉了。我把茶杯放到地上。茶水溅了出来,我放得很轻。
他盯着我。他的眼里有些潮,眼角出现一层淡红色的膜。
红色?是怨恨,还是嫉妒?为什么?或许我不该问。更不该来。
但是下雨了,我也很冷……
我该走了,茶也凉了。我说,伸手去拿我的包。
他默默站起来,把它递给我,低声说,好快啊……想不到这么快……
他关掉音乐,背朝着我站了良久,说,茶还是不错吧?……你还会来?
他黑长的影子笼罩了我。
一切都很好,但我该走了。我说。
那……我送你。他转过来,头发有些乱。
梅的妆还是化得那样精致,眼影的调子总是和甲油协调,唇彩总是最流行的花色。梅的鼻子很薄,而且高,梅的脸因此而俊秀。
好久不见了。梅上前给我一个拥抱,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梅松松垮垮的拥抱让我木然。我听到梅,嫣红光绚的丝制旗袍包裹的梅,白皙幼滑的肌肤下模糊的心跳。我的手垂在梅腰上,贴着她腰间轻微突出的赘肉。这才开始有一种亲密感。梅穿着宽大的T-SHIRT在寝室里晃动的影子闯进我的脑子,还有她唧唧呱呱抱怨自己体重的话语。梅嫩黄的头发,灵活透亮的眼睛,不整齐的小刘海……梅呼啦啦从走廊的一头跑到另一头时她睡衣里活蹦乱跳的BALLS。
公司派我过来办事,我顺道看看你,梅说,她掸掉我牛仔裤的灰尘,她无名指上的钻戒灼灼发亮,在我的眼前,不停的,你看你,还是老样子,接个人怎么会弄的一裤子的灰尘……这么久了,还是一点女人味也没有……
哦。我不想说话。我失望了。不是因为梅,是我突然间没了兴致。为什么,梅,你微笑的幅度减小了好些。哦,我的梅。
梅和我并肩走。梅黑直的发丝有时候拂过我的脸,保养得很好的头发。梅的头发那时候没有这么长,她喜欢拉着我的手,当我们一起的时候。梅绣花的裙幅在我粗陋的牛仔裤边荡着,裤腿的正面有一个洞。梅你什么时候开始不大踏步地冲,冲冲了,什么时候不再对迎面的男生品头论足了,梅,你什么时候开始……应该的……该来的都要来……
你的窝还有多远啊?我们打车吧。梅皱起她细且弯的眉毛,她弯下腰轻轻揉自己的踝关节。钻戒的光芒刺了我的眼。我忘记她的踝什么时候变得那样娇嫩了。梅的鞋是巴黎的新款,深红透亮的漆皮,镂空的暗花和金属镶边……但它确实不适合走路。也许是吧。
“李家沱。”我对出租车司机说。梅坐在我旁边,矜持的兴奋,讲述着她的行程和此行的计划。我看着她,胡乱回应着。梅的脸泛着淡淡的红晕,神采飞扬,她的戒指更亮一些,她曾经的眸子……
我有戴隐形眼镜,公司不允许带一般眼镜,而且,他也不喜欢。梅解释道。
哦。我说。这是理所当然的。
梅,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冲着我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我也回笑一下。
你的虎牙怎么还在,梅说,记得我们好象有一张照片,脸贴脸的那一张,记得?
有吗?我说,那一次拍了三个胶卷呢,一个富士,两个科达,我可怎么记得了那些具体的。梅突然顿了一下,然后说,对对,那天你吵着不让用富士,说要抵制日货,硬是要A拿去换乐凯。
我笑了,看窗外,说,A终是没有换,直到现在,他还是用富士。
那张梅说的照片就是用富士胶卷冲出来的。照片里我和梅留着同样的发形,我和梅都咧着嘴笑,我和梅都戴黑色的窄边眼睛,只是我的虎牙在左边,她的在右边。
我们都没有戴戒指。
总是在最喧闹的时候,我才感到孤独。
他们在KTV里不知道为了什么庆祝。可以说,我也在。我也和他们一起唱歌,一起喝酒……我有些醉了,斜躺在什么上面,看这个可笑的地方。老女人上司的话让我感到恶心,还有那些所谓的同事们。
漆黑的房间,如果声音可以固体的话,它是满的,红男绿女们,被挤压,变形,如果它不可以,它是空的,红男绿女们,被拉伸,还是变形。旋转的灯光,我看不清楚任何人。它们象一群黑压压的蝙蝠,飞过他们的头顶,我的头顶,无声地,贪婪地,撕咬着人的影子。人的脸闪着光,红的是愤怒,绿的是嫉妒,蓝的是愁苦,紫的是心怀恶毒,粉的是纵欲过度,……它们是嘈杂人声枝叶簇拥的美丽花朵……黑色的湿漉漉的树干,从火红的地下伸出……我摸自己的耳朵,我感觉不到它……树黑色的枝条,颤抖着,试探着,向我伸过来……那些艳丽的高纯度色团,全部冲向我,它们从我皮肤的表面一点点往下渗……唔,好腻,好难受……痛,锥心刺骨地痛,痛!
“不要!”我站起来,死人样男人的手从我身上滚落。他很自然地抽回它,没有任何表情,尽管那空洞的眼镜里有好多色彩的点,然后慢慢消失在黑色里。我被他人的目光吞没了无数次,它们,把我吞进去,又吐出来,浑身的臭味和黏着,一次又一次重复着。
对不起。我想走了。我说。
到哪里去?他们中间有人问,在黑暗里,在角落里。
离开这里。这里太黑了……又挤,我不习惯。
外面也是一样啊。天已经黑了。又有人说。
我没有回答。走过去,想把门带上。关门那一刻,我感到寒气,我的发间冻住了。我猜得出老女人在我背后的笑,她铁青的脸和深陷的眼眶,粉底胭脂和皱纹斑点抗争出的狰狞。我索性把门大打开,朝外面走,飞快,屁股蹶得很高。
他们看得见。都看得见。
我敲响了冬的门。我只是累了,不想再多走一步。
我听到男人拖鞋击地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不知道他以何种方式打开门。他在门里,我在门外。他不说话。他眼睛里有两个我,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他的上唇张了张,又闭上了。我仰起头,看见他微翘的嘴上有颗美丽的唇珠。
我努力估算此时此刻我和冬之间的距离,但是我失败了。我好累,累得不能思考任何问题。我摇摇沉重如铅块的头,用手捂住脸。冬的样子模糊在我的指缝间,仿佛一触就会烟消云散。为什么,有些东西,不见的时候那样清晰,看到了,反而模糊?唔……那一枝黑色的莲花,和我一样,孤独落寞的黑色莲花,我的身影前安静绽放的花,优雅的……花。
你哭了。他小声说。
他整个身子晃动着,愈来愈模糊,包括他眼底那泓汩汩流动的泉……他黑白分明的侧面……他心中那团火一样灼烧着的红莲……他的整个……不。
不。我没有。我没有哭。我为什么要哭?我说。
你这样,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说着。伸出他的右手,宽大潮湿的右手,抚摩我的脸,轻柔地,从左颊到右颊,从额头到下巴……他让我的脸沾染上他的气味……他是那样温柔,那样暖……他的手,他的眼神……沾满了我的……泪。他,一个祭师,穿着蓝灰色的法兰绒睡袍和大号男拖鞋,悄无声息地做着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光线那一侧他的脸,充满了严肃的阴影,浓密的睫毛,一双死的黑蝶,吞没了他的颊,被上黑色。漂亮的鼻梁和颧骨顶端曝露在光线里,形成神秘的图案。他背后,是昏黄的灯光和逐渐向里渗透的黑色……我是多么无力……
抱我吧……我喃喃道。他,神秘诱人的黑色旋涡,正吞噬着我的一切,还想要的,不想要的,看到的,看不到的……我是多么无力……外面好黑啊……我怕。
让我,一头撞进你的……门里去吧,让我进去……让我进,你的门。
你醉了。他低头看我。温润的眼睛。他眼里好多怜爱,像是在看一只临死前奋力挣扎的小鼠。另外一只小鼠。他右手轻托住我的脸,大拇指在我唇上划着圈……他似在偷偷却又忘情地把玩最珍爱的收藏品,他上翘的嘴角,不规则地抽动,却终是没有开口。我看到,汹涌的波涛,漠漠奔流过他微闭的双眼。奔流过。
所以,A,我一遍一遍的想你,努力的,生怕有一丝的遗漏……我记得你曾经爬墙偷给我的蔷薇花,记得背着我跑过的人民广场和体育馆,教我讲的法语粗话……却忘了你的样子。天啊,你的样子!我想要一次次跨过记忆的沟壑,去找寻你的毫发,气味……却早已消失怠尽了……
早忘了。
那时的天空到底是什么颜色?紫色的?红色的?还是本来就是灰色的?
不。我什么都不要再想了。
我的琥珀戒指。我的。
外面也黑。
确实。没有灯光照到的地方,出奇的黑。因为有光,微弱的灯光,所以黑暗才特别明显。A曾经说。我开始恨那个发明灯的人。就是这该死的灯光,让月亮暗淡了,星辰消失了,却丝毫没有赶走黑夜。
我独自走在大街上,昏黄的路灯下,一辆车,又一辆,从我身旁滑过,橘红的如燃烧着的烟头的车尾灯,近了,远了,又近了,又远了……自己浮在黑色的洪水里,不知道流向哪里的洪水,清澈的黑的水,淹没,我的脖子,我的□□,我的腰,我的小腹,我的大腿外侧,我的脚踝……哦,A……我的一切……衔着香烟的汽车,穿着花衣服的楼房,随风摇摆的路灯,它们也都这样漂浮着,在黑的水里,擦身而过,倒转,再一次擦身而过,倒转,再一次……他们的影子,我的影子,映在水面,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我听自己的鞋跟敲打水泥路面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是哪儿的秒针在跳动。
在这里,这个深夜,游荡也好,我不想回去,这个城市我没有家。我倚着路边一棵法国梧桐抽完了5只烟,当我想用双手掏出手机找A时,我发觉它们一直紧紧搂着我的身体。我拨了。凌晨2点,A还没有睡。
喂。你好。哪位?A的声音,毫无倦意。磁性。礼貌。距离。疏远。敷衍。
我挂了。而后我的手机响个不停。是A。我没有接。我挂着这个亮晃晃小东西,走在这个深夜里头,它一直唱个不停,多声和旋的婚礼进行曲,唱亮了一路的窗户。我飞快滑过马路,不着痕迹地,像个女巫,可以变戏法欺骗全世界的高明的女巫。
街道越来越熟悉,路上的东西像搁浅的船,纹丝不动,我的音乐不知何时停了,我的身体也变得重了,于是我开始跑得气喘吁吁。我终是停下了。我不能继续,不是我不愿意,而是音乐早停了……我跑掉了一只鞋,还有我的手表……我累了。我喘着粗气,低头,弯腰,把手撑在曲腿上,我亲眼看见,自己呼出的热气,化为凉的水珠,顷刻之间。我累了。
这里没有灯。到处都是黑色。
……为什么当初不带我一起。A我恨你。那是你的借口。去他的月亮,星辰,我只要我的那一盏灯,红的也好,绿的也好,哪怕是假象,是影子,是幻觉……你呢,你什么都不肯施舍给我……却向我许诺我不曾知道的虚无……哦……亲爱的……那是虚无……哦……虚无……我真的累了。
A,你不是摩西。你不是摩西。
我抬起头。土耳其蓝的窗帘在风里猎猎飘着……这一段路,没有音乐的这一段,只有那窗里的灯还亮着,微弱的,温柔的。那窗后面……站着一个男人,他注视我,他叫冬,我们以前见过。
天气好阴沉呵。我那里也是一样,晴晴雨雨都是黏糊糊一片……哎,我还以为这边要好一点。梅说,她站在我唯一的窗前,穿着我的拖鞋,往远处看。梅以前也喜欢穿我的拖鞋,在我的突然腿色得厉害的记忆里,梅松散的辫子,白花花睡裙,梅的腿光洁白皙……一直是这样啊。我躺在床上说。
城市污染太严重了,梅愤愤地说,上学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很蓝的天。是吗。我有些累了,懒得抬头看她。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人走的时候,把天也带走了……
管他呢。这些都不重要。A和我搂抱着坐在我床前的镜框里,冲我笑。两个影子都摆着一副甜蜜的样子。那时的天好蓝呵……让人嫉妒。已经回想不起A怀里曾经的味道了,只记得每一次,依偎在那里,我都会流泪,喜的,悲的。
梅走过来,躺在我旁边。她的手搭在我胸口,柔软,冰凉。你怎么还把这种老照片挂在家里当宝似的?梅指着幸福的坐在一起的我和A说。梅的指甲修得很尖,还绘上了暗红的玫瑰花。玫瑰花的颜色好奇怪,象干涸的血液,死的……我想到“美杜纱”这个名词。莫名其妙地。那就换掉吧,我说,换成一幅画好了,好的画使人心情平静。
对。梅沉默了很久,你认为你们还……她小声说。
说说你吧,我打断她,你还好?
当然好了。有钱,有好工作环境,好职称……他,也不错。什么都不缺了。梅的脸再次泛起红晕。眼睛还是没能亮起来。有时候就是嫌太闷了,想到处走走。
那样啊,为什么不要一个小孩子?
梅没有说话。她把手从我身上拿开,站起来,走到那张照片前面,端详了许久,又把它拿下来,端在手上,说,如果当时你和A结婚了,不知道你们的孩子是怎样的聪明可爱……我有时候好羡慕你们……这样的情感。…………我一个朋友,她的丈夫就是她老板,两人天天见面,还同床异梦,各怀心事,哎,也不知道她当初怎么想的……把其他东西看得太重了。梅同情地叹息一声,扭过头说,幸好我们都没有那样的遭遇。梅的眼睛突然亮了,是泪花。
我还是爱梅的,不想再讨论下去了。
梅,我说,行了,不要操心别人,很多事情都不是人可以改变的……今天晚上我们出去好好玩,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开吧。梅点点头,说,好,那我们出去,我帮你选一副画。我明天办完事就回去了,我很忙的。梅笑得有一点骄傲。
结果晚上我们除了楼下的酒吧外,哪里也没有去。我们喝得烂醉如泥,说过好多话,都不记得了,一起唱老歌,梅哭花了精致的妆,扭伤了脚。
第二天,梅走了。
你醉了。冬又说。他微微皱着眉,打量孱弱的我的身体。他的声音多么宁静,宁静,如闹市背后的墓园。他的手突然凉了,变得硬,多棱角,划得我脸生疼。我仿佛看到自己的脸,交错的红色血痕,他,拿着刀,狠命地划着,一道,又一道……抑或是,A……我却丝毫不感到痛……
一个激灵。我不应该,我不应该……我是知道的。
我该……走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抬起自己的手,把他已经冷了的满是眼泪的手,拿开,从我早已风干的脸上。……对不起……我说着,转过身,我不想看他,我怕,我不该来……
那么,再见了,我说,我走远以后再关门,好吗……我怕黑。
手扶着墙,我挪动自己的身体,我要离开,这里也不属于我……永远不会。
你伤害我。你,一直,伤害着我。他淡淡地说,你还是要走。难道还不够吗?你到底要怎样?!
我没有回答。我继续我艰难的离开。
你到底要怎样?A也问过我,曾经极其愤怒地问过。……我又能怎样……你,甚至不肯抱抱我……我最脆弱的时候……我……我又能怎样?
你回来。如果真的还可以……他走到我身后。他的脚步声好熟悉。他从后面抱着我,在我耳畔说,如果真的还可以……他似乎在抽泣,又似乎是在笑,或是低低地咆哮……一只受伤的雄兽……一枝深陷在肉里的锈箭……发炎的创口……红肿……白细胞……
他抱住我,从后面,很紧。我没有时间思考其他问题。他的突然。他铁钳一般的双臂。他重重回荡于我头顶的喘息声。他颤抖着,他的脸贴着我的头发,好烫。我被熔化了,熔化了,随着,他,强烈起伏的胸腔,他滚烫的呼吸……
你是谁?我问。
他没有回答。他只是吻我,用他媚惑的唇,媚惑的眼,媚惑的脸庞,媚惑的手臂……媚惑的身体,媚惑的灵魂,媚惑的……
好吧……我说,好吧。
我早没有了力气。
荒寒多雨的城市,画里的世界阳光灿烂,那刺眼妖冶的红莲。
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我问自己。
最近很忙? A竟然打电话到公司来。
还好啦。我回应了对面不怀好意的目光。我笑。我小指上的戒指发亮。我桌上的金虎长得很茁壮。
忙得换号码也不通知我?听说你最近喜欢喝茶了?
你要想知道,还不容易吗?我听到那一头嘈杂的声响,有女人的声音。我的心紧了一下,因为邻坐的突然起身出去,我讨厌电话时有人干扰。
工作还好?有没有给穿小鞋啊?
有您关照,还不赖……换秘书了?
……
有事吗?
我好几次晚上拨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
哦,我出去了。
去哪里了?
需要知道吗?
你说呢?
你去哪里了有告诉过我吗?又有人从我身边擦过。为什么不走过道?我讨厌电话时有人干扰!心情遭透了。不要老是摆一副臭架子,你以为你是谁?
…… ……你知道的。
惯用的沉默以后就是这样的话。总是这样的话。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把我的心划得稀烂,第二天它又长好,一样坚强地搏动……我终是没有说出来。
啪!谁把我的金虎打碎了?!弄的一地的泥。我不是说过不要在我打电话的时候挤来挤区去吗?笑,道歉有用吗?碎都碎了……算了,算了,你先把地上的泥弄起来,把碎的盆扔了,金虎先随便放在桌上吧……花还是要的。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出去哪里了?A那一头突然很静了。
你是我什么人?你没有权利知道我的任何事。
搁在桌上受伤的金虎,好可怜,刺都折断了,身上还有桌子棱角的划痕,一条长长的伤口,滴出淡绿的血液,露出白皙软弱的肉……回忆之中,莫名的伤感和愤怒突然间袭击了我。
呆在你的地方,你凭什么管我。电话,住房,工作……你以为你可以控制一切吗?他们都是你的帮凶,你们想吞了我……
………… A惯有的沉默,我最痛恨的……
A,你是个浑蛋……呜呜……你还是个骗子……十足的骗子……你们都是……江湖郎中!坏蛋!!
好了。好了。怎么说着说着就语无伦次了。我也是想了解你的近况,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哪里有你想的那么险恶。又胡思乱想了。
胡思乱想的是你!
对,对。是我。我错了,缴械投降,优待战俘。
哼!
……我终是破涕为笑了。对面的脸上也挂了一丝笑,轻蔑的嘲讽。
是的,我是傻瓜……没有人可以拒绝A,任何人。A的偏执,隐没在骨子里头。
脚下是潺潺的流水,我抬头,没有天空,红的大气层,红的植物,红的土壤……头上悬挂着一颗巨大的球状物,它有规律的搏动着,强有力的,放射出暗红的光。它顶端有些模糊不清的管状物,大大小小向四周伸展着,上下晃动,管状无的末端又是好多小的管状物,然后是更细小的,突然间,我发觉天空原来是由这些树叉结构的鲜红的,暗红的,潮红的,殷红的,粗细各异相互交织的东西布满了。
透过这些,我再往后看,再看,却依旧什么也没有。
我在哪里?我在哪里?我撕心裂肺地叫着,我听不到自己。草轻抚着我的脸,温柔地,它鲜红的汁液洒得满地。我很痛。心痛。我是死了吧,我对自己说。我想让自己躺下来却找不到自己的身体。一股股液体从肤表层滑过,温暖的,河就在可以穷尽的地方,河里躺着一个人,她周围的水红得迤俪。我怀疑是她把这个世界染成了这样。我想走近一点,我找不到自己的脚。我猛然发觉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无限靠近……我闭上眼睛,她竟是那样的清晰,河上升起袅袅的烟,在我心里……哀怨……嫉妒……愤怒……傲慢……猜疑……更多的,是爱,鲜血淋漓的爱……她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我透过胭脂色的水看那奇怪的天空,水面的莲花好迷人,它们在我身体上面摇曳着,抖落出致命的香气,熟悉的香气……然后,是喃喃的呻吟,声音很轻,和着潺潺的流水,渐渐地,声音嘈杂了,有人在一本正经地评论着什么,警车的鸣笛,担架,跑来跑去的白大褂们……啊,不要,不要……呼吸好急促……头痛……声音越来越响……头要裂开了……不能呼吸……不能呼吸……救命……救……救我……救我……
好容易睁开眼,竟是在东的床上,深蓝的床单和被套,深蓝的地毯和窗帘,一切还是那样宁静。东睡在房间里的我的对角,面朝着墙角的电视机,他长的双臂垂在地面上,头偏向一边,抵着墙壁,无力地摊在那把金属椅上,一动不动。电视荧幕的光让他的背影不安地晃动着,丝毫不能平静。新闻播报员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昨天的新闻:一名少女自杀在自己的浴室里,接着是救护车,医生抢险的镜头,警察和邻居又是怎样发现的过程,家人哭天抢地叙述事发过程……画面很乱,使得冬的影子长长短短地晃得厉害。电视突然熄灭了。一片黑暗。我继续躺在床上,冬坐在他的椅子里。
良久。
冬慢慢站起来,打开壁灯,放下手里的遥控器,又转身,面对我,俯视,还是那一件土耳其蓝的法兰绒睡衣。我本能地抓起被子遮住半张脸,我眼里好多惊恐,不自然地,本能地。做噩梦了?冬问我,你的头发都汗湿了。他无力地笑一下,把手放到我的额上,试探着,说,还好,没有什么。冬的手心渗着汗。我回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这一张蓝色的柔软温暖的双人床上。我的一生,永远没有的这样一张床,我知道。冬很英俊。我突然间忘记了好多事情。冬蹲着,抽出床前的矮柜子,在一堆阿司匹林,安他乐,谷维素,安定里翻弄着,找一点头痛药,他说,我要救你……。冬依次拿起那些小瓶子或小盒子,仔细读着上面的说明,他用力地捏着那些药,又小心翼翼地依次放回去,反复着。算了,没有关系,我说,不要吃药了,好吗?我把手放在东的头上,来回地抚摩。一个小孩子的模样浮现在我脑海里,他一定有这样乌黑轻软的头发,还有一双雾蒙蒙的眸子,梅一般光洁的皮肤……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开始落雨了。雨点敲击着玻璃,帘子在墙角瑟瑟发抖,水珠反射着屋里昏暗的光,从窗框上滑落,吃力地,拖着惨白惨白的痕迹。
下雨了,我说。
他抬起头,看我,紧锁眉毛。盲乱的动作突然停下了,他把自己重重摔在床上,手捂住头,蜷曲着痉挛的身体,他的面孔有些扭曲。他看着我,开始笑,卖力地笑……整个房间似乎随之晃动着,像是淹没在大河底部随着河面浮泛的波涛荡漾着的一株水草,羸弱的水草,无根的水草……和着玻璃震动的吱吱声,我狂笑。
他突然停住了,用胳膊枕着我的脖子,说, 我梦见,你……死了……我竟然救不了你……救不了。他的唇颤抖着。就像那样,他指着那一幅红色的莲花,把头埋在床里。怎么会呢,我用小指绕着他发,耳语道。怎么不会呢?怎么不会?小指上那一枚黯淡的琥珀戒指,那一道缺口……
……蓝色的法兰绒睡衣……蓝色法兰绒里A的身体,暗金色,湖泊围绕的辉煌的秋林……当,夕阳从窗外斜照进来,给A的轮廓打上铜红的光晕……A熠熠的双眸……小步舞曲……踩在A的大脚上,靠着A的臂膀……随着A的节奏,A的速度,A的方向……什么都可以不想……我的迷失……曾经甘愿的迷失……迷失的迷失……
躺在似曾相识却永远不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听旁边这个男人熟睡时均匀的呼吸,看太阳一点点从窗帘的缝隙里升起,我过着别人的生活。
神啊,原谅我吧。
不久,收到梅寄给我一副画——浓雾弥漫的沼泽里,一只孤独的墨莲,开放着。没有任何留言。
你变了,这个A结束了他讲的笑话,沉吟了些许,说,要不就是我今天太累了。
没有啊。我相信你是好的,我也是。
电话那一头的这个人好陌生。他不是A,他知道我的几乎一切,他有和A一模一样的声音和语气,但是他不是,尽管他可以伪装……
其实我早就该发现。
总记得,那是一个多么晴朗的日子。A嘴角耀眼的微笑。候车室一排排椅子上疲惫不堪的人们,一张张蜡黄布满尘土的脸,他们窃窃地小声说着什么,有人偷偷望一眼我们,幸灾乐祸地轻笑两声,又开始他们不停重复着的交谈了。A忽略了这一切,他含雾的眼里只有前方那一扇通向未知地点的门,放着光。男人们只知道往前看,所以,当,他走向验票处时,竟头也不回。我趴在梅的肩头,哭得像一滩烂泥。“有什么啊,有什么啊”梅大大咧咧地叫嚷着,掀起她大T-SHIRT的一角给我拭泪,“就是你这个衰样,也只有留在这里了,真是没用啊。”
梅的怀抱,好温暖。
只有,女人的怀抱,才有这样的温暖……这样的……温暖。
隔壁的猫被吊死在树上。已经僵硬了,我一低头,正好落到眼眶里。风一吹,灰黑的毛状物就钟摆般晃来晃去,散发出更大的尸臭,搅和着原本浑浊的空气,以应和楼下一堆腐烂的垃圾。
哪个缺德的?糟蹋老子的猫?有本事你它妈连老子也吊死啊……操!挂啊,就挂在那里……臭死你挨千刀的!!
好了。协调了。
难怪昨夜那一声凄厉的长啸,呜咽,邪恶的笑,气短,……再以后是死一般的寂静。那笑早就溶进了这茸茸的夜……真的就死了。许多猫的意象一夜间涌现出来,在我蓝色的学生裙边上打着转,喵呜喵呜地亲昵着,蹭我的脚踝。它们都是我以前养过的猫,曾经最好的唯一的朋友。
都不得善终。
留下来好吗?
冬做早餐的时候突然说。他系着水果图案的大围裙,在热气腾腾的粥锅旁忙着打鸡蛋。
我说。你看,刚才有一辆飞机从窗那边溜过了。
留下来。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正对我,神情严肃。
为什么?
……不想看到你醉了又去敲别人的门,让他放你进去。
你以为我是什么?就算是这样,也只是我的事情。
……你这个……妖精。
对不起,我又要走了。我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找寻丢失的小指间的戒指。我在床上摸索着,掀开被子,手无意拂过之处仍能感受昨夜的余温。戒指一定失落在冬蓝色的床上。
是这个吗?他变魔术似的从衣兜里掏出一枚黯淡茶色的东西。他眼里盛满的嫉妒,漫溢出来。
那是我的。
不是……你从来没有这样的东西。
那是我的,给我。我扑过去,跳起来,想要抓住他的手,抢夺我的东西。冬可能没有想到我会是这样一种反映,措手不及,向后退一步,动地急了,重心不稳,不留神向后倾倒。他急急慌慌往后伸出一只手,以支撑欲重重跌落的身体,打翻了一整锅滚烫的粥。锅在地上无赖地打着滚,发出恼人的噪音,将这些粘稠的东西溅得他满手都是。一定很烫,火辣辣地疼。尽管眉宇间划过一丝痛楚,他还是没有动,另一只手高高举起,紧握那一枚戒指。
它不是你的,他看着天花板,说,不是。他的眼球神经质地左右快速晃动着。他恨着我,因为我的不纯粹。
默默走过去,我把冬受伤的手臂放在自来水管下猛冲,看到上面一块块红色的烫伤,心被什么东西堵塞了。
酒精?我冷淡地说。你需要散热。
冬装着没有听见,或许他真的开始认真研究手里这一枚东西。什么时候的?我怎么没有看见?
很早,早得我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像是生来就注定要有……
不是。不是。你说谎……为什么你说谎的时候眼神才那样温暖?他一个一个吐出这些字,漫不经心,欺骗真的是那么愉悦吗?他没有看我,眼神停留在某处。那一枚红得可以灼烧一切的莲花。压得我喘不了气。
是的。难道你不这样认为?我转过身,我不想看他。
沉默。
为什么要用背对着我……不等我解释……就这样背对我……永远……他喃喃着,走出房间。滴答,滴答……我听得他远去的脚步,越发清晰,像是踏在心上。
空气干燥得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地仿佛要烧起来,我看到它裂缝的下面滚滚的岩浆,气泡从岩浆里冒出来,慢慢向天空升腾,然后一个一个啪地炸了,粘稠的液体四处飞溅,还带着甜腥的味道,落在我的脸上。自己皮肤的流体和它熔为一体……黑红色……黑红色的小蛇侵入体内,沿着血管蜿蜒着,爬啊爬啊……蛇的身体冰凉湿润,它爬过的痕迹是我身体里的许多空洞。我的思维顺着蛇,在体内游离着,我沉迷于自己中,感受每一个细胞分裂时的喜悦,每一条神经颤动时的惊悸……交响乐一般和谐的我的身体……多么美……多么美……突然间的一低头——自己究竟在何处?!凡是眼睛能看到的,耳朵能听到的竟没有一处是自己……只有一片茫茫的红色,高过人的荒草,凄凄,飘荡着……
亲爱的,我一直远远的看着你呐……远看着……你却,永远,那样,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