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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废 ...


  •   大雪封门,荒院里的一株腊梅却开了,彤云似焰,彻骨流芳。他仰着脸站在树下,清澈的瞳孔映着小寒夜唯一一抹艳色,鼻尖小猫儿似地皱了皱,他踮起脚尖,伸长了手去够最上头一簇被濡雪压得娇艳欲滴的红。
      “哎哟我的祖宗唉……就不能消停着点!?”夹杂着怒意和不耐烦的话音甩过来,同时有一只手拽住他破旧的夹袄一角儿粗鲁一扯,将他拽的一个趔趄,栽倒在雪窝里。他蜷在地上被雪冻得哆嗦了两下,细白的手指头无助的揉着磕疼了的膝盖,缩着脖子,眼皮耷拉着,不去看那正双手叉腰预备将他一通好骂的嬷嬷。
      “叩叩叩!”快到年根儿了,这又是大半夜的,谁会来敲这荒园的门?汤嬷嬷挑高了眉,又剜了他一眼,这才骂骂咧咧的去拉门闩,一边拉一边慢吞吞的喊话:“谁啊?这大雪夜的……”
      破木门刚拉开一条缝儿,就被人“哐当”一脚踹翻,吓得汤嬷嬷一个趔趄险些栽个大跟头。回过神儿,见那踹门的是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身锦衣貂裘,腰挎利器,冷冷的看着她面无表情道:“此处可是春废苑?”
      汤嬷嬷愣了愣,瞧那架势有些胆怯,转而念起自己手底下也不是没人,这便又有了底气,瞪圆了眼喊道:“干什么干什么?瞧咱们这孤儿寡母的好欺负?婆子我还就告诉你了……”
      “刁妇!”男人低喝道,铿然一声长剑出鞘,寒光四散,绕上嬷嬷粗肥的脖颈,“你可知车内所坐何人?!”
      被他这么一喝,门外那浩荡的车马方才正式映入人眼帘。婆子本已腿软,半夜里老眼昏花瞧了半天,待看清楚那绣旗上鎏银的“净”字时早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旋即抱着侍卫大腿泪眼婆娑语无伦次,却被毫不留情一脚踹翻在地。
      他一直在梅树下傻愣愣看着,从敲门声响起到婆子被人拎着衣领扔进旁边雪堆里,他喉结滑动了几下,终于嘶哑的喊出声,带着一抹青涩和胆怯:“嬷、嬷嬷……”
      跌跌撞撞爬过去。
      侍卫目光一震,转而看向门外安静泊着的马车:晶莹的莲花灯照凉一方夜空,簌簌雪片纷飞漫舞,落在宝蓝色的轿顶上。流苏轻颤,朱绯纱起,密实挡寒的虎绒裘幔微微挑开一角,露出一双裸足,苍白,细净,慵懒地踩在铺满白色长毛毯的轿子里,宛如珍馐。
      那脚微微动了一下,立时有人捧了暖靴奉上前,有人哗啦一声抖开一面大氅候在旁边,侍卫自然向中间靠拢警戒,一切井然有序,却无一丝杂音。
      他全然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只是揉着棉衣内似乎破了皮的膝盖,委屈又无奈的看着嬷嬷。嬷嬷被先前那一脚踹的头晕眼花,此际任由他攥着手,一脸的惊魂未定。
      “嬷嬷……”他嗫嚅着。
      有轻不可闻的脚步声朝他靠近,四周的人仿佛都屏住了呼吸,他像是觉察到什么一般,蹲在地上,下意识的扬起头——

      雪似乎停了。
      还是那把紫竹伞为他挡去了风霜?不知。
      只有一样是一定记得的,那张脸,那张在他扬起头迷茫的看过去时,宛如神邸般慈悲俯视着他的脸:漂亮极了。
      白玉冠笼着墨香缱绻的发髻,逆光的瞳孔银芒迷离,三分慵懒七分漫然。此人肤色极白,甚至有种病态的孱弱,润玉嘴唇微微抿起一角,含着难以品名的忧郁。
      他看呆了,半张着嘴一脸痴然。直至那人弯下腰,近到他可以看清楚对方大氅内太妃红的冬衫,锦绣缎面花纹繁复,暗藏着一抹雍容贵气。一排紫薇花银扣子熠熠升华,被主人一丝不苟的,一直扣到临近下颚处那最顶端的一颗。明是艳色殊绝的人,扑面而来却是浓烈的禁欲气息……
      擎伞的人蹲下来比他略高一些,他怯怯的向后避了一下,蓦地被那人攥住手腕,温热的手指轻轻摩挲他有些冻疮的手背,微微蹙眉,凤眼内一掠而过的情绪快到叫人难以捕捉。却在下一刻听到他的声音,用一种类似于叹喟的低唤,蛊惑而动人:“我很想念你,宝儿。”

      ◇◇◇

      腊月初八。
      泷覃,净府。

      廊子里,一身喜红冬袄的中年男子,捏着从墨鸦足间拆下来的密字半晌不语,眼皮耷拉着,瞧不出什么情绪。少顷有小婢湘竹捧了托盘自屋中袅娜而出,冲他欠一欠身笑:“宫管家,老爷寻您过去呐。”
      “这就去。你这是打哪儿的灯?”宫六彩问。
      湘竹瞅了眼指间提着的走马灯,嘻笑道:“老爷吩咐,今夜不掌灯,着我通知各房早些安寝。”
      宫六彩点点头,又问:“今儿个晚膳时候,甜点哪位厨子做的?就那道六瓣槐花糕。”
      湘竹歪头想了想,道:“哦,我想起来了,是朝哥儿,我记着他的盘子底下都贴红纸条!”顿了顿又急道,“怎么了大管家,是老爷要罚么?”
      宫六彩嗤笑一声:“罚?要罚当场便罚了,何故等到现在。老爷说了,那六瓣槐花糕虽属异季,尝起来却颇有滋味,叫他明儿个去内务房里领赏。”
      “吖,这朝哥儿真是好运气~!”湘竹喜道。
      宫六彩轻描淡笑:“小蹄子,朝哥儿那拼得是手艺,你若有这份手艺和对主子的衷心,想不得赏都难……”
      “管家说什么都是啦~!”湘竹笑嘻嘻又欠一欠身,“那小奴先去通知各房了,晚些,总不好叫夫人们都等着。”
      “去吧。”宫六彩微颔首,立在原地几番思量,终是将字条揣进袖里。微躬着身一行碎步来到掌房屋外,轻轻叩了叩门,里头人“嗯”了一声,他方一侧身进得门内。

      ◇◇◇

      马车极为宽敞奢华,他坐进去之后满是好奇的左摸摸右看看,待摸到那鸿鹄青鼎小香炉的时候,腰间忽然一阵大力灌下,他指尖离包着虎皮的鼎足越来越远,一扭脸,鼻尖对鼻尖的,撞了个大红脸。
      “嘶——”环在他腰间的手勒的有些紧,他完全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娇贵淡漠的贵公子手劲儿这么大,一时忘了挣扎,怯生生的看着他。
      “弄疼你了?”男子煞是好看的丹凤眼掠过一丝歉意,一条手臂却仍搂在他腰间并往上托了托,让他几乎整个儿身子都窝在他怀里。“你的手……”男子细长眉腰紧蹙,眼底薄怒一片,捏着他满是冻伤的手微微颤抖,“该死的恶婆子!来人!”
      “大少爷有何吩咐?”贴身侍卫在小窗外沉沉应道。
      男子颀长如玉的五指摩挲着他的手腕,淡淡的话音透出一股寒凉:“叫人赶她们过来,捆了手拴在车后头跟着跑,天明前不死,就饶她几条狗命!”
      “是,大少爷。”
      绵延数日的大雪初歇,官道上只有车马长队赶夜路的声音,行进速度并不快,几个婆子跟在后面跌跌撞撞,一路下来磕的鼻青脸肿,泪都没处留。他扒着车窗往外看了两眼,立刻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裹进去,车窗复又关上。
      “宝儿乖,把手指伸开来,让我给你上药。”男子柔声哄着他,满目疼惜。
      他眨巴眨巴眼睛,脸上分明还有几块污泥和脏雪,只是小脸冻得牙白,愈发衬得嘴唇嫣红可爱。他一动不动,男人舍不得强来,便耐心的举着玉瓷瓶任他呆愣。
      “我不叫、宝儿……”他憋了半天好容易憋出句话,眼皮耷拉着,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男人微微一怔,精致的丹凤眼眯起来盯住他,语气依旧温柔:“那你叫什么,嗯?”
      “……阿、傻……叫、阿傻。”他瘪着嘴道。
      “胡说!”男人咬紧牙关,漆黑瞳仁蓦地紧缩,攥住他手腕的五指不由加了力道,吓得他一哆嗦。男人深吸一口气,眉宇间漫上深深地自责和懊恼,良久,张开双臂轻轻扶住他的肩,幽幽道:“记住,你不傻,你是天下头等的聪明,你是我的乖宝儿。”
      “我不、不认识你……”他喃喃着,有些手足无措的任他环着。男人身势一僵,隔了好久才缓和下来,垂眸,抖了抖唇,话音里含着忧伤:“你认识我的,宝儿,只是……只是你忘记了。”他握住他的手,喃喃道:“我怎么会认错,宝儿,我找了你十年……”
      十年,我爱着你,竟然已十年。

      ◇◇◇

      盐凉楼。
      琉璃榻上的中年男人半支着下巴,一条手臂伸到小檀案上,捏了株梅花正逗弄笼里活蹦乱跳的雀儿,闻言手势微微一顿,侧目看过来,不咸不淡道:“这么说,还真是叫咱家大少爷找着了?”
      “秉老爷,是。”宫六彩半跪在他榻前,拿了小彩锤不紧不慢的敲着男人小腿,温声回道,“今儿晚膳时候得的信儿,说大少爷的车马队一个月前出了暖州,进入桑田郡。后又花了半个月时间查出段公子下落,不日前赶到春废苑,折了原先守在那儿的数十暗卫,方把人带出……”
      “哦?那段缁衣瞧着可还好?”净天重漫不经心道,语气平缓至极。
      宫六彩捶腿的手势顿了一顿又恢复如常,微笑着答道:“瞧着像是吃了不少苦。大冬天的,婆子也不疼人,给大少爷瞧见身上有伤,显然是遭了虐待,恨的当即叫人把那群婆子拴在车屁股后头跟着跑了一宿……”
      “有这等事?”净天重拨弄梅枝的手完全停了下来,看向宫六彩时,眼眸里竟含着一缕戏谑,“听你这一说,我怎么觉着他跟从前不大一样。”
      “老爷没听老奴说完呢,”宫六彩缓缓道,“大少爷拾掇那帮婆子时雪已停了,官道早被先行骑队清扫过,婆子至多磕个鼻青脸肿,撑不过一个时辰,就天明了。”
      净天重嗤笑一声:“是了,这才是净府善良如水的大少爷,再怎么恼怒也还是留人一线余地……善水善水,他可真不愧对这名字!”
      宫六彩默然。
      净天重挥挥袖似心情不错:“起来,早说了这些下贱活儿别自己来,偌大院子多少奴才丫鬟不够你使得?”
      “这是老奴一片心意。”宫六彩垂腰。
      净天重微微一笑,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祖母绿玉扳指,慢悠悠道:“……段缁衣,可曾记起些什么。”
      宫六彩迟疑了一下,后退一步,深深跪下:“老奴有罪。大少爷心细如发,除了自个儿带的暗卫,其余人马都压着步子护在四周,老奴的人不好上前探听……”
      屋里一静,一时只听见水晶漏滴答计时的清脆。
      净天重摸着玉扳指朝他微一抬下巴:“起来吧,碍你什么事,若能这么轻易就叫人拿捏着脉,他就不会是净善水了!”
      宫六彩方站起身,垂首立到一边。
      净天重半阖着眼皮轻叹:“十年,他被藏着十年还能叫你掘地三尺扒出来……合该是段孽缘,也罢,也罢……”

      ◇◇◇

      甜美的糕点溶化在舌尖,味蕾充分调动起来时,他才发觉自己已饥肠辘辘,也顾不得猜测那人到底要做什么,任人搂着腰,一块接一块的喂着小点心。“唔……”他舔着嘴角,腹部的充实直接影响了精神好坏,此刻他再不是雪地里满脸怯懦的傻子,他精神焕发宛如重生,眯着眼睛打饱嗝的模样,活脱脱一只餍足的猫。
      “宝儿乖,手上的药膏还没干,不要乱动。”净善水抱着他温声道,一边用热水浸过的帕子给他擦脸。如同拨云见雾,拂去尘埃,露出一张不因年华而沧桑的娃娃脸,细软眉腰,清澈双眸漾满神采,细嫩的唇笑起来时带着一缕腼腆青涩。
      他擦的越来越慢,当擦到对方左边眼角时——“噗通”一声,帕子从指尖滑落掉进金钵,水花四溅。对方眨了眨眼睛,微微拧眉露出一丝疑惑,他却万分失神的看着他,良久,颤抖的手捏住对方下颚,微微一偏:灯火下,他眼角那滴水红色的泪痣羞涩的伏在象牙白的肌肤上,活色生香。
      净善水狭长的凤眼豁然一亮,唇瓣几乎贴着他眼角的泪痣,湿热的气息扑打在他眼睑上,有些痒,他不舒服的挣了挣,立刻被有些发狠的抱紧,箍在怀里。
      “疼、疼~!”他嘟囔着,方才吃下去的东西似乎一瞬间被挤到喉咙口,难受的他直想吐,细胳膊伸长了去捶打对方。却听见那令人揪心的低语:“缁衣,段缁衣……”

      我找了你,整整十年。
      十年,早已记不得当初谁先言爱,却还记得眼角这一滴泪痣,所以即使你早已淹没在茫茫人海,可我还是能第一眼就认出你来,不为别的,只为你是缁衣。

      段缁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春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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