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容易把人抛》沈微白

1、全文

　　樱初见狐狸的时候是早春二月。
　　狐狸拈着名册说：“樱流？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好名字。”声音清越，眉眼如画。
　　只此一句，樱便喜欢上了这个新来的教番语的女先生。
　　樱原是不喜欢番语的，蝌蚪一样的文字，怎么看都不如方块字来得大气。所以，虽然喜欢狐狸，番语课却仍旧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听凭爹娘成天念叨如今番语如何盛行、多么重要。
　　直到那日午后，狐狸在堂上讲解语言之间的影响以及所谓的中式番语。
　　“其实吧，现在江湖上很多私塾大肆说什么要摆脱中式番语，说正宗番语，我个人觉得挺无谓的。”看到成功吸引到了诸学生的目光，狐狸满意地继续往下说，“想想啊，所谓的中式番语，倘若讲的人多了，讲的时间长了，它也就会自发自动归到了番语的习语中成为正式的番语了。譬如Long time no see.所以，谁能打包票说过个十年二十年，‘I’ll give you some color to see see.’不会成为正式番语的一部分呢？因此，若不喜欢番语，那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先学习番语，然后想办法占领制高点取得话语权，直到将中式番语传播到天下的每个角落，地毯式轰炸，不怕搞不定。”
　　“师夷长技以制夷？”有人问。
　　“也不能这么说，但道理确是一样的。”狐狸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笑起来眼角上挑，似极了那个狐狸。
　　其实明明知道这也是狐狸鼓动大家学番语的说辞，但到底听上去比“番语在生活多么多么有用、闯荡江湖多么多么必需”有意思的多。毕竟，那个时候的樱对江湖并不憧憬，还是这个像是“造反”的目标更容易激发兴趣。
　　想来大家都是这么想，一时间书院里学习番语的热情掀了一个小高潮。
　　日子平淡的似流水。
　　直到有日，书院新来了一位算筹学的先生，剑眉星目，清朗谦和。书院里除了狐狸一位年轻先生之外，统共都是些鹤发鸡皮，突然来了这样一位玉树临风的先生，简直是天赐良缘。
　　樱她们，到底是小姑娘，以为有这样两个人，就必定是私下里传递的《江湖稗抄•侠女版》里的那些故事一样，总会有些什么缠绵暧昧，然后结局必定是神仙眷侣终成佳话。
　　那个时候，也许还是孩子的缘故，不能认识生活的复杂，不懂得爱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也不懂得红玫瑰与白玫瑰的贪念，亦不懂得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的无奈。只是一厢情愿地制造自己喜欢的故事，就是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琴酬知己都能被她们掰成是断袖分桃，更别说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了。
　　先前只是女学生们在朵云轩花笺上生安白造，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有些风言风语传了出来。两位先生先是不在意的，可是谁想越传越烈，亦让山长知晓。山长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多年来只是提防男学生和女学生情愫暗生，谁晓得竟有一天要处理先生们之间的感情。一席联谈后，两位先生的距离逐渐拉远，因为课程的错开，在书院里再不相见，更无私交。
　　原以为这样多少能平息一点学生们的热情，哪晓得适得其反，矛头俱指向山长棒打鸳鸯。先生们不断在要好的学生之间强调二人只是同事，一个早已是使君有妇，另一个亦是名花有主。狐狸的闺房里换上了一幅题有“赠薰妹”的长干行，算筹学的先生更是将娇妻从家乡接来。可是这样亦无效果，反倒是让师母疑神疑鬼，真以为二位先生之间有些什么。
　　后来，狐狸便辞行了，走之前的最后一堂课，看着樱她们年轻的脸庞说：“你们还是太小了啊。”
　　再后来，算筹学先生和师母分手了。
　　直到这个时候，学生们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错的事，可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樱毕业时，算筹学的先生也辞掉了教职。
　　送别先生的时候，女学生哭哭啼啼地跟先生说对不起说做错了事。算筹学的先生依然笑如春风，道与学生们无关，究竟是他们自己感情并不坚如磐石，若没有这件事，也许也会有另一件事来点火。
　　女学生们哭得愈发厉害。樱忽然就想起狐狸才来书院的时候，有个女学生因为感情的事患得患失,还是狐狸一席话骂醒她：“感情脆弱如斯，你不好好呵护，反倒想什么鬼主意要来试探？坚如磐石那是因为你不断呵护不断巩固的结果，哪有什么天生就坚不可摧的幸福。糊涂！”这么想起来，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大家都忘了。
　　其实狐狸走后，与樱还是有书信来往。说说自己到了哪里，看到些什么样的风景，遇到些什么样的人。
　　狐狸最后一封信来自湘西的凤凰。狐狸说凤凰是朴拙之美，有一种骨子里的浪漫，难怪能够孕育得出像沈从文先生这样的人。狐狸极推崇沈先生，犹记那日课上明明是说番语中的经典情诗情书，狐狸却偏偏将沈先生的那句“我行过许多地方的路，喝过许多种类的酒，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拎出来和学生们好好品评了一番。
　　狐狸说，她闲暇的时候在看一出由藩国高丽传入的小戏。狐狸说，樱，你再想不到那出戏的名字是什么！竟叫做“狐狸啊，你干啥呢”！戏统共不过是那些套路，难得的是这个名字。
　　樱看了低笑，想起了狐狸没走之前，每次大家一起去狐狸那玩，打起门帘的时候，樱总会嚷嚷着：“狐狸啊，你干啥呢？”
　　后来就没了音信。直到有日有一男子风尘仆仆来书院寻找狐狸。
　　他的神情疲惫，但是双眼仍然炯炯有神。他的衣衫很旧了，但是很整洁。他的鞋帮已经磨薄了，看得出尘土的踪影。他的指甲干干净净的，手很漂亮，让樱很容易就记起狐狸的那双手。
　　当日的学生里，除了樱之外，他人俱已下山闯荡江湖去了。
　　樱拿出最后的那一封信，说只知道狐狸半年前是在凤凰的，如今却不知她是否还在那里。
　　那个男子捧着狐狸的信，手微微地颤抖着：“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每日去唤她练剑，第一句话就是‘狐狸啊，你干啥呢’——狐狸是我对薰的戏称。”
　　樱的心里微微一动，问：“你可曾写过一幅题有‘赠薰妹’的长干行的字？”
　　男子点头：“你见过？我和薰是青梅竹马。”
　　男子走的时候带走了那最后一封信。他去了凤凰，虽然薰可能已经不在那了，但是没有关系，应该还是能在那找到薰的行踪的。
　　樱收到从凤凰寄来的信的时候，正在整理行装打算去看看江湖。
　　信是狐狸的青梅竹马写的。
　　樱丢开了信，想了想，还是决定只带上那些经典款的衣服，空出地来装以后将出的新款。
　　飘落的信笺上隐约看得到这样的话：
　　“……薰已经不在凤凰了。她大约是去了唐门，我会去蜀地找她……薰是个需要爱情的女子，这我知道。但是我以前一直弄错的是，这并不代表她愿意一辈子只是谈着恋爱。我一直以为闯江湖是一个人的事，直到碰到一位老前辈说‘谁说不可以带着老婆闯江湖的？’。可是，那个时候薰已经不在原地了。
　　我从来没想到惫懒如薰，竟然也会愿意不辞辛苦游历山水。以前少年的时候，她的剑舞得最漂亮，舞亦是跳得最好的。想必你见过的，那种美，让人心醉。可她偏偏日日偷懒，除了必须的功课，绝不多练一点。将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贯彻到底……”
　　樱后来想起来，才发现自己忘记告诉那个男子：樱从来都没有见过狐狸跳舞、舞剑。
　　因为，狐狸到书院来的时候，已经只能靠轮椅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