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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三章 ...

  •   “老爷,”蓝仙端着一盏枸杞茶进入书房里,“很晚了。”
      袁宗璋揉了揉眉心,道:“嗯,放在那里吧,你也早些回你房里歇息吧。”
      蓝仙放下茶盏,欲言又止。
      袁宗璋抬头望了她一眼:“还有何事?”
      蓝仙犹疑着说:“老爷,我见你晚上没吃什么,需不需要厨房里做些宵夜来?”
      袁宗璋摆摆手,忽然问道:“蓝仙,你跟我多少年了?”
      蓝仙怔了怔,垂下眼说:“到今年十一月,已是整整十三年了。”
      袁宗璋望着从青瓷茶盏腾起的缕缕热气出了会神,点头道:“这么久了。”
      蓝仙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袁宗璋深深叹息道:“这日子,说快,好像一眨眼的功夫。说慢,却好像是跋涉半辈子了。”
      蓝仙有些讶异,飞快的抬头看了眼书桌后的袁宗璋,又低下头来。
      袁宗璋笑了笑:“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想起来说这些?”
      蓝仙摇摇头。
      袁宗璋目光有些茫然的落在墙角的阴影里:“我今日看见芳玲了,我已经整整七年零三个月没有见过她了。”
      停了停,低声喃喃:“七年了。”
      蓝仙眼中酸涩,开口问道:“夫人...谭小姐,她还好吗?”
      袁宗璋说:“她如今是陆夫人,女儿都已经五岁了,长的很像她。她很好,一定是很好。”
      她抱着女儿站在院子里头,这画面,他无端觉得熟悉,好像地老天荒的长在他心里,却又隔着他永远也跨不过的天涯海角。
      蓝仙见他的神情,心中不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说道:“那小小姐肯定漂亮。”
      袁宗璋一笑:“是个漂亮的小丫头。”
      说完,忽然发现蓝仙声调有异,转头看了看她,叹道:“蓝仙,这些年,你莫要怨我。”
      蓝仙抬手擦了擦眼角,道:“老爷,蓝仙从来没有怨过您,老爷,我只是觉得您不容易。”
      袁宗璋拿过茶盏,抿了一口,说:“也难为你了,我也没有多少不容易,有些事,习惯成自然,日子久了,自然也成习惯了,好了,去吧,早点歇息去吧。”
      蓝仙静悄悄的离开了。
      袁宗璋又出了会神,忽然起身在书桌上摊开一大张宣纸,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湖笔,斜斜的搁在砚台里吸饱了墨,一气呵成写下两行字: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写完之后丢下笔,他又坐到椅子里,沉下心等,等漫漫长夜一分一秒的过去。

      过了几日,歆生路上的陆宅里迎来几位客人。
      秦妈在楼下大声喊:“太太——太太!”
      这可一点不像秦妈平日的作风,谭芳玲疑惑的从楼上下来,见门厅里站着拘谨的蓝仙,朝她腼腆的笑:“陆夫人。”
      谭芳玲惊喜的上前:“蓝仙,你怎么来了?”又望蓝仙身后看,一个男孩牵着一个女孩,男孩个子挺高,穿着件笔挺的小西装,还打了个红色的领结,望了谭芳玲一眼,露出些迷惑的样子,又望她一眼。女孩穿着件蓝色的洋装,躲在男孩身侧,好奇的四下里看,眼睛骨碌碌的转。
      谭芳玲笑道:“唷,项恒长这么高了啊,这是项芳吧?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蓝仙对项恒说:“快,叫夫人。”
      项恒老老实实的叫:“夫人。”项芳也跟着细声细气的叫:“夫人。”
      谭芳玲摸摸项恒的脑瓜顶:“这可真是好,多少年没见了,真是好多年了。”
      陆幼棠从楼上冲下来,一把抱住谭芳玲的腰:“妈妈。”
      谭芳玲朝蓝仙笑:“这是我女儿,棠棠,叫阿姨。”
      陆幼棠大声叫:“阿姨好。”
      等到小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做一堆,谭芳玲和蓝仙坐在廊下看着他们。
      和风习习,阳光洒在院子里,恍若是许多年前,北平春日里的微风暖阳,可终究是不一样了。
      谭芳玲说:“蓝仙,这些年还好么?”
      蓝仙说:“还好,都还好。”
      谭芳玲看着她微笑,蓝仙有旁人不及的好,对人总是善意的,也谨守着自己的本分。
      两人说着话,陆幼棠扑到谭芳玲怀中撒娇:“妈妈,我不想弹琴了,我想跟小哥哥小姐姐玩。”
      谭芳玲拿帕子给她擦额头上的汗,说:“去吧,玩去吧,今日不弹了。”
      陆幼棠欢呼一声,跑掉了。
      蓝仙说:“小姐可真是乖。”
      谭芳玲笑道:“人前是乖的不得了,人后就是个磨人精。”
      蓝仙也笑。
      等到蓝仙他们离开,秦妈边在廊下收拾,边对谭芳玲絮絮叨叨的说:“蓝仙这些年也不易,袁将军没有新娶太太,也没将她扶正,不过好在身边也就她一个人,孩子也都是蓝仙生的,还是有盼头的。”
      谭芳玲说:“是呢,再过不了几年项恒就大了。女人这一辈子还图什么呢?”
      秦妈露出怀念的神色,道:“可不是,我们戏班里,看来看去,还是蓝仙命好。”
      空中扑啦啦飞过几只麻雀,谭芳玲抬头看,澄蓝的天,一缕缕云彩。
      这人生,风云流散,谁也说不清。

      至此两家的女主人算是走动起来。
      逢年过节,厨下里做了应景的吃食,还会派下人互相去送。陆幼棠和袁项芳两个小女孩还培养出十分深厚的友谊来,经常跟在母亲们身后,手挽着手说悄悄话。
      一年多后,谭芳玲再次怀孕了。
      她肚子一日日显怀,陆祺山偶尔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些惴惴,也说不清楚原因,只是心里不安定。
      他跟谭芳玲商量:“芳玲,我把你送回上海吧。”
      谭芳玲想也未想:“如今你这么辛苦,我怎么能够回上海呢?我回去了,谁照顾你?“
      陆祺山皱眉道:“我担心你。”
      谭芳玲笑道:“担心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怀棠棠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呢。”
      陆祺山抿着嘴角不语。
      谭芳玲依着他的肩头:“好啦,你放心,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
      陆祺山搂住她,暗暗叹息。
      外头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北平已经沦陷了,华北的战火已经全面点燃,而战火蔓延到武汉,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阴云布满了武汉的上空,众人都压抑着紧张与害怕。陆宅里的下人们因着主人家是军官,多少晓得一点最新的消息,今日听说南京政府宣战了,明日又听说什么什么地方沦陷了。
      那些听起来陌生而遥远的地名,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出现在沦陷名单里。
      时间久了些,大家又稍稍麻木了。
      蓝仙来做客,看见谭芳玲的肚子也着急:“夫人,这可怎么好,如今外头眼看着就要打仗了,你又担着身子,这怎么好。”
      谭芳玲笑道:“打仗也要吃饭睡觉生孩子啊。”
      蓝仙想了想,点头:“也是。”

      七月里,谭芳玲的身孕已经九个多月了。
      一日正午,一架飞机忽然出现在天空,一路轰鸣着飞过来,在众人仰视的目光里盘旋了一圈,又飞走了。
      院子的人正说着:“散了,散了,飞走了。”
      忽然天际又出现几个小黑点,慢慢逼近,这次飞的低,甚至能看见飞机上图的太阳旗。街上有人喊:“妈呀——又来了!快跑啊——!”
      空袭警报拉响了,尖锐的声音高亢入云。院子里的众人吓的面无人色,各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不远处巨大的轰隆声仿佛落在人心里,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四处都是火光冲天,街上乱成一片,只听到尖叫哭泣和大声的呻-吟。
      捱了一阵,飞机嗡嗡的飞远了。
      直到彻底看不见飞机的影子了,众人是死里逃生,三伏天里却都是浑身冷汗的松了口气。
      这边厢无力的说着“散了吧”,那边突然听见秦妈放声尖叫:“太太!太太,你怎么了?”
      谭芳玲倒在门廊下,捂着肚子,脸色惨白,牙关咬的死紧。
      下人们七手八脚把谭芳玲扶到客厅里,滴滴答答落了一路的血点子。
      秦妈吓坏了,喊:“快,快送太太去医院。”
      谭芳玲一把攥住她手腕,极吃力的说:“棠...棠,棠棠...”
      秦妈哭着说:“快去找小姐,快!”
      几个下人上上下下的找,终于在院子的角落找到陆幼棠,大约是吓坏了,小脸上哭的一道一道的,找到她时,还在不住的抽噎。
      谭芳玲见着陆幼棠,这才松了手,昏了过去。

      街面上乱的不能开车,秦妈急得没办法,只好挂电话给蓝仙。蓝仙一听,立刻打电话到警备司令部。
      等到警备司令部的车到时,谭芳玲已经疼醒了,她极力维持着一丝清醒,为要把孩子生下来。
      袁宗璋率先迈下车,问:“在哪里?”
      秦妈领着袁宗璋和蓝仙到客厅,袁宗璋打横抱起谭芳玲,往车那边大步奔过去。
      她的血洇湿了他的半边衣裳,他已经全然顾不得了,只觉得心在不住发抖。
      蓝仙喘气对秦妈道:“幸好老爷在司令部里...”
      秦妈捂着嘴痛苦道:“都怪我,都怪我,我听见飞机来,只记得将夫人扶到房里,谁晓得小姐,小姐会...”
      蓝仙拍拍秦妈胳膊。
      车子疾驰到协和医院里,很快谭芳玲就被推进了手术室里。
      三人在医院里忐忑的等待,蓝仙轻声问:“老爷,有没有派人去跟陆中校说?”
      袁宗璋眉头紧皱:“已经派人了,正卿今日到黄陂布防,不在营中,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了。”
      等了一阵,里面出来一个护士,三人挤上前:“怎么样了?”
      护士神情紧绷着:“产妇难产,耽误的时间又太久了,现在还不晓得。”
      她看了看围着的三个人,心里有些同情,又劝道:“我们会尽力的。”

      协和医院产科有一个能做剖宫产的洋人医生,今日刚好去武昌出诊,不想日机轰炸汉口,他被拦在路上还未回来。
      虽然袁宗璋已经派人去找了,但这一线的希望也不明亮。
      等到陆祺山急匆匆赶到时,已是黄昏。
      在苦苦挣扎了几个小时之后,谭芳玲终于生下一个男婴,但伴随的是产后大出血。
      医生打开手术室的门,陆祺山冲进去,谭芳玲已经奄奄一息了,勉力睁开眼看了看他,动了动嘴唇,陆祺山看得出她在叫:“正卿。”
      陆祺山眼泪流了一脸,跪在床边,攥住谭芳玲的手,哽咽道:“芳玲,芳玲。”
      谭芳玲声音轻的都快听不清了,她说:“别哭。”
      陆祺山攥的越发用力,谭芳玲想回握他,可是没有力气。
      谭芳玲微微动了动指头,陆祺山急切的说:“我在,我在。”
      谭芳玲说:“正卿,对,对不住了。”
      陆祺山拼命摇头,谭芳玲用了全身力气,挣扎出一丝声音:“正卿...好好带大棠棠...和儿子。”
      陆祺山嚎啕出声:“芳玲,你怎么能丢下我?!你怎么这么狠心?!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谭芳玲眼角渗出泪,她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只能听到陆祺山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她最后在一片黑暗中,用无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正卿,来生,来生,我再来找你。”

      病房外,蓝仙与秦妈抱头痛哭。
      袁宗璋抽着烟站在窗子下,他一大口接一大口的抽着,没有意识到泪正顺着脸颊流个不停。
      有只翠绿的鸟扑棱着翅膀飞到窗棱上,清脆的叫了几声。
      他忽然想起在北平的时候,谭芳玲站在院子里,穿着一件孔雀蓝的小袄。一见到他,她朝他笑:“伯雍,你回来啦?”
      她戴着的水晶耳坠子,随着她的动作,在阳光下一晃一晃。
      那样耀眼的光芒,从他心底划过,隔着重重的岁月,划出了一道深切的剧痛的血痕。
      他凄凉的想,他的这道伤,永远也好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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