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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一章 ...

  •   一九三二年,春,武汉。

      暮春的江城多雨湿润,从三楼的窗口望出去,雾蒙蒙的雨丝落在近处的街巷里,也笼在远处的屋顶上。屋顶多是黑瓦的,层层叠叠的绵延,一直到天水相接的长江江畔。
      她扶着窗棱,心中隐隐骄傲,又淡淡怀念。虽说汉口繁华,到底还是不比她的上海,那种十里洋场的气派。
      她从上海来武汉快两年了,起初真是不适应,特别是暮春梅雨时那无处不在的潮湿和盛夏时叫人喘不过气的炎热。
      第一年深秋,她大病了一场,休养了一个冬天。也是这个房间的这扇窗口,她在床上半卧着,看着外头的景色或是暖阳高照,或是白雪皑皑,偶尔有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小鸟停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闹一阵,忽然扇扇翅膀就飞走了。
      那样的日子安静极了。
      来了武汉之后,安静的日子多,但也不乏兵荒马乱的日子,就像去年盛夏时发的那场大水。进入七月底,连着下了几天的豪雨,江水冲破了堤岸淹了整个汉口,就连汉口特别市市政府都浸在水里了。她住的这幢洋房地势稍微高一点,但也没有幸免,街上的脏水直没到了一楼的楼梯阶上。那水里黑黢黢的漂着瓜菜叶子,她站在二楼往下看,秦妈带着佣人们挽着裤腿,拿着盆和桶往外舀水,可街上也淹着水,这边舀了,那边又涌进来,舀也舀不完。
      还是等到陆祺山回来之后,领了几个兵士在门口垒了几个大沙袋,一直忙到天黑,家里的水才算退尽。
      她要去帮忙,陆祺山朝她摆手:“别过来,水脏!”
      她抿着嘴唇站在楼梯上,陆祺山以为她生气了,大跨了几步上来:“乖,听话,下面的水都不知道从哪里漫上来的,太脏了。”
      她看着他也挽着深绿色的军裤裤腿,手上蹭了许多黑灰,因着前些时他去荆门巡察,成日在大太阳下,脸也被晒黑了,越发显得眉目深邃,他早已不再是初见时面貌清俊带着一丝稚气的青年了。
      她朝他笑了笑,拿了帕子给他擦额头上的汗:“我晓得了,我不下去,你也当心,勿要被水里的脏东西划伤了。”
      他怕手上的灰蹭到她旗袍上,张开手臂抱了抱她:“嗯,别怕。”
      等到水退了,家里也被打扫干净,她从二楼下来,看见水泡过的那几阶木楼梯和上面的楼梯泾渭分明,颜色都成两样的了。
      陆祺山有些过意不去,搂着她的腰说:“芳玲,叫你吃苦了。”
      她回过神,不由笑道:“你是吃了一天的苦,我又帮不上忙,哪里就谈得上吃苦。”
      陆祺山不说话,只是搂着她。
      她靠在他怀里,闭着眼轻声说:“正卿,你勿多想,这样的世道在哪里不是吃苦?难道在上海就会好么。别的不说,就我才刚在三楼看着,这水发的这么大,我们家是这样,还不晓得别的地方怎么惨呢。”
      陆祺山含糊的“嗯”了一声,咬牙恨道:“我估摸着这水不是一天两天能退的,你还不知道今日何市长的丑态呢,听说他是被人从花楼街喊出来的。”
      花楼街是条花巷,市长去那里做了什么,自然不必说。
      她悄然叹息,为了这样的世道,也为了生于这个世道的自己,亲人,和无数无数的旁人。

      那场大水将整个汉口,半个武昌和小半个汉阳浸泡了一个多月。
      等到街上的水退了之后,已是初秋的时日,天气一日日凉下来,暑热也慢慢消散。大家正舒了口气,带了些惬意的微笑。谁知,平地惊雷,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迅速占了东三省。
      消息传来时,陆祺山从警备司令部忙到很晚才回来,回来时,她已经睡下了。到了半夜,她从睡梦里惊醒,一见枕畔微凉,不免有些奇怪。
      她下楼寻摸到二楼的书房,书房门半掩着,淡淡的灯光混着香烟味从门里透出来。她凑上去,看见书桌上的绿罩台灯亮着,陆祺山坐在书桌后闭目沉思,手里还夹着根燃着的烟。
      她这还是第一次见陆祺山抽烟,她忽然有点难过,想了想,推开门走了进去。
      陆祺山一见她,怔了怔,忙将手中的烟摁灭了,有些不自然的朝她笑:“怎么突然下楼了?”
      她望了眼那半支灭掉的烟,陆祺山眼神闪烁的咳了一声,她走过去,从他手边的香烟盒子里抽出一支,用火点燃了,缓缓吸了一口。
      陆祺山惊诧的看着她,她纤长的手指夹着烟,笑了笑:“其实我也会,只是我不喜欢。”
      陆祺山也笑起来:“嗯,太太的抽烟姿势蛮好看的。”
      她又笑了笑,随手摁灭了烟,说:“正卿,你心情不好么?我听人讲,没有烟瘾的人,只有心情不好才会抽烟。”
      陆祺山伸手抱住她,她坐到他腿上,陆祺山说:“别乱想。”
      她搂着他,问:“是不是要和日本人开战了?”
      陆祺山沉默良久,说:“嗯,怕是不远了。”
      她抬头问:“那,正卿,你会上战场么?”
      陆祺山的额头贴着她的额头:“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她叹道:“都是为了什么呢?”
      陆祺山轻笑一声:“傻话,谁愿意打仗,只是不得不为之。”
      她心中一浪一浪涌上缱绻的悲哀,她隔开一点距离看他,看了很久,仿佛看不够。
      陆祺山笑容慢慢扩大,她忽然反应过来,立刻就羞涩了,把脸埋入他的颈侧。
      陆祺山轻抚她的背,她丝绸睡衣的料子凉凉的,可他的手带着灼热的温度,这样的抚摸让她不自觉的轻颤。
      她突然抬头,吻住他,他几乎没有停顿的热烈的反吻过来。
      许久之后,她还是那个姿势靠在他怀里,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
      她在睡着的前一秒想,在这乱世能找到一个安心温暖的怀抱,有多不容易,又有多幸运...

      “芳玲。”
      “嗯?”谭芳玲从回忆里惊醒,回过头看着陆祺山走到窗边,也跟着往外看:“外边有什么,看的这么入神?我都喊你两声了。”
      谭芳玲微微怅然:“今日下雨,我才刚看窗外的雨景,看着看着就突然想到去年发大水那时候。”
      陆祺山说:“去年发了大水,今年总不会再发那样的大水了。”
      谭芳玲笑了笑,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陆祺山神色愉悦的揽着她:“今天下午我休沐,我们去东湖转转吧。”
      车子开到东湖边,雨丝落在湖面上,微微漾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湖畔树木森森,枝梢绿意盎然,景色十分秀丽。
      两人撑着一把伞,沿着湖岸徐徐前行。因着下雨,游人稀少,走了很长一段路,只遇上了两三个大学生。
      “瞧,”陆祺山忽然说,“我差点忘记了,我长姐从北平发了电报,说是要回重庆,路过武汉来看我们。”
      谭芳玲想了想:“是何夫人?”
      陆祺山说:“是,你们原先在北平还相处过一段时日的。”
      谭芳玲不说话,陆祺山说:“芳玲,别想那么多。”
      谭芳玲说:“原先是原先,现在我是何夫人的弟妇,我要叫她一声姐姐,只怕她不愿意听到。我一直记得,当初姐姐对你寄予了多大的希望,你娶了我,她心里一定不会痛快。”
      陆祺山笑道:“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那么些心思,不痛快就不痛快吧,无妨的。”
      谭芳玲忽然有些生气:“怎么会无妨呢?你又哪里晓得这些!”
      陆祺山还是笑:“瞧我,真是扫兴,偏偏拣这个时候说这件事。”
      谭芳玲赌气道:“可不是,你一点都不罗曼蒂克,湖边景色这么好,你应该说些情话叫我听听啊。”
      陆祺山揽着她的肩头,一本正经的说:“原来太太要听情话啊,那我现在开始说了,听好了...”
      谭芳玲忍不住轻捶了他一下:“你耍赖,哪有你这样讲情话的。”
      陆祺山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谭芳玲恼起来,快走了几步,陆祺山忙跟上去给她打伞:“好了好了,我错了,别淋了雨,到时候又要感冒了。”
      谭芳玲被他拽住了,陆祺山一见她眼圈泛红,不由怜惜道:“芳玲,你说的那些我都明白。我会事先跟大姐谈一谈的,你放心,她不会难为你的。至于大姐心里怎么想,我们就当作不知道好了。”
      谭芳玲抽泣起来,陆祺山有些慌了神,安慰道:“芳玲,别哭啊,你看,上次父亲母亲来武汉,不是也没有难为你么。”
      他们到武汉没多久,陆祺山的父母从重庆过来探望了一次,陆夫人和她一样,出身名门,受过良好教育,甚至陆夫人还是威斯理大学的毕业生。这样的婆媳是不太会相处的热闹融洽,礼貌疏离反而让两人都自在。不过,至少陆先生和夫人离开武汉的时候是满意的。
      谭芳玲哽咽问道:“当时你父母肯定不愿意你娶我,你跟他们说了什么才让他们同意我们的婚事?”
      陆祺山说:“我说我要是娶不了你,下次就不要命冲在最前线。”
      谭芳玲抽泣的越发狠了:“你还没有在最前线么?上次,日本人轰炸闸北,你都受了那么重的伤!”
      陆祺山静默了一晌,说:“那不是最前线,当时曾经有一支六十人的敢死队...身上绑着炸弹,淋着火油,往日本人阵地里冲...那才是最前线。”
      谭芳玲沉默下来,陆祺山说:“我跟父母家人说,我要是不能娶你,我就到最前线...芳玲,他们比你还清楚,我有多爱你。”
      谭芳玲在他怀里动了动:“我也清楚。”
      陆祺山微微一笑。
      谭芳玲晓得陆祺山倔强,他认定的路,就会一往无前的走下去。

      过了几日,陆祺山和谭芳玲到火车站接何夫人。
      几年过去了,何夫人比原先胖了一点,脸上气色很好,一见到谭芳玲,上来拖住她的手说:“芳玲,我们可真是许久没见了,你还是那个样子,一点也没变。”
      谭芳玲怔了怔,下意识的望了眼陆祺山,陆祺山朝她眨眨眼。她反握住何夫人的手:“姐姐也还是老样子,只是气色越发好了。”
      何夫人乐的合不拢嘴:“哎呦,这话我爱听,只是我自己也晓得这些年,我胖了不少。”
      陆祺山凑趣道:“姐姐没胖多少,就是腰粗了。”
      何夫人佯作生气:“正卿,我可是从小看你到大,好容易等到你结婚了,我可算是找到人讲一讲你小时候那些出糗的事了。”
      谭芳玲斜了陆祺山一眼,笑道:“那姐姐真是要好好同我讲讲。”
      谭芳玲和何夫人在汽车里讲了一路的话,陆祺山坐在前面,听到谭芳玲时不时发出惊叹:“哎呀,真的么?正卿小时候这个样子啊,谁想得到。”
      等到了歆生路的家,陆祺山只在客厅里站了站,就回警备司令部上班去了。
      谭芳玲吩咐佣人把何夫人带来的下人和大包小包的行李安置妥当,何夫人见她安排的井井有条,笑道:“你小小年纪就打点一个家不容易,许多事都要想到,正卿也不能帮你什么。”
      谭芳玲让着何夫人坐到沙发上:“我就算是轻松的了,正卿吃穿都不讲究,平常都是在司令部里吃午饭,偶尔晚饭也不回来吃,穿的也就是那几套军服,照顾正卿可真是省事。”
      何夫人望着谭芳玲:“我晓得我们家正卿,有时候脾气上来了,也是不管不顾的。芳玲,你多让着他一些。”
      谭芳玲笑道:“正卿外面的事体忙,回来偶尔急躁一些,我都理解的。”
      何夫人点点头,说:“芳玲,有些话我说出来,你也莫多心。我父母他们起初确实不太认同你们的婚姻,只是拗不过正卿。但后来见你们小两口感情这么好,你还从上海跟到武汉来照顾正卿,他们嘴上不说,但心里是认可你的。”
      她顿了顿,又说:“更何况,日子还是你们两个人过,时间长了,旁人说什么也没那么要紧。你说,我讲的这些有没有道理?”
      谭芳玲沉吟了一阵,说:“姐姐讲的是。”
      何夫人笑起来:“到如今啊,芳玲,我估计父母最想的事就是你们早点生个孩子。”
      一听这话,谭芳玲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只好胡乱点头敷衍。

      晚上陆祺山特地在璇宫饭店订了一桌酒席,为何夫人接风。
      吃完饭回到家里,何夫人早早就回房间了,谭芳玲说有些累,跟着也上楼了。
      等到陆祺山从书房出来回到三楼卧室,谭芳玲又站在窗口往外不晓得看什么。他凑过去,窗外什么也没有,黑漆漆的一片,只有远处有星星点点的一两处光。
      “芳玲,”他问,“怎么了?今天和大姐不是相处的很好么?”
      谭芳玲说:“的确很好的,我没想到姐姐这么开通又能设身处地为别人想。”
      陆祺山说:“就是啊,那你还愁什么?”
      谭芳玲微低着头说:“姐姐今天说起孩子的事体...”
      陆祺山诧异了一瞬,笑道:“我们才结婚多久啊,这就着急要孩子了?”
      谭芳玲有些黯然,咬着下唇,说:“万一...我生不出孩子...”
      陆祺山说:“乱想什么呢,万一生不出就生不出吧,就我们俩一起过到老,也不错。”
      谭芳玲觉得他真是乐观,不由一笑:“你可真是看得开。”
      陆祺山上前抱住谭芳玲:“我是真这么想。”
      谭芳玲说:“我希望给你生个儿子。”
      陆祺山奇道:“为什么不是女儿?”
      谭芳玲说:“你们家是旧式的人家,一定更希望有孙子,我原先虽然不能让公婆十分满意,但若是生了儿子,他们肯定会很高兴。”
      陆祺山笑道:“你可想的真远,不过,太太,我对生孩子还是很有兴趣的。”
      谭芳玲不解:“嗯?”
      陆祺山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声说了几句,她脸一下红了,嗔道:“你,太坏了。”
      陆祺山一下一下轻吻她,慢慢越吻越用力,忍不住在她娇嫩的颈侧吮吸起来。
      她闭上眼微弱的呻-吟着,听到“哗啦”一声,他拉上了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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