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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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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我的存在,七海度过了一个毫无甜美回忆的童年。而这一切,到我们一起升上了中学以后并没有得到改善。
作为一个习惯性的使用对象,他依然要帮我拿书包、抄笔记、做作业、买午饭和饮料,又或是顶替我做值日之类。
奇怪的是,七海也依然像小时候的那个听话的跟班,一点反抗意识都没有。
他总是习惯性地低头走路,总是习惯性地对任何事情说“对不起”,也总是习惯性地对我发出的一切指令奉若圣意。
这个奇怪的现象只有在一开始时引起同学们的好奇,之后大家就见怪不怪。
超人在那个时候跟我走得特别近,常常看到我把七海支来唤去,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是不是抓住那家伙什么痛脚?”超人神秘兮兮地问我。“瞧七海那听话得,啧啧。”
我并没有抓住七海什么痛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老是跟着我。按道理说,现在的我对他的威胁远不及孩子时代那般具影响力。
或许是他习惯了。或许是他比较笨。
“我想那是因为七海对于臣服一个他在儿时就无比崇拜的偶像深感光荣。”这是我想得出来,唯一可以给超人的解释。当然我马上就后悔了,超人在听完我的话之后,毫不客气地把他口中的饮料喷了我一脸。
七海上课的时候都很认真,仿佛课本里有他渴望实现的一切幻想,我认为那是逃避现实的一种表现。当然我觉得没有比这更蠢的做法了,而结果是他的成绩不过不失,连我这个上课只看漫画的人,期考的分数也要比他强。
超人很快就交上了一个女朋友。他还特意带我去看,那是隔壁班的某个女生,看起来清纯雅致。然后超人就开始每天在我耳边以一百二十分贝的音量,去扩大他那原本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幸福。一个月后我告诉他,他的女朋友已经由我接收。自此之后超人情绪低落,再也不敢在我面前肉麻当有趣——他连话都不肯跟我讲了。
在超人振作起来之前,我又数度换了好几个女朋友。
七海捧着书本蹲在我脚边阅读的时候,我就倚在窗边跟走廊上经过的漂亮女生聊天。在我与她们出游的期间,七海就捧着同一本书远远地跟在后面。只有在这个时候,她们才会对他表现出相当的兴趣。
超人交上第二个女朋友时对我讳莫如深。即使我没有见过,他也把我列为头号情敌。
但我觉得他实在太落后了,千帆过后是水天一色,我早就对女生短暂地失去兴趣。
因为目光无处打发,我又开始重新注意起七海来。
七海似乎没有多少变化,他的形象还停留在小时被众人欺负的弱小姿态。
但我知道这种关系有一天会打破。事情就像我的身高一样每天都在起变化。现在我和七海站在一起,发现他不知不觉地已经长得比我高了。
七海不太爱说话,我没听见他抱怨过谁,也没听过他对哪门学科有意见,每天就见他埋头看书,也不晓得看到些什么旷世真理。
“七海,你恨我吗?”我坐在窗边,七海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风吹起了他的衣摆,他从书中抬起头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想这全无道理,他的顺从让我觉得这是一场早有预备的阴谋,就像我在他书包里发现的那本《基度山恩仇记》,他想的是什么?我开始怀疑平静的七海底下是复仇的狂潮。
七海笑了。逆着阳光的表情让人看不真切。但我却呆住。我发现我居然从没看过他对我笑。
“你猜七海要报复我的话,会怎样开始?”我问超人。
“先把你的女朋友抢过来,然后再把你塞进笼子里拿去游街。”超人认真地说。
“我是问七海的想法,又不是问你的。”我嗤之以鼻。
“那你应该去问七海,干嘛来问我。”超人也对我嗤之以鼻。
超人觉得以七海那副德性,要他主演惊世复仇记是绝不可能的。除非天地异变,石头都可以变金子,他比较期待后者。
超人并不是瞧不起七海,与大多数人对七海的印象雷同,他们对七海的注意不会多过挂在走廊里那块结满蛛网的公告板。
“但是七海为什么对你那么好?”超人也终于开始怀疑起来:“他明明知道你是个烂人。常言道,因爱而生恨,难道因恨也可以生爱?”
“我想七海一定是爱上你了!”超人这样说的时候,我正好把一口的牛奶喷在他脸上。我想我该检讨一下我和超人之间的谈话模式,这种笑话说得太多也真是很不卫生。
某个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变黑了,确切地说,是我的眼圈变黑了。超人说我会走运,因为两个黑色的圈子充分显示出我的尊贵,就跟这个地球上某种濒临灭绝的生物一样,他建议我保持这个形象至少一周。
我当然不会理这小子的满口胡言。七海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异象,老是停住脚步盯着我瞧,连不问世事的七海也表露出这种难得的惊奇,我恨不得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那天的课我只上了一半,伪造了一个请假条交上去,我就匆匆回家躺在床上装病。晚上七海把抄好的笔记给我送来。
七海把作业和资料放在我的书桌上,然后站在书架前面观察我的藏书,他随手抽出一本,居然就站在那里看了起来。
我躺在床上留意他。七海的头发许久没剪了吧,我模糊地想着,他的眼睛都被刘海挡住了。这小子到底吃的是哪碗饭?怎么长得这么快呢。
“七海……”我无意识地叫了起来。
七海抬起头来,看着我。
“过来这边。”我拍拍身边的地方,“我们来说点什么吧。”
七海奇怪地望着我,然后走了过来。
“你想要说什么?”他问。
“随便什么都可以啊。”我受不了他:“你没跟人聊过天吗?”
然后他真的很凝重地回忆起来。
一分钟后,我不得不打断他的思考。“算了,你不用勉强。”
七海只得又沉默下去。
“说说你自己吧。”我鼓励他。
七海还是没有发言,但我已经看到他努力的样子。
“例如你平时都在做些什么,喜欢些什么,讨厌些什么,之类之类。”我说。
“我只喜欢看书。”他倒老实得很。
“那你都看些什么书呢?”
“什么都可以啊。”
我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这样的对话要到何时才能说到重点?我一拍床边翻身坐起来,对准七海,我恶形恶相地问:
“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吓、吓?”七海被我突然改变话题弄得手足无措:“没、没有……”
“你有喜欢的男生吗?”我继续问。
“怎、怎么、”七海像被审问的犯人,他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揪着他的衣领,不怀好意地恐吓他:“超人说你喜欢我!”
“我……我……”七海瞪大眼睛,被吓傻了。
“不回答就等于承认吗?”我直逼到他的眼皮底下,一瞬间我仿佛回到小时候,七海无辜的样子激发起我潜藏的暴戾基因。我一把将他按倒。
“不……不要……”七海像小时一样哀求。
“不要跟我说不要。”这小子怎么就一点长进都没有呢?我几乎以为他又要哭起来,我低下头吻在他的眼睛上面,“既然你喜欢我,应该也喜欢我这样对你才是。”
在我的手伸进七海衣服里面的时候,我只听到咚的一声,头脑一阵断电似的黑暗,然后是手腕处传来剧烈的痛感。在我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眼前恐怖的处境。七海反身压在我的上面,他的力气已经超出我可以承受的范围,七海愤怒的目光让我知道自己刚刚犯了一个多么无知的错误。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的七海了,一股庞大而强势的力量自七海的身上散发,他凛然而不可容忍的表情写满对我的鄙视。
“你别太过分,傅东文。”七海冷冷地说。
我仰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直到七海收拾好东西,走出我的房间。关门的声音让我心头一阵失重的颤抖。
在今天之前,我想也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闭上眼的时候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落,七海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任人欺负的无助小孩,为什么我没注意到呢?他明明已经长大。
我就这样一直躺在床上,直到半夜,直到第二天早晨。直到我不得不再次走出这个房间。我被七海彻底讨厌了,我的黑眼圈也更加深了。
超人看到我黑着脸坐在位置上,无精打采地,又瞧瞧一脸严肃的七海。他问我:
“奇怪,今天七海怎么都不理你?你背着他勾三搭四?”
我托着头,看着窗外。一切都完了吧,我想。超人这个罪魁祸首,他的虚假情报害死我了。
不知情的超人还在那里叽叽呱呱发表意见,我越听越烦,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力拍在桌子上,他立即闭嘴。看着我撑着身体站得无比僵硬的样子,超人讷讷地问:
“东文,你没事吧?”
“拜托你。”我有气无力地对他说:“别再提七海。”
超人担心地看着我,已有所预感。
隔了一会,他才轻轻地问:“你们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得说:“我已经和七海绝交了。”
我走出了教室。只留下超人讶异的坐在座位上。
那个似乎过得特别缓慢的夏天终于过去。在我有限的记忆中,最后的学期就这般无声地消失在超人那不可置信的目光中。
高中之后我比超人更早地交上女朋友。超人总是抱怨自己的桃花不够旺,站在我这个来者不拒的身边,他的机会就更少了。他决定明天穿大红的内裤来煞煞我的风头。
女孩子们都很可爱。我说无数的笑话逗她们笑,那是因为我喜欢她们对我笑时的样子。
超人和我还是分在同一个班里,为此他狠狠地赌咒,发誓这一次他一定要把以前所有属于他的东西从我身上连本带利地要回来。
超人似乎跟我特别有缘。我常常想,如果运气好一点的话,说不准我就投胎到他家去成为他的兄弟了。
相比之下,我和另一个人的缘分就浅薄得多。
七海以几近与我并排的分数考进同一学校,但他的课室却安排在天水相隔的另一边。这对我或者他来说都是件好事。我不认为那个不愉快的事件发生之后,他还愿意看见我这个犯罪者的脸。以至一个学期之后,他再重新被编入我们班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可以把他当作一个陌生而新鲜的同学般看待。
七海还是安静得像一个封闭了的深潭。他的世界展现在无穷无尽的书本里。大家是何时开始注意到他的存在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似乎是从他逐渐拉高的成绩开始?抑或是女孩子们课后总是围着他问课业问题的时候开始?
总之,七海慢慢地成为了一个受人注目的人物。
“这样好吗?”超人看了一眼认真地教导着同学的七海,对我说:“美美这几天都跑到那边去呢。”
美美是我交往了三个星期的女朋友。她长得一点也不美,但我还是喜欢她。因为她笑起来最好看,就像某个黄昏我看到令我难忘的某个笑容。不过这都是不长久的关系。也就无所谓可以不可以,况且美美只是去问问作业,罢了。
以前的七海,绝对没有女孩子会注意。我坐在窗边偶尔看见他走过的时候,会不自觉地问自己,这个就是七海?
七海的变化很大,或许我老是刻意地不去看他的关系,所以每每相隔一段时间我再重新望向他的时候,总觉得他又变了,变得相当的陌生。
快要毕业的时候,七海已经是学校的名人,就连我跟女孩子约会的时间,她们也显得心不在焉,常常指着经过的七海问我:
“这不是七海学长吗?”
“听说你们以前是同校?”
“有人说你们感情很好。他好像就住你家隔壁吧。”
“亲爱的,可以给我介绍一下吗?”
“……”
“……”
考试前的三个月,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和所有女朋友们分了手。
超人看见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真是辛苦你了。”
接着下来,便是枯燥得可以扼杀人格的考前准备。
再接下来,便是紧张的日子逐秒倒数。
最后,当我们离开高校走进大学之前,我发现,我过往所执着的全部情感,都遗留在那个终结了我青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