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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四、

      记得过去她在师傅身边学医的时候,常被称赞是极为聪颖的孩子。

      无论看起来多芜杂的病症,到她手上,便能如剖丝剥茧一般,一步步解开,直至寻得症结所在。

      只是,最让她记忆犹新的,却是师傅每每在那样的夸奖后,总会加上的那句——

      “惜遇己则不然”。

      在很长的日子里,她其实并不懂得师傅那句话的意思。

      直到遇见那个人。

      纯阳静虚门下。

      谢云流最小的弟子。

      百年难遇的剑气双修奇才。

      ——这便是,她最早所知晓的“谢寒舟”。

      如斯盛誉之下,不知会是何等的风光……

      至少,较之自己这个空有一身医术,却身患痼疾之人,好上太多。

      十五岁,听得相关的些许传闻时,她这么想。

      随后便遵从师命,初上华山,登顶纯阳,以及——

      碰到一个,她从未想到的“谢寒舟”。

      会因是“叛出纯阳的谢云流”的静虚门下被嘲笑。

      会因为了博得门中师长好感而修习的气宗之技被同门鄙薄。

      会因新近弟子一句对自家师傅的失敬之语失去冷静大打出手。

      会因同门与其他弟子的争吵亲自出面小心调停,末了,任人捉弄。

      分明什么都清楚,分明什么都懂得。

      还是可以对身为陌生人的她真心而待。

      还是不曾对任何人任何事多说一句怨言。

      还是……甘心为了一个可能再不回来的人、一个大约永不可实现的心愿静静付出。

      不管,他自己是怎样辛劳、怎样痛苦、怎样地一个人默然承担所有。

      有道是,“洞悉万象者,未必洞悉己身。”

      总是有太多缘由,让这样的人眼中只看得到前路的方向,看不到自己身上的伤痕。

      ——这曾是他的悲哀。

      如今,成了她的悲哀。

      却是甘之如饴。

      于是在纯阳宫外,当那个人谈及:“……姑娘此次救得掌门,又是予了我纯阳上下一大恩,寒舟真不知何以为报……”

      她说:“无妨,分内之事,不足为谢。还望待李掌门痊愈后,贵派可复往日之辉……”

      不等对方再说,又道:“然家师有命,须无执完事后速归谷中,故而现如今还请谢师兄代为向代掌门拜别。”

      语毕,无视了那人脸上交替的错愕与复杂,仅是虚行一礼,便转身随一边的弟子朝山下走去。

      也不曾回头。

      不是想要这般,却不得不如此。

      就算……心存不舍何如?从此难见何如?

      她到底是顺应了自己的心愿。

      没什么不好的。

      华山终年不息的雪花还在头顶盘旋。

      路已到了尽头。

      远望过去,长安城的轮廓尚不算清明。

      凭一己之力,到此便是极限了吧。

      她是这样清楚着的。

      “……就这样……一个人离开吧……”

      “无人拖累……无人知晓……”

      “倒也不错。”

      呢喃似的低语,伴随白衣女子的跌倒,于风中飘散。

      “可惜,阿执……”

      “我终归做不到……就这么放你独去。”

      一个身影在下一刻将她深拥入怀。

      依稀可闻之附于耳畔的言语。

      宛若叹息。

      五、

      ……商。

      ……宫。

      ……徵。

      ……羽。

      ——当她从不知多久的沉眠中清醒,耳边缠绕着如是琴声。

      曲音太过熟悉,以至于她甚至能在心中依稀弹出——

      大七勾七,勾六,省,勾七,长吟,大六下抹七,就吟……

      末了,

      心弦寸断。

      因着那是……

      《辞华》的起调。

      “师兄,你……又是何苦?”

      “你明知道,无执此行,所求并非。”

      她在这一刻开了口,知他定会听见。

      哪怕这话语轻如风息。

      “那你又何必装作不记得?”

      “那时我说的话,你怎会没听见——”

      “我说过,我做不到那样放你独去。”

      “所以,如今这是我的所求,而不是你的。”

      指间琴音未绝,男子低沉的声音似丝滑锦裂,这般隔空遥递来。

      寥寥几语。

      换来她难得的哑言相对。

      室中一时沉寂。

      徒余琴音绵延。

      忽是又闻那人一声喟叹。

      “只是阿执你……又可真的清楚,我知道些什么?”

      “譬如,你的阴脉之象会在五年前到达极致,是因为你不顾己身,劳心救了那纯阳洛风。”

      “譬如,你这次再上华山救人,不是为换得那谢寒舟给你一身混元真气以增寿元,而是为了一偿再见故人的心愿。”

      “譬如,你为了不被我这个师兄阻拦,在送我的荷包里放上夕晴草,好到时在客栈用那么一杯木樨香片把我迷倒。”

      “又譬如,你早就厌倦这样日复一日待死求去的日子,却不想为此亏欠任何人的本心。”

      ……分明全被那人说中了。

      她脸上却是未见得多少被道破心事的恼怒。

      “师兄……”

      小声唤了对那个男子自幼以来的称呼。

      这一次带着些微疲惫与平静。

      她闭上眼,终究无法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

      “既然你都知道……如今又为何要逼我?”

      “逼我不得不反悔重来。”

      “逼我……只能留下。”

      一曲到此终却。

      床榻不远处的琴桌旁,墨衣的男子方才默然起身。

      “因为,我是雪辞音。”

      “那个不会将你一个人留下,也不想被你留下一个人的……雪辞音。”

      施施然将女子眉心的银针取下。

      他露出清雅绝伦的一个笑。

      “如此,你师傅他,也就追究不了我先前没能陪你同上华山的那劳什子‘失职之责’了吧?”

      ……为了这么一个“不追究”,费掉自己全身苦修廿十年的内力修为。

      天下,还有像他这般傻的人吗?

      她不知道。

      只无比明白的是——

      自己那个不拖累任何人便得以安静离开的冀望,到底毁在了这么个“傻瓜”的手上。

      犹是,苦笑置之而已。

      尚是记得。

      那年她甫一出世,就被当时刚刚决定收养自己的药圣孙思邈确诊为先天太阴之脉。

      是以,先天太阴之脉者,三焦俱寒,又是女体,本乃天绝之命。

      奈何有师如此,又被养于青岩万花这般仙境之地,日夜得谷中百草灵药调养,她竟也就那样活了下来。

      心下自是深感上苍眷顾。

      于是苦学医术药典,于是立志行医救人。

      不想……及笄不久的那次纯阳之行,竟就那样改了她之前的这般固望。

      遇到了那个名为“谢寒舟”的男子。

      也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寒脉逆行的痛楚。

      如是,一病五年。

      乃至之后便被师傅告知:若无人以至纯的混元内功相救,她怕是……

      “命不过三十。”

      约是最后的办法。

      然而,让她望之却步的只在于——救她之人却会内功全失,于习武之人而言,今后可谓形同废人。

      哪怕也有“最好”的人选。

      ——那个以剑气双修,内功精纯闻名世间的静虚弟子。

      如那人者,纵失内功,也当无碍于畅行天下,行走江湖吧。

      她如此了然。

      故,今次纯阳事发后,师傅听得她愿以催自身太阴之血解纯阳掌门之毒换谢寒舟一身内功之谋,自是信以为真。

      怕她因催血伤身,还派了师兄随行。

      不料她早有打算,到了长安就将师兄困于客栈。

      随后孤身一人,独上华山。

      毕竟,她不是一个会为一时活命而亏欠旁人的家伙,就算有所交换。

      再者,她又是那样自恃甚高的女子,终是做不出那样邀恩以挟的姿态。

      不如一了百了,全了自己为人医者之念。

      无执无失而去。

      可……

      万万没想到,当她以为一切都按自己所想一步步到来的时候。

      师兄他……跑来将所有筹划打乱。

      一曲《辞华》,一记还针。

      生生将她拉回凡尘。

      从此——

      堪不破。

      走不得。

      逃不开。

      六、

      她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名叫“谢寒舟”的男子,是在天宝十一年的初春。

      彼时,恰逢上巳日。

      长安郊外的曲水流觞会正开得如火如荼。

      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约是难得的浩大声势。

      让她这个本是在茶亭等候某人归来的过客,也禁不住生了些许一窥究竟的心。

      进了人群,六大派中除了少林,各门下竟都有那么几个弟子。

      可惜她早就听闻“这长安上巳日亦是六派惯例齐聚之日”的旧说。

      倒是不以为奇。

      环绕周遭,无执只是略略地看了看。

      ——此次万花来得俱是这两年才入门的小辈,无甚相见之礼可言;而那东都的天策府与西湖的藏剑山庄,先前就不曾相熟,自然没有前去拜见的必要;至于扬州七秀坊与……华山纯阳宫,虽是与本门交好多年……但她区区一个隐退弟子,自是无需多事。

      这么算下来,自己如今,似就成了那么位路人的角色。

      不免浅笑出声。

      觉得……还真是颇合她心意。

      抚眉垂首,她望向不远处随水流过的玉觞。

      心下,却晃过些许莫名情绪。

      “……好了好了,都说了用不着这般在意——大不了我回去再绣一个就是!”

      “阿绯你、你当真是死鸭子嘴硬的佷!做了将军还是这么个口是心非的性子!弄得好像那香袋是我丢的似的……”

      “什么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哈,别以为我不知道,那香袋可是你这个只会拿枪舞剑的家伙花了好几个月才缝出来的,就为了这回送给某人表份心意……你敢说你一点都不在意?不在意你那位纯阳的谢郎被别派的姑娘抢了?”

      “……阿含你小点声!”

      “害羞个什么劲啊!你明如绯不是一向‘艺高人胆大,不怕人闲话’?”

      “怕了你了……你与其在这边乱嚼我,不如赶紧帮我找那香袋去!”

      “呵呵,是~是~都听你明少将军的~小的遵命就是了~”

      ………………

      恍惚听得边上走过的两个少女稍显聒噪的对话。

      侧身轻瞥装束,约乃天策府的门下。

      本不是太在意。

      只在瞥见脚边的一物时留了心。

      屈身拾起,那么一样蓝边白底的香袋静静映入眼帘。

      针脚并不细腻,做工也算不上佳品。

      只是自那反复拆缝的痕迹里,看得出做的人是何等上心。

      细细又观摩了一番,才见这香袋底部还用暗色的丝缝了一行小字——

      倏忽就怔在了那里。

      “这位可是……天策府中的明如绯明将军?”

      “是明某不错……不知姑娘,有何贵干?“

      面前穿着一身红衣的戎装少女带着几分戒备回了头,而她听了这般无礼的问话,也不见气恼,仅是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说道:

      “适才无意听得些许过路言谈,说是将军的香袋无意遗失了,不知可是此物?”

      “啊……这正是在下所失的香袋。多谢姑娘送还!”

      在看到她从手中之物的霎时,那本贵为将军的少女几乎是立即盯了上。等她亲手交还,更是满脸的欢欣。

      让她都被感到了些微暖意。

      这时一直在边上东张西望的另一个青衣少女,突然跑来。

      “诶诶?我说吧,就凭阿绯你那绣工,别人就算捡到了也定会还来的嘛~”

      看着重归失主手中的香袋,那少女就颇是随意的开起了这位“明少将军”的玩笑。

      “你这妮子!还想让我丢脸丢大些吗……”

      “算了算了,不捉弄你了~快去找你的谢郎吧~刚刚我还见了有纯阳弟子路过呢~莫不是你还想等下一个上巳日再送?”

      显然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红衣的少女在迟疑许久后总算是做了决定——

      “啊?什么?!我、我这就去!”

      ………………

      两个少女就这么从她身侧匆匆离开。

      朝着几步之遥外纯阳门人所在的方向而去。

      剩她一个人在原地,明了着所有因缘。

      多少显得有些啼笑皆非。

      须臾,白衣的身影从远处蹁跹而至。

      那么静静流过所有人眼前。

      像是一片云朵,无迹无声,不然烟尘。

      而她——就站在这里,看他对着每个人微笑,对着每个人温柔,对着每个人礼数周全。

      和多年前,依然无所差别。

      多年前初次相逢——

      白衣的少年从石阶上翩然而下,步履从容。

      恰今日时分。

      这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做“物是人非事事休”。

      唯见河间觞中酒,不倦东流。

      是怎样的心情呢?

      初见时,相交间,别离后。

      未见痴迷,亦寻不得悔憾。

      始终不过是零碎的片念。

      ——希望那个与自己命境相似的少年,能活得精彩。

      ——但求那个湛然若雪的男子,会一直这么走下去。

      ——比她快乐,更请……比她幸福。

      满是少不更事的忡忡,经年变幻的踟蹰。

      大约此生此世,终再不可复。

      许久许久,想起那个香袋上织就的小字——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若能遇见了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不欢喜呢?

      于普天下千万的少女都是如此美好的相逢。

      于她,却只说得了一句——

      “既见君子,岂言相思?”

      ——正因见的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才做不到让自己成为他又一个“背负”。

      于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人不会是最后陪伴她的人。

      哪怕心系千重,哪怕思存百般。

      也止步在了最开始的那一刻。

      从此身前身后,再无交集。

      只是时至今日,她到底有幸,还得了另一人来等待。

      待之归来——

      “阿执,该走了。”

      “嗯,就来。”

      直道是——

      此间未成语,如是当谁闻?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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