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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琵琶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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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院,红尘颠。
拥琴柔语话愁年。
才浅笑,却思变。
兀自调拨慢转弦。
——琵琶行
阿衎在他心里倒底算什么呢?
他怔忡。采薇的意有所指,自己心底的迷惑,皆成愁绪紧锁在眉头。
失神地望着映在水面的脸,起起浮浮,虚幻飘渺,苍白如鬼魅。
抬起寂寞的手指,在氤氲的雾气中,细细描画徐衎的脸。英挺的剑眉,深邃的眼,高高的鼻梁,每一个细节都不错过。渐渐,一张英气的脸在他面前不住荡漾。
朋友?亲人?他也茫然。
从不愿想起那些伤心事,但人的悲哀就是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想到自己最不愿想到的事。
回忆就像面镜子,当你站在它面前的时候,所有的一切也会一一清楚的呈现。
曾经的一幕幕就留在镜子里面,过往忽明忽灭,人影憧憧;蓦然回首,只剩景物依旧。
初见的那一幕,印迹一般铭刻在心上,想忘却忘不了。在那样一个日明风清的日子里,一个青衣的男孩站在山桅子丛前落泪,那个等着亲姐回来的冀望,空逝一春,流走一秋,终是一个虚无飘渺的梦。
遥想当年,母亲也是这般倚窗低泣。等了一生,盼了一生,终究是空。放手是错,不放亦是错。母亲本就不该爱上那样冷血的父亲,伤心流泪的最终却是自己。
两个寞落的人,就这样在眼前交替出现。他也分不清,哪个是过往,哪个是现在。那些泪珠,水滴石穿,在他心里蛀出了偌大的一个洞,深不见底,也揪得人心酸。
那个遗弃他的男人早舍下母亲与他时,就已不再是他父亲。如今,命里有多了一个他,稚气的,固执的,戏谑的,种种他都舍不得丢去,舍不得放下,他的身影,他的气息就这样,溶进血液中,溶进生命里。忘了天,忘了地,也不会忘记有个这样的人出现在他生命里。曾经干涸的花园里开出了这么一朵醉人的花。
视之若弟,徐衎是生命中唯一的亲人。他心里这么想着,也这么告诉自己。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关上。
几许凉风窜了进来,裸露的背脊上泛起一阵寒颤。
“哥,加点水。”徐衎轻松地拎着两桶水站在大木桶边。
一股热流徐徐在身边缠绵环绕,像情人的怀抱温柔地将他围裹。
暖,在水中,亦在心间。
“我们认识多久了?”水自指间流走,一如时光匆匆。
“十一年。”
“十一年?”他沉吟。“我跟那人只生活了五年,跟母亲也只生活了不到十年的日子,跟你却生活了十一年。”
对上徐衎清明的眼,轻笑道:“阿衎,也算是我最亲的人了!”
“我也是!哥,我最快乐的时候就是跟哥在一起的日子!”
山水伸手在他脑袋上亲昵地揉了揉。“阿衎想过以后么?”
“以后?我想去关外。”
“关外?”
“嗯,我听说关外风景很美,有祁连雪峰,戈壁沙漠;西风拂面,残照当楼……我跟哥可以策马并骑,驰骋在大漠上,携手共闯塞外,到时候,咱们双刀合璧,天下无敌!哥,你说,那多么好呀!”徐衎双眼充满想往。
“塞外——”他神情恍惚。
“是呀,塞外高手众多。不但有剑宗前辈天山冰王,还有……”徐衎忽然噤声。
星光暗淡,气息薄弱,他颤抖着双唇道:“……不错,还有他。他在刀法上技艺,寻遍天下恐怕也难逢敌手。你对他仰幕确是应该。……”
“哥!”
“啪啦!”一朵水花溅在脸上,绽开,迷离了双眸,也掩住眼里的落寞。
沉默,如水雾般在斗室里蔓延。
忽然他开口,“阿衎,要不要一起洗?”
徐衎摇头。“哥,我洗过啦!”
他双目微闭,似沉睡中。
徐衎以为他没有异议,却没料到他右臂一横,一片水幕如浪潮般涌了过来。
无奈屋子就这么大,徐衎闪的不够远,竟然被淋一头。
“哇——”一声惨叫。
山水开心地笑起来,坐在大桶里咧着大嘴。
他也气恼,冲到水桶边,拿起瓢,哗哗哗地对着桶里的人连续开火。
山水举指相弹,数颗水珠如流星急驰而过。
徐衎反手,用瓢在空中画了一圈,像灵敏的山猴,眼明手快的将水珠收入瓢中。
二人顽童般,在斗大的浴室中打起水仗。
一时间,浴室成了战场,水花四溅,鬼叫连天。
窗外,天如琉璃般,澄蓝透明;桅子花绽放,浓香无尽。
知更子点着小灯笼飞过。
已是夜时。
一声叹息飘过。
他始终是你的儿子。
夫子沉重的背影溶进夜色中。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
关于琵琶,他知道的不多,只知道有位唐代的名人写了一部《琵琶行》。他也不知道所谓的“轻拢慢捻抹复挑”是什么,问他刀法如何劈砍立破,他还比较清楚。他也不知道一串玉珠落到盘子里是什么声音,不就是噼哩啪啦的,难道这就是琵琶的声音么?在他脑海里,琵琶不过是种风尘之物,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轻浮的乐器呢?着实让他难以明白。……这只是在今天之前对琵琶的印象。
然而,春风楼中,飞出的一曲琵琶独奏却让他大看眼界。
非寻常婉转,浅吟低唱。如策马疾奔,狂风烈烈;如高山绝壁,瀑布飞泄。如此荡气回肠,激昂跃进,不由得让他心中热血沸腾,几欲扬刀舞上一舞。
止住步,他仰首倾听。
渺渺星汉,浩浩宇宙,从洪荒时代起,千古闪烁。
八千里云路,三万里河川,皆在步下瞬息而过。
欢乐悲喜,聚散离合,世间种种,琵琶声中自有情愁。
一曲一世界。一歌一人生。
从来没想过,这样一种风尘琴音居然也能让他有这么深刻的感动,神游太虚,感受世间种种,一如江山如画,一如儿女情长。
一团不知名的气在四肢百骸里川流,窜进胃里狠狠的纠了个结,又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曲罢,他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红衣小婢躬身请他入楼。
延着宽阶而上,一阵浮香袭面而来,撩拨得人醉晕晕。
桃红轻纱在楼内摇曳,碧玉珠帘于风中微撞。
屋内正中有一张镂花黄花梨木案几,两方锦垫。几上端端正正的放着一尊正在行事的欢喜佛。
玉指纤纤,琵琶声不断。却已是妾意慵懒。
红衣女子仍倚在栏边调弄琵琶,背对阳光,看不清面容。
莫明的,心跳加快。
只是他是姚战。千军于阵前,依然面不改色,气息不乱。
小婢道:“姑娘,姚捕头来了。”
红衣女子轻声嗯了一句,竟未回头。
姚战身为城中捕头,众人皆对他敬重万分,头一回有人如此待他,不由得尴尬万分,只得道:“采薇姑娘安好!”
轻软的女声响起:“姚捕头辛苦了,不知大人亲上春风楼有何贵干?”
“姑娘深居春风楼中,本不该扰姑娘清静。只是有一事相询!”
“噢。姚捕头请讲,采薇若有所知,必倾囊相告。”
“恕姚战冒昧,三日前,城郊有人被害,不知姑娘可曾听说?”
“略有听闻!”采薇失笑,“大人不会以为是奴家下手杀害的吧!”
“不敢,只是听闻当日有人千金掷楼买下姑娘一夜春霄,不知道可否告知此人来历?”
“为何?”
“本官怀疑此人与凶手有关!”
阳光破云而出,灿烂一片。
姚战早听过采薇花魁艳名。然而,乍见真容时仍是一惊。
玉手微调,转弦三两声。曲风已暧昧酥骨。
“大人可知这是何地?”
姚战微怔,仍答道。“春风楼。”
“不错,正是‘朝起旧人去,暮迎新人来’的春风楼,上这的都是有钱的大爷。来者只渡一夜春霄,只图一宿欢乐。太阳升起来了,就什么都没了。恩客们哪位不是来去匆匆,奴家怎生记得清哪一夜是哪位大爷垂青我芙蓉阁?呵呵,恐怕采薇是帮不上大人了!”
“呵呵,那就容我提醒姑娘一下,当时掷金之人与姑娘所指的恩客非同一人!”姚战也笑道,几道笑纹看起来极为老奸巨滑。
“哦!是么?既然姚捕头已知晓此人身份,又何苦再问奴家。”纤指微拢,琵琶声微乱。
“只是唯有姑娘与此人有正面交谈,还请姑娘好好想想。”
采薇璀笑道,“对奴家来说,帝王将相,贩夫走足,熄了灯不都是一个样子!男人也不过如此。”
姚战起身道,“看来,采薇姑娘是真不记得了!那请恕姚战叨唠了,告辞!”
“恕采薇不便,请!翠羽送客。”
目送姚战离去,采薇才放下一直捧在手中的琵琶。
兰指一根根收拢入掌,如入夜的艳菊。苍白,绝美。
朱唇颤抖。“大哥……”
风乍起,卷起院中的落花,翩若蝶舞,一如她纷乱的芳心。
围墙角上伏着一只黑猫,静静地看着刚刚发生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