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十章 大厨钱友贵的心意 ...
-
翠福楼是刘翠梅十年的心血,但她知道靠自己一个人舞大勺是做不大的,所以毫不保留地将一身厨艺传给了大厨钱友贵和二厨冯五爷。钱友贵原本是街头一个混混,半路出家,厨艺抵不上自幼在厨房学徒的冯五爷。可别看钱友贵是条粗汉,此人粗中有细,颇有经营才能。近两年翠梅有意将他提拔为酒楼的掌柜,他主外,冯五爷主内,将自己逐渐脱身出来。
她深知这东西来得便宜了价钱也就会跟着便宜,索性在店里订了规矩,她亲手炒的菜起码要翻四五倍的价钱,每日还有限量。
您别说,她这样傲气的姿态正投了那些富人老爷的下怀,让翠福楼老板娘的私房菜成了当地一大名产,每日都有人捧着银子恭敬地求她下厨。当然,这也是因为刘翠梅的厨艺确有独到之处,不是寻常人随便端个架子就可以成为奇货可居。
可这样一来,翠福楼就有了点‘兜里没钱别进来’的味道。周福生倒是不在意,可刘翠梅很不喜,于是定期大量腌制酱菜泡菜对外出售。她的酱菜用料讲究,价钱却实惠,一两个大钱就能买一包城里最有名的富人馆子出的小菜,让全家老小就着高粱米粥都吃得笑逐颜开,怎么能不让平民百姓家趋之若鹫?!为了照顾那些拮据的人家,刘翠梅偶尔还会用下脚料做些大荤的小菜,不计成本,仍然是一个两个钱的往外卖。老百姓再没见识,也都能明白是老板娘有意照顾(肯定是老板娘,不是老板),大排长龙之余定然要故意不故意地赞赞老板娘的仁义。
今日,翠福楼开了一坛特别的小菜,用店里熬猪油剩下的油梭子丁拌上几种去年冬天剩下的干茄子丁香菇蒂,下足酱料腌制近一个月,里头还加了几种特别的香料。一打开水封的坛口就可以闻到扑鼻的香气,单就着味道都能让人吃下两大碗干饭,引得一些穿长衫的客人都纷纷招呼伙计装些回去,极为抢手,转眼间就被人瓜分干净。不少人闻讯而来,讪讪而归,看到老板娘今日罕见地早早到了店里,都围上来求她下次多做些来卖。
算上今日这一小坛油梭子菜,店里已经空了好几个酱菜坛子,所以刘翠梅一大早送了儿子出门就来了店里。出门前少不了再跟文墨唠叨一遍,一定要寸步不离的跟着少爷,一定不准少爷爬高。这大半个月以来,柱子每天都要听母亲唠叨几遍,苦着脸拉着文墨撒丫子直奔学堂。刘翠梅无奈,只好又交代了金氏几句,要她下学后看好柱子。金氏才来了不几日,却也被刘翠梅唠叨了不下四五十遍,心里有些疑虑,这位主母明明不是个唠叨的人,可每日都把少爷的安危挂在嘴边儿,尤其是一遍遍叮嘱不准少爷爬高,必然有些缘故。她悄悄跟刘陈氏打听了一下,确定少爷以前没有跌过,那是为何呢?她下意识地望向两位表小姐住的方向,叹口气,程家表小姐到底是夫人娘家人,又还年幼,不用操心,那位王家表小姐明显怀了别的心思,这几日猛往老爷跟前儿凑,那副做派……真让她这个做下人的都瞧不上眼儿。还好周大爷是个正经人,要换了罗家的二爷,怕早就光溜溜滚到一块去了。可就周家这么样个人家,后宅里头也会为了争宠闹出什么大乱子么?金氏左思右想,觉得只有罗家那种高门大户才值得下绊子杀人什么的。不过既然夫人将宅子交给她管,金氏还是多了个小心,越看王闺玉的轻浮举动越担心,觉得周家本来就不算什么正经人家,主子下人都粗俗不堪,要是再闹出点什么丑事儿来可更没得看了,她得寻个机会劝劝夫人管管这个表小姐。至少这冲男人抛媚眼儿的事儿在内宅做做就成了,干嘛还追大门口去丢人现眼啊!她这个外人都臊得慌!
翠福楼是个临街的三层小楼,一楼摆着□□张小方桌,二楼和三楼都是十个房间,前店后家的格局,后头有个小院儿,院儿里几间房。刚开酒楼的时候,周家就是住在这里,现在厢房给了伙计和学徒住,正房仍留着,翠梅平日在这里睡个午觉换个衣服什么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梅树,再没有其他花草,但贴着墙根开了一小块地,种着厨房里每日都要用的葱姜蒜,还有一些中等大小的花盆和豁口坛子,里头郁郁葱葱的都是香草。翠梅爱干净,没有在院儿里养鸡,只有后门边儿狗窝里躺了条黄狗,才养了两年,酒楼的剩菜剩饭极多,将一条黄毛土狗养得油光水滑。
既然这么多人开口求了,刘翠梅也不在乎上次熬得猪油用没用完,让学徒买了几斤板油去炸油梭子。她回后头房间换上平日干活的藏蓝色粗布衫裙,头发紧紧扎起,再用帕子包住,免得不小心落了头发到菜里。
这次不想用茄子干和香菇蒂,刘翠梅一边寻思着用什么食材,一边拿了个小竹筐去墙边摘香草和姜蒜,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家里的烦心事儿。
女儿家也要有点真本事傍身,这样在外头受委屈的时候才不必一味忍耐下去。刘翠梅常想,若她是那种将安危祸福都依赖在男人身上的弱质女子,对丈夫将移情别恋一事大概不会反应的如此激烈。听说好友牛大奶奶院儿新多了一个姨娘,是婆婆身边的大丫头。牛大奶奶本来也是个性情暴烈的主儿,可人前仍得装着大度容人的样子。她不敢争,因为她还指望夫家给她和她的儿女富足高贵的生活。有儿子的女人,在丈夫哪儿受了委屈还可以巴望日后熬成婆,没儿子的女人,就连点指望都没有了。每次听说因为没有子嗣而不得不主动为丈夫纳妾的女人,刘翠梅就更加羡慕她的母亲,虽然父亲好酒,活活把自己醉死在酒缸里,但是对妻子对女儿都是一等一的好。从未因为妻子生不出儿子而嫌弃,还将一身的好厨艺都传给了她这个女儿。
不过若没有这样专情的父亲,她或许也不会对丈夫抱了那么大的期待。若她有个兄弟在,哪怕是隔着一层肚皮的庶弟,也算多了一个依靠,不至于任人鱼肉。拿现在来说,她最愁的就是身边没有一个能代她出头的可靠男人。若她娘家有个贴心的兄弟在,她有好几种法子可以将周家账上的银子悄悄转出来,让兄弟替她再开一份生意,省着她拼了老命去替男人养小老婆。别看周福生现在是三家店的老板,但他只认得包括他名字在内的寥寥几个字,勉强能看得懂账本的大概。会打算盘,可惜十次至少八次算错。周家的帐,一直是翠梅一人把关,要动手脚很容易。何况,因她家人口简单,家里的开支从不立细账,她若有心攒私房,这些年给自己攒下一个铺子很轻松——当然周家就绝对不会有今日的风光了。
这就是夫妻离心离德的后果,这个损失一千,那个也免不了自伤八百。
她现在宁可自伤个千八百的,也不打算再闷头替那一窝没良心的赚银子。周家的生意,就保持这种撑不死饿不着的水平吧!刘翠梅打定主意,要将周家账上攒下准备扩大店面的银子抽出去,另开一份生意。只要周福生愿意好好跟她一心过日子,等她安心了,随时可以将生意并回来。若周福生这一世也露出狼子野心,她就闹他个倾家荡产,然后带着私房银子和孩子自己过日子!
数来数去,身边儿能用得上的也就是翠福楼的几个厨子。可前世这些人在她落难的时候全都投靠了周福生,对她不闻不问,让翠梅心里很是膈应。不过也寻思着,前世她先是病了一场,后来又被关在了宅子里,或许钱友贵他们是根本不知道吧!
想着想着她心思回到酱菜上,洋芋也是吸油吸味的东西,干脆这次就下油炸的洋芋丁,再看看上次替那个有点吓人的美公子做得小菜剩了什么边角料,都丢进去算了。刘翠梅做菜从来就是这么没章法的,随心所欲,手头有什么用什么,配料也没有什么玄妙之处,美味与否,全在各种配料因材制宜的微妙用量差异之间。
盐多一粒少一粒,醋多一滴少一滴,寻常人吃不出,刘翠梅却能品出天差地别。
做酱菜她向来不假人手,将四五个大洋芋削皮切成细丁,用油炸酥,放在笊篱里等油全都控干。这边拿了几颗芥菜,专心致志地在菜上搓盐。钱友贵悄悄一个人也爬到地窖子里,闷不出声地在刘翠梅旁边蹲下来,“妹子,你最近是不是恼了俺?”
刘翠梅近来对这员大将有些冷落,嘴角含笑,瞟他一眼说,“你说呢?”
钱有贵抱头哀叹,“肯定是因为俺笨,又管不住喝酒,手艺总没长进,该恼,活该!俺看豆哥这孩子倒不错,要不……你把他提拔了吧,俺只要能有口饭吃就成了。”
“说什么混话!豆哥连刀工还没练好呢,你好生做着吧”,刘翠梅这阵子是有意栽培一个叫豆哥儿的小学徒,但这孩子起码还要三四年才能出徒,哪儿能随意提拔。刘翠梅几乎能听到钱有贵偷偷松口气的声音,忍不住抿嘴儿笑了。真是瞧不出,这个老粗竟然还懂得以退为进来试探她的心意。不如我也来借机试试他,于是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老钱,看你整日跟我哥哥妹妹的,如今我问你一句话,你可敢老实答我?”
“我操,男子汉大丈夫,有何事不敢?”钱有贵忽地站起,瞪起一双虎目,“妹子只管问,俺若是有半句假话就是你家养的王八。”
“你家里才养王八”,刘翠梅笑着踢了他一脚,“若有人欺负我,你怎么办?”
钱友贵怒了,“哪个王八羔子敢欺负你?!操他娘的,不打得他来跟你叫娘老子就不姓钱!”说完攥紧一对巨拳,只要刘翠梅吐个名字,他就立刻冲出去开打。
刘翠梅含笑问道:“如果是老板呢?”
“咋?那驴毛龟蛋竟敢欺负你?操他娘的……”,钱友贵怒发冲冠,咬牙切齿地就要出去给刘翠梅出气。
刘翠梅心里一松,忙拦下他,“急什么,我就是说说,他还没干出什么。”
“妹子,到底咋了?”
“唉……”,刘翠梅的神色在昏暗的地窖中份外低沉,这为了阻挠丈夫纳妾闹起来,恐怕是个男人都会站在周福生一边吧。
钱友贵急得跳脚,“到底咋了?!”
翠梅淡淡地说:“我怕他要纳妾了。”
“啊?”钱友贵果然愣了一下,松开拳头开始搔头。说实话他真是没觉得有啥,有钱人家三妻四妾是平常事,便劝道:“我还以为啥事儿呢!怕啥?就算他弄百八十个回来,正经老婆也只你一个,那些小婊×子若是敢算计你,老子一刀一个宰了腌起来给你下酒。”
刘翠梅冷笑,“哼,我就知道,你们男人都一肚子花花肠子,肯定都是要帮男人说话的。什么正经老婆只有一个?男人若变了心,什么都保不准要变。皇后娘娘不是正经老婆?皇后娘娘不是好人?可皇帝老子一迷上杨贵妃,动不动就要换正经老婆。太子爷还是亲儿子呢!好不好人?还不是被皇上一张嘴就废了,改立了杨贵妃的儿子,邓阁老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都拦他不住。纵然太子爷再不济事,那贵妃的儿子才不到三岁,就能瞧出比上头的几个哥哥都强了去?还不是因为杨贵妃正得宠么!你们男人啊,只要色心一上来,江山社稷都能忘光,亲儿子都能不要,还什么正经老婆不正经老婆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呦,你……皇帝爷爷的坏话也能讲得的?!砍脑袋呦!”钱友贵吓得上去捂刘翠梅的嘴,一双虎目四处乱瞄,生怕被人偷听了去。
刘翠梅没好气地推开他,低吼道:“怕什么,难道皇帝还能躲在咱家酱缸里偷听啊!”
钱友贵四处看看,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缸缸罐罐和麻袋箱子,就算江湖传闻中的锦衣卫密探再厉害也不能把自己缩成只耗子吧。饶是这样,还是吓出一身冷汗,不过挠挠头觉得翠梅的话很有道理,便改了想法——不管别人家怎么样,反正他妹子家三妻四妾可不行!于是郑重地跟刘翠梅说:“妹子,你且放心,自打你救了俺一条命,俺就在关帝爷爷面前起了誓,俺这条狗命这辈子就姓刘了!天塌了有哥哥顶着,你要想别人的天塌下来,哥哥给你捅!”
他这条命姓刘,而不是姓周!
这一句话取悦了刘翠梅,她当即决定提拔钱有贵做翠福楼的掌柜,每月工钱加二两银子,再送一成干股,帮她好好拉拢伙计和厨子,配合她做“双帐”,一点点挪银子出来留作她的私房。 或许是因为心情大好,刘翠梅那天腌制的酱菜特别美味,出缸后大受欢迎。
两人嘀咕了半天,一前一后顺着木头梯子爬上去,刘翠梅小心提着裙子,眼睛盯着脚下。忽然眼角余光似乎看到角落了有黑影一闪,吓得几乎跳起来,可仔细看里头东西摆的满满登登,根本藏不下什么。安心扣好地窖的盖子,外头落了锁,下面顿时如无月之夜般浓黑。一片漆黑中,突然传来一阵声响,极轻,极微,好似有一只耗子缓缓地拖着尾巴四处游走。这只厉害的耗子摸到腌菜旁边,专挑了那位美公子请刘翠梅代制的几坛极品菜肴,在黑暗中小心揭开封口,捞了一根海参和两三只酿了馅子在腹中的酥炸禾花雀,将坛子封回去,慢悠悠地猫回角落里唧唧嚓嚓地啃了起来,再一阵啾啾的吮手指声后,只留一声心满意足地叹息。
这里的老板娘手艺真不错,说话干净利落,事情看得通透,样貌身段也都算中上之姿,刚刚看她上楼梯时的背影,半明半暗之间,纤腰长腿,很是动人,她丈夫竟然还不满足?真是暴敛天物。
难道一个美妾比得过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生活么?
有些人真是不配过安乐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