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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启示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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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闪电,声音,雷轰,大地震,自从地上有人以来,没有这样大这样利害的地震。
那大城裂为三段,列国的城也都倒塌了。神也想起巴比伦大城来,要把那盛自己烈怒的酒杯递给他。
各海岛都逃避了,众山也不见了。 《圣经•新约•启示录》
神说,它要杀三分之一的人。
真是的,干脆所有人都死掉该有多好,留下来的那些人,在末日还有什么用呢。
恶意如灰尘般簌簌地从笑声中掉落,既绝望又悲哀。那么熟悉的嘶哑笑声,抱着膝盖在角落的小小身影,隔着玻璃重叠反射背后和透射面前的镜像。
以及过去和未来。
莉莉特熟悉这种笑声,她看着这个声音的主人怎样地在不知不觉中由幼嫩孩童幻变为光芒夺目的青年,在自己的注视中。
然而她还能轻易地把掌心置于他胸口心脏所在的地方,倾听它沉重的跳动声,即使面容力量都变得陌生了,始终有什么本质从来不曾改变过,那样悲哀地颤抖着的灵魂心音,她听得见,并且坚信着面前这个已经被人类恐惧而唾弃地称为杀戮之神的怪物,依旧是当初穿着拘束服被关押起来的愤世嫉俗的少年。
只是这样单纯的一个少年,如此而已。
“呐,莉莉特。”声音里有着一贯的嘲弄和漫不经意,他抬起头来,用着那双冬日湖水的眼眸紧紧地注视着,嘴角扬起笑容,用着很轻然而冰冷的语气说话。“你打算拿我怎么办呢?杀了我吗?大概门外气势汹涌的呐喊报仇声音已经快要把这里掀翻了吧?为什么还不动手呢?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们就少了一个最强大的敌人了啊,哥哥和塞斯那边也会元气大伤吧——啊呀,强大到如同怪物的奈特罗德兄妹也不是不会死啊。有这样的消息传出来的话,一定很能鼓舞士气吧?为什么不杀了我呢?还是说你在等待时机?别告诉我,你还因为我是以前的亚伯•奈特罗德,所以才下不去手啊。”
她只是用一贯的悲伤眼神注视着他,她知道这样做他就会把头低下去,逃避她的目光,那样柔软地触及他心脏。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亚伯?”隔着透明若无物的玻璃,她这样轻轻地问他,“这就是你想看见的世界么?亚伯?只有毁灭和绝望的景象,是你想要的吗?”
他微微抬起头,脸色苍白,嘴角挂着可怕的笑,嗫嚅着,似乎在说些什么。
“十字背负者02号,80%限定启动,承认!”
蓝白色的强烈弧光顿时充斥满了所有视线,霹雳咆哮着好像整个世界都开始动摇,但莉莉特只是退后了一步,无奈地摇摇头。
“没用的,亚伯。”
光线像泡沫破碎一般敛去消失,亚伯瘫在地上大口地喘气,怨恨的眼神望向面前遥不可及的人像,以及自由。
那个人立在玻璃外,好像很久很久之前,但现在已经什么都不一样了。
莉莉特的声音还在悠悠地响。
“放弃吧,亚伯。周围的墙壁是绝缘耐热的纳米瓷材料,你的电击是没有作用的,即使十字背负者的力量可以对其造成瞬间击穿,但是80%的限定启动,你已经没有足够能量支撑那么久了,放弃吧。”她微微低下眼睫,流露出悲伤的姿态,“我不希望你伤害自己。”
把酸痛的身体缩成一团,他冷冷地笑,在空无一人的监牢中回荡着颤抖愤怒的笑声,好像受伤野兽的嘶吼。
“莉莉特!你记住!只要你不杀死我!只要有一天我能出去!只要该隐和塞斯来救我!我一定要亲眼看到人类灭亡之日!”
“莉莉特中校,怎么样?”
叹口气,“还是老样子。”
电流按钮滴滴答答工作着的声音,无数荧光屏显示着复杂的数据和图像,面前的军装年轻女人转过身来。
“打算一直就这样关着?”
“给该隐他们那边的信息有答复了吗,艾丽莎中尉?”她答非所问地说。
“暂时还没有,我想是在考虑中吧,条件对于他们来说是相当苛刻呢。”
“可能会拖一段时间吧,那边战局未定,我也希望能尽量拖延一段时间,越久越好。”
“为什么?就算失去了亚伯,只要该隐这个主心骨在,局势并不会扭转太多。你在为什么争取时间吗?”
蕴着叹息的语调。
“为亚伯。”
“哥哥。”面前的少女停顿一下,翡翠眸子闪烁着犹豫,“保加利亚战战败,他们送来了战俘名单,要求以退兵来换人。”
青年站起来,注视着屏幕上传输过来的文件,战俘名单上第一个的Abel•Nightlord,实在太熟悉而且刺眼。
金发的青年转过身,漂亮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白皙清秀的脸庞上浮现的是微微苦笑的忧悒神情。
“是这样呢。”
“我们怎么办?要答应他们的条件吗,亚伯哥哥在他们手里,总觉得很不牢靠。”
“不,我们要暂时考虑。”声音很柔和,然而并没有商量的余地,“塞斯,现在我们的战争正打到关键点,如果此时退兵就等于自折羽翼,恢复起来很难,不如等到我们进一步占领更多城市,军队成长足够有气候之后,再去救亚伯。”
“可是……”塞斯有些着急,心底空荡荡地觉得危险。
“如果莉莉特在的话,她是不会允许别人伤害亚伯的吧。”他淡淡地说,然而眼眸中闪过一丝深思。
“塞斯。”靠近了娇小可爱的妹妹,该隐用着那双冬日湖泊的蓝眼眸望着她,把手放在那漆黑如夜的发上,语调很忧哀。
“对于亚伯,我一向比你更担心他啊。”
这就是你想要的世界吗?
莉莉特切切的话语在耳边萦绕不去。
啊,是啊,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世界啊,莉莉特。
被风暴席卷着摧毁剩下的废墟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尚未干涸的血泊倒影里流过了青空上的流云,浓烈的腥气往全身毛孔里钻,残骸,颅骨,拧碎的电车,崩塌的教堂,嘤嘤飞舞着的血蝇,埋葬着死者和生者,激光焚烧血肉的焦臭,汽油味弥漫开,整个城市都刹那沦陷为巨大坟墓。
这就是启示录里的末世景象,是我想看见的末世景象啊,莉莉特。
这就是人类,卑微如蚁的人类在这个星球上创造的,现下又亲手毁灭。
我们是亲眼看着人类怎样自取灭亡的啊,在沙漠里起风暴,臭氧层破碎,海里只剩黏稠死物,焦油浮现其上,核辐射怪异扭曲不留生机的土地,细菌战生化武器遗留的地狱。
而远在数亿公里之外的我们,只看见那个美丽的星球慢慢变了颜色,光芒斑斓闪现,蓝色的光变漆黑,嫩绿的大陆变黄,茶色变成风干已久的血块的粘稠暗红,最后只留下一片死寂。
而他们又是怎样对待我们的。
当同伴被钉于十字架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憎恨达到顶点,为了救你们,我们倾尽一切力量。
其中就有你啊,莉莉特。
你竟何背叛我们。
别用那样悲伤的眼神看着我,他们没有资格让你们来守护。
啊,对了,自从你帮了他们,你们就从怪物升华为圣女了呢。
为人类的未来着想,为人类的未来着想,你总是不断地说。
在这名义之下,火星移民计划诞生了,我们诞生了,之后十字型杆菌出现了,溶血性杆菌出现了,人类未来的生机出现了。
然后人类毁灭了。
为什么不就此死绝了呢,为什么还要在此苟延残喘呢。
不要对人类放弃希望,不要对世界放弃希望。这是你说的,纵使怎么坏,还是有好的。
最后上帝用天火毁灭了索多玛与蛾摩拉。
希望是永无止尽的啊,如此恶毒的潘多拉盒底遗留之物。
到了人类终于把地球毁灭的地步,你也还不死心,最后反过来对救助你的我们亮出刀刃。
因为在你眼里,我们都已经是怪物,只有那群卑劣又懦弱的大灾难后遗民才是真正的人类。
多么可笑。
抱紧了肩膀,手又失去力量地滑落下来。
脑海里不断闪现着过去的景象,清晰地好像昨日刚刚发生。
并没有察觉到。
自己的泪在不停地流。
在夏日,天气晴朗,天空蔚蓝,阳光温和。
“Fish&Chip!”
老伯和善地笑着,给面前好像天使一样可爱的金发孩子两份F&C,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往,教堂的钟声开始响,天空有白鸽飞起。
“呐,亚伯,这个很好吃的哦。”拉着他到露天茶座的街角,该隐把手里的小吃塞一份给他,竖起小指,向他轻轻晃着。“谁都不许告诉哦,这是亚伯打架受伤的慰问品。”
他迟疑地接过小吃,阳光照着脸颊有温热的感觉,嘈杂吆喝声在耳畔作响,食物细细的香味弥漫,不断移动着的人群,光影掠过。
“怎么了?不喜欢吗?”一愣,回过神,该隐那张脸庞的大特写近地拂到呼吸,两双一模一样的蓝眼眸望着对方。
摇摇头,他望着手中的小吃。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说完,该隐率先咬了一口,满满地洒着醋和盐的F&C顿时少了三分之一,一脸陶醉的样子。
“恩。”亚伯点点头,也开始品尝起自己手中的小吃。
猝不及防地,脸被捏了一把。
“!!!”
抬起头,罪魁祸首毫不在意地嘻嘻笑了起来。
“呐,亚伯,我说,好不容易能出来一趟,不要这么摆着一张臭脸嘛,要怎么样你才会开心呢?”
脸部的肌肉很僵硬,他试着想笑,表情却变得很古怪。
“亚伯?”
“没事,我很开心,真的。”眨着眼,他说。
即使天地翻转,辱骂和嘲笑好像暴雨一样打在身上,被送到遥远的地狱,面前的人也是会一直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吧。他这样想着,就安了心。
小小的一片阴影覆过来,他抬起头,看见莉莉特那张圣女脸庞上皱起眉头的忧愁神情。
“啊呀,被发现了。”该隐只是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亚伯冷冷地注视着她,倔强又愤怒。身披纱丽的女子,人造子宫里出现的生命却还要表现出自己归属般的民族特色,庄严智慧的容颜真好像那个古老国度传说中的圣女。而亚伯和该隐,这对相同到基因里的双生子,却连出生地都遥遥相隔了一道海峡,距离是从柏林到伦敦。面对这这样的现实,莉莉特那种永远悲天悯人的神情如同面具一样挂在脸上,甚至深入灵魂,平静地接受工具的称呼,平静地接受自己的使命,这种平静令亚伯无比愤怒,裂痕深如暗渊。
但是……
亚伯,你是爱着这个世界的啊。
有什么楔入心的裂缝中,话语带着魔力,直抵最深处。
憎恨着人类,憎恨着把地球弄得面目全非,只会嘲笑别人来显示自己存在的人。
想要毁灭,把碍眼的都消灭光。
面对着人类造成的末世景象,他不停地在笑。
恶魔是你们啊,亚伯。莉莉特却这么说,给他看他们的战场,强力火力绞缠下灰飞烟灭崩毁的城市。
活生生地杀死数百万人,把秩序弄乱,又教血气都流入土地,教欢笑变作眼泪,使活物仆倒在尘埃里。
阳光掩起丧布的黑纱,愁云在天空凝结。
天马吐火和硫磺,天使一舀,大海就变成苦杯。
人面的蝗虫飞出来,咬噬着血肉,骑着灰马的白衣骑士身后跟随着地狱。
这样,你还要这样做下去吗?亚伯?
你明明一直都是想要在阳光下欢欣奔跑,看世界美丽的人啊。
他们一齐做了一个梦。
没有声音,没有风,寂静地好像还在太空,太阳和地球连接之间的某一点。
光线照亮了该隐的金发,隐藏在里面的丝丝阴影显得命运般漆黑,白皙清秀的容颜也格外清晰。
好像隔着一层镜面的倒影般,亚伯和该隐,在他们的手掌之间世界分隔为两半。冠冕的太阳从亚伯背后照耀过来,而该隐身后则是死亡的地球。
光芒大盛起来,强烈耀眼地好像亚伯整个人要融化其中,然而触及那条镜面线就被吸收了,该隐那边是无止尽的宇宙的深邃黑暗,只有他的容颜格外清晰。
好像就要这样就被分离开。亚伯忽而觉得恐慌,心脏某些部位为荆棘所割般刺痛。
亚伯伸出手,然而融化在那样强的光明中,而该隐,正坠落向深渊,背后那个死寂的星球。
骤然睁开眼睛。
“通知莉莉特,同意交换条件,塞斯,我们退兵一百里。”
“诶?哥哥?”
“再拖延的话,恐怕问题会严重了。”该隐抬起头,给塞斯一个鼓励的清丽微笑。
并没有进一步的解释,然而既然该隐已经这么说了,塞斯敬了个礼,回身离开传达他的指令。
把手放在指挥台上,该隐抬起头,凝视着那份名单。
亚伯•奈特罗德。
“是这样么,亚伯?”他自言自语地,说出无人能听见的疑问。
沙漠里起了风暴,又散去,已经是夜晚,远远地,沙子扬起的尘雾中驶来了车辆,还有月光下那群人。
“喂~~~~~~~亚伯哥哥~~~~~~”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娇小的美少女,看见了那一抹白色,飞快地扑了上去,差点把他撞倒。
“啊~~太好了~哥哥你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我和该隐哥哥都非常担心你呢,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亚伯哥哥?”
月光里亚伯的脸庞上被阴影覆盖着,表情模糊地忧愁,紧皱着眉,似乎并没有多开心的样子。
“是塞斯啊。”他勉强地笑,看到了面前静静走来的另一个人。
该隐拥抱他。
“能回来就好。”
然而心在很遥远的地方,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和时间里,不知不觉间已经背离。
“亚伯?”
“亚伯。”凝视着他,莉莉特的眼神有着悲伤,宁和庄严。
囚笼打开。
“你可以走了。”
惊讶地抬起头,然而转瞬语气就换上嘲讽,“怎么,杀不了我,所以就只好放虎归山了吗?跟着你们东奔西跑的,我也掌握了不少资料啊,就这样放我回去好么。”
别过脸去,眼眸更低了些。
“该隐和塞斯答应了交换条件,我们要遵守约定,释放你和其他人。”
没有声音地寂静。
过了一会儿,像是黑暗剥离开来,嘶哑的笑声簌簌地抖动,从地下响起。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对我这么好呢,果然是重要的战俘吧。拖拉了几个月时间,让我到处看,说是想让我感受一下人间地狱的苦痛,说是希望我们能回到从前,不过都是拖延的计策啊,不过都是为了你和你的人类着想的计策啊,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亚伯。”注视着他,莉莉特轻声说,“确实是我们的计划,但是请你想想,那些你所看见的,难道不是真实的么?难道那些不是日光下发生的悲痛的事么?”
“亚伯。”她用着母亲般的语调呼唤他。
“我从来,都没有欺骗过你。”
世界分崩离析。
“莉莉特,我们需要再商量一下。”该隐站起来,轻柔地说。
塞斯愤怒地看着他们。
亚伯投了放弃,塞斯一票反对,莉莉特和该隐都投了赞成票。
哗啦的大声一响,推开椅子,塞斯旋风般冲了出去。
“塞斯!”
“没事的,亚伯,去找她吧。”该隐给他一个清丽而让人安心的微笑。
亚伯回头看着他们,该隐还朝他挥了挥手,黑暗的门关上了。
下一刻,他转身去追塞斯。
一刻又一刻。
方舟里爆发出毁天灭地的悲嚎。
耀目的流星拖着长长的,灿烂如同日光的火焰,向着地球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