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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杯·瑟夜·太子朱谒 ...

  •   朱询起身的时候,我昏昏然欲睡。无人与谈笑,困乏在所难免。
      “太后殿下召见。”依稀听见内侍在我身侧人边轻声道。景贞太后一崩逝,两宫太后尊号便再无作用。至于哀册文字,算得什么?
      “嗯。”朱询立起,甩甩手脚,展平了身上素袍褶皱。
      “大皇兄,弟先告退了。”朱询转向我。
      “去吧。”我望着他和我一般的样貌,道。
      朱询笑了笑,悄然退后。
      我很快又陷入困倦当中。
      我原不是那般容易就困的。少时巡南,彻查贪腐大案之时,常三四日不得好眠,脑中千絮纠葛绕如走马,蔓枝荫生恨不能斧劈火燎。但到事一终了,并不觉如何疲累,只当是秋围狩猎,幸得之好物而喜,冲淡了身上尘苦,便也尝出如饴滋味。
      少时风景,终不复矣……此时年岁虽论得上未满而立,庶民还可当做尚可建功立业的年纪;但浸在宫中日久,一锅杂汤炖得肉酥骨脆,便翻出闲散老者的层层懈怠来。受册太子十余载,既无诸弟夺位之忧,又无皇父废嗣之虞,诸般天生算计何其无用,懒了倦了睁眼一半,何用管顾他人识我意是明是昧。
      不过是睁眼一半——撑开只眼寻找坐在后方的胤和,小脑袋已歪到了左肩上,身子也几乎靠到了坐在左边席上的宽王世子臂肘。他右边坐的应是二弟之子胤秋,不过席上空空并无人影,大略是二弟带走去见太后了。想想实无什么刨究必要,略合了眼,却感心中气郁不安愈重,闷得胸肺肋骨皆有些发疼。
      勉力在脑中混沌线中拉出几根瞧瞧,皆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只得放回搅乱。似是我心,又非我心,这种莫名熟悉之感……可是朱询?幼时我二人因心意相通,常用来射覆游戏逗乐长辈;及渐长成而敛神定心,我二人脾性越发不似,兼之极少有心情起伏过大之时,是以我几乎再未感觉到朱询心思有何波动。今次约是因我闲而无事,加之朱询未掩其情绪,才使我觉察。
      不知是何等样事,竟使朱询失常至此?我好奇,但无心探究。我无兴趣于旁人私事,无论是我的叔伯、兄弟,还是我的父皇妻儿。我无意于无孔不入,既无远近之虑,做之何用?
      内侍又款步而来,交给我一个洒金玉版纸卷儿。摊开看了,字迹精致如刻印,银钩铁划。
      “竹不在府中,不知去向。捕仿者,已询,无话。”
      我不太明白我遣暗卫去查看的缘由。正如我不太明白,我以“竹”作为堂兄宁王朱雀的代号的原因。仿佛是我从掌东宫禁卫始便如此了,然则搜刮脑内,并无半点音画可佐证。对莫名被攫取记忆和过往的恐慌曾经在我脑海中出现过,但平息得很快,快到我不曾觉得那是一种恐慌,没有心悸,也没有一刹那的迷惘。
      不过,我须过问此事。宁王毕竟是在世王公中身份最为高贵的封国超品亲王,其行踪不明颇有蹊跷,正逢大丧的朝廷不应再出纰漏。不知父皇知晓几分,先掩了消息,再待走向而决断。
      我也站起。身后玩着手指的四弟抬起脸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摆弄指节。
      出殿门望天,落雨已小,不必打伞。走到宫西侧门稍站了会儿,无意中瞥见花圃里四尺灌木穿梭着一个小小身影,轻手束脚左顾右盼谨慎得可爱,极像是五弟朱鹭。他年幼定觉得守丧无聊,约是想偷偷出来寻物事游戏打发的,便挥手让禁卫带他出来。
      “大,大皇兄。”朱鹭呐呐道,绞手低头委屈样。
      “怎么了,跑出来?”我温和道。
      “我,我是有点,想母妃……想去瞧瞧……”朱鹭战战兢兢道。我年长他二十三岁,所谓长兄如父,他自小便极是怕我,见我说话从来结舌不顺的。
      “父皇不在,离开九凤宫也没什么。不过……没事,皇兄带你去,如何?”我笑道。
      “啊,嗯。”朱鹭用力点头。
      自九凤宫往东,又一殿群便是长凤宫,长凤宫东有御河流过,上有数桥通向后宫。过桥不须穿长凤宫,我本要带着朱鹭沿墙而走,朱鹭却扯了扯我的衣袖:“过则遵孝礼,大皇兄不进去问祖母安吗?”
      “自然应当问安。”我回道。无可奈何,命身后禁卫在长凤宫门外等候,我携着朱鹭登门入宫,向正殿走去。一路上宫侍洒扫如常,见我和朱鹭前来连忙行礼,至正殿前,女尚书前来接待。
      “见过太子殿下和五皇子殿下。太后殿下正在午睡,请二位殿下回转吧,心意妾会转达。”
      “既然如此,打扰了。宫中可还有别人?”我道。
      “回太子殿下,太后殿下午休时从不允人在旁,妾等都在宫外随侍呢。”女尚书恭敬道。
      确是这般规矩……“是本宫多问了。五皇弟,走吧。”
      朱鹭犹豫地望了寝殿方向一眼,还是随我走了。过御河上桥,正要往郑贤妃凝乐殿方向去,一名宫女慌张跑来,迎面见到朱鹭,立即行礼如释重负:“殿下正从九凤宫出来?”
      “对啊,怎么了?”朱鹭显是认识来人,奇怪道。
      “贤妃殿下不知去哪里了,奴婢正在寻找呢。殿下没有见过么?”宫女急急问道。
      “没有来我这儿啊……母妃失踪了?”朱鹭瞪大眼很是惊诧,“怎么会?”
      “贤妃在后宫随处走走也是寻常,各个宫殿你们都找过了,没有吗?”我插口道,“何时发现的?”
      “奴婢适才当值,不当心睡着了,醒来就见贤妃不在殿中。贤妃平日离殿,总要有几人随侍,或者告诉一两名姐妹去处的;但奴婢问了一圈,竟无人见过贤妃出门,差人去贤妃常去的花园楼阁找了,也不见人影,”宫女虽然惊慌,倒还口齿伶俐,顺当说了一番话,额上汗水滚落,“如今离奴婢发现贤妃不见,已经半个时辰了。求太子殿下帮助奴婢!”说着便跪下磕头。
      “起来吧,在宫中还能失得了?”我道,“许是在哪处僻静之地休息而已,不必惊慌。本宫再派些禁卫来,先勿禀告父皇。”
      “这个奴婢省得,”宫女抹了汗,躬身道,“谢太子殿下!”
      “去吧。余音!”“卑职领命。”身后东宫禁卫统领道。
      “大皇兄……”朱鹭拽我衣袖,眼中含泪,“母妃她……”
      “四个,送五皇子回九凤宫。”我道。
      朱鹭放开紧抓着我袖口的手指,面对上前的四名禁卫,表情有些许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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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凝乐殿外遇见快步行来的父皇时,夜幕已降,天阴无星。父皇既醒,也便粉饰不住什么,一概地倒落出去。
      “都查过了?”父皇显是怒了,眉头皱紧。
      “儿臣已命人遍翻后宫,没有贤妃踪迹。宫人处也无甚线索。”我道。
      “加多人手,继续搜!”父皇不耐挥手。
      “禀告陛下,卑职查遍各门出入,无贤妃出后宫边门迹象。”有人报道。
      “后宫荒凉之处仔细寻着!”眼见父皇模样,我也只得勉力应付,道:“儿臣在想,还有什么疏漏……”
      “西宫,西宫去找了没有?”父皇猛一抬头,喝道。
      “儿臣遵旨!”西宫因九凤宫大丧,我不敢多派人手以免被扣上滋扰亡祖母之罪。既是父皇口谕如此,自然可仔细勘寻,不须忌讳。
      禁卫、内侍、宫女、仆役,可调动的人已全召集起来,各执火把挖地三尺。我原没料到父皇竟会如此紧张郑贤妃之事,想来郑妃对他而言,实是伴君良妾不二人选。父皇宠爱者唯一后二妃,此时急切,我约略可想见,却无法量度。
      “禀告陛下,卑职有发现!”父皇转到第五十七圈时,听腻了“无”的强调,一“有”字但如重锤,猛转过身来:“什么?”
      “陛下,老奴问到一名宫女,她言申时初曾见郑贵妃进入长凤宫。”年老内侍回禀道。
      “好!……长凤宫?”父皇顿了顿,迟疑了一息,“去长凤宫!”
      我眼前瞬间闪过一个场景。太快,捕捉不全,只模糊分辨得出景圣太后老迈的面庞,和朱询水镜倒影般一触即碎的身影。
      长凤宫寂。静默,吞吐着熔化影子的戾气。明火点点铺展,沿墙伸去,很快包围了整座宫殿群。除了灯火通明的正殿,其余殿阁皆是不点灯暗入夜,无言穿梭着惶恐不已的宫侍和动作轻捷的禁卫。
      女尚书被带上来时,衣发凌乱脸色潮红,口被塞入大团麻布,还在拼命挣扎。她乃随侍景圣太后四十余年的世族之女,在宫中是颇受尊敬的老女官,今次却不顾脸面,似是还想争取什么,双眼圆瞪尽是奋不顾身慷慨之气。
      “把布去了,成什么样子。”父皇嫌恶地挥手。
      “太后……太后……”发出声音虽已哑得难以听清,她仍梗着脖子迸筋凸管试图高喊,无奈喉咙所限无法大叫出声,几遍之后低下头,哽咽不语。
      “朕且问你,母后在宫中做了什么?”父皇强压腹中气,咬牙道。
      “妾不知。”女尚书微微摇头。
      “朕怜你年老,给你次坦诚机会,不要再抵抗。”父皇俯下身看着她。
      “妾只知太后之命,妾当以命遵守。”女尚书哑着嗓子,一字字慢慢道。
      “禀告陛下,寝殿——似乎有法术护持,卑职无法打开殿门,不知殿内情况。”一人过来报告。
      “荒谬!”父皇甩袖,极恼怒,“朕倒要看看,是什么法术。”
      我跟上走了两步,忽然觉得腹部一痛。被剖开腹取出脏器的错觉,使我难以忍受。似乎腹部的每一块肉都因挽留内脏的离开而喊叫发颤,抽动着不安地起伏;然而将手压在腹部,却又无一点震动。接着像厉刀在腹腔里刮,一片一片叶儿薄肉飞出肚,疼痛让胃一阵翻滚,却因无食吐无可吐,只挤出红殷殷血来——流在腹内,看得见,深洞洞一个血窟窿。
      我剧烈干呕起来,眼前的血糊糊一面不断重闪。太不寻常,我看不见旁人的眼光,身体绞痛拧成一股力直插脑海。空白,再覆黑,四肢如空无一物。无知无觉,不能见也不能听,直至脑中最后一道白被黑吞噬,心肺停歇,陷入永不回的暗夜。
      “大皇兄?”一脸惊恐盯着我瞧的,是五弟朱鹭。手摸到地砖一片湿漉,我跌坐在地颇间界。
      “乐饶,你被魔魇了?”不可置信目光俯视我,父皇转过身,“朕先过去。”
      朱鹭用力托我起来,喘着气道:“大皇兄,你,你也吓着我了,母,母妃没见着,你就先倒了。”
      “父皇召你过来?”我整整衣服,披上侍从送上来的外袍。
      “是,父皇说母妃有事找我,不知为甚要到这儿来。”朱鹭努力恢复平静,小声道。
      “我们也去吧。”我和朱鹭到寝殿前,走过包围人众让出步道,站到父皇身后,望着寝殿正门的白玉阶梯。父皇上前一步,两步,踏上玉阶,至朱门前停步,高声道:“母后可在殿中?儿臣数三声,母后若是不应,儿臣就冒犯进入了。”
      殿中无光,无回应。父皇在门口踱了两步,喊道:“一!”
      大风一阵,猖狂作响。“二!”
      “砰”,一人破门而出,几乎与父皇撞了个满怀。那人出门即向左拐,似是想找个人少之处突围,但父皇所部人众实在太多,无处可走之下,只有退到寝殿东南墙角,靠着立柱一动不动。
      “你们都给哀家退下!”打开门中,出现了景圣太后老皱而冷肃的脸,“让开,枢央要去正殿。”
      我沿着东侧台阶走近细看,先破门出来的人在火光下转过脸,正是英王正妃芮枢央。娇小女子抱着个绸巾包裹的两尺青瓷大花觚,身子轻抖面无人色。
      “母后不先解释吗。”父皇压上一步。
      “没有解释。若皇帝怒气无处发泄,哀家自尽谢罪就是。”景圣太后顶着千人注目,声音沉静得发寒。
      “寝殿里还有何人?”
      “郑贤妃没事。”
      我正注视父皇与景圣祖母对话,身边有人擦过。回头一瞧,见朱鹭跑向英王妃,小小身躯也在不断地打颤。这二人……却是有何关联?
      “太子殿下。”英王妃动动唇,我看懂了她的唇形,走过去。
      “能不能,让我先去正殿休息一下,我不会逃的。”她低声道。
      我见她虚弱模样不是作假,扶她转过南墙朝向东面后招手示意,有一段守卫是我东宫禁卫担任,我可暂时打开缺口放她。朱鹭搀着她,种种焦急担忧纠结在面上,在他六岁脸孔上显得极其诡异,我心中疑虑一闪而过,问道:“五皇弟,你看着英王妃?”
      “嗯。”朱鹭脸色倏地一亮。
      “乐饶!”父皇厉声喝止从空中劈来,人也随后而至,气冲冲覆着狰狞面,“你这瓶中,是何妖物?”挥臂如挥刀,手指英王妃怀中花觚。
      “不是妖物,还望父皇明察。”芮妃跪下,沙哑声道。
      “既非妖物,摔烂它。”
      “儿臣不愿。”
      “哀家也不愿。”景圣太后从父皇身侧掠过,搭着芮妃左肩声作钟鸣。
      “去。”父皇吐出一个字。十几名内卫闻声而动,一拥而上。
      “皇帝,你竟然如此待哀家!”景圣太后也动了怒。
      芮妃没有做声。眼直直盯着被一名内卫抢夺到手的瓷瓶,而后目光转向我。
      “你都不记得了,大皇兄。”
      碎裂声如闷雷般响起。左腕一阵剧痛,却是戴的翡翠镯子生生收进肉里,觉着掐出浓血沿指滴落。
      宛如揉着黄沙和血泪的女声,轻幽织出。
      “瑟月夜,月柏山,九月三。”
      随浓重酒香扑鼻,热血冷心,交缠眠入髓,骨根根拆裂。
      此酒,我曾名之“春杯浮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九杯·瑟夜·太子朱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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