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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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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秋夜,月明星稀。
神侯府小楼内一灯如豆,透出微弱却坚韧的光明。
夜正凉,有清风徐来,吹动了窗子,“吱呀——”的响声,夜间深沉的霜露与寒气随之扑面而来。
小楼主人从满桌纷繁的卷宗里抬起头,伸手欲关上窗,犹疑片刻,最终只是浅浅地掩着,留出一条细缝,竟似为风留一道方便之门一般,便复埋头于公务之中。
三更的梆子也已敲过,无情却没有丝毫睡意,但他还是起身,揉了揉干涩的眼,沉静一会儿,推动轮椅向床边缓行过去。
虽无睡意,他却不得不睡——纵自己这具残躯不足为惜,但此刻他身上系着亲友牵念、社稷江山,无论如何也不可倒下,不能伤身。
窗外忽传来一阵“笃笃”的轻响,回头,只见一只灰鸽探头探脑地从窗缝中钻进来,在桌上翕动了两下翅膀。
无情与许多人有飞鸽书信往来,都用的是固定的信鸽,若有变故,也定有暗记为据,他有过目不忘之能,每只给他送过信的鸽子他都认得,以策万全。
但这只鸽子他全无印象,鸽身上也没有暗记。
他却已明了来信的人是谁了。
只有一人会频繁地换他的信使。
他说,你名为无情,实则多情,哪怕一只鸽子,见得多了怕也难免生出几分爱惜,我要是不小心弄死了,岂不招你伤心?故我要寄信与你,同一只鸽子必不用第二遍。
寄信的人是方应看。
无情折回桌边,取信,细细看过,把鸽子放走,吹灯上床。
风定,人静。
每只鸽子都带来长达数页的书信,却从未带走收信者的只言片语。
无情第一次收到方应看的信的时候,他正随诸葛神侯被贬山阴。越国风景虽好,但不在京城就对朝中乱局鞭长莫及,令人忧心满腹。
离京一月,一只小白鸽落在了他的窗前。
那时他和方应看,接触刚刚开始密切,两人彼此欺骗,试探,三分真七分假地来往,在一场场大大小小的明争暗斗中一次次地敌对,联合,再敌对……
却不曾想过会接到他以私人身份写来的信。
除了客套,信中只有仿佛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弟前日见府中腊梅早开,不觉思兄愈甚。”
无情在一瞬间觉得脑中一处紧了一紧。
三日后,皇上气消,召诸葛神侯及四大名捕返京。
此后方应看的信便多了起来,且越写越长了。
随着他们表面上的关系日益友善,信的称呼落款也渐渐改变,从最初的“成兄谨启”、“方应看拜上”到“崖余如晤”、“应看亲笔”,亲昵得仿佛老友。信中内容也少了客套,天南地北无所不谈,真如交心与无情一般。
他所议论的人事,总恰与无情所想相契合,却不知是他刻意为之,还是两人的确是知己。
若是前者,很危险,因为那说明自己的想法为人所洞悉。
若是后者,则更危险……
方应看已算不清他给无情写了多少信,他只知自己从未收到一封回信,却仍是控制不住地放出一只只鸽子。
其实以无情缜密的心思,说不定能从他无意的一句话中推测出有桥集团的虚实,然后狠狠给他致命的一击。这样实在不是他一贯的作风。
可他不想停止。
信里面的心思,信外面的心思,他觉得无情该懂。
虽然他自己开始不懂。
无情与诸葛神侯议事完毕,回到小楼,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从最细微的蛛丝马迹查起,一步步揭开有桥的阴谋,再借子布局,设下层层罗网,为扳倒方应看,无情殚精竭虑,谋划了整整三年,如今已到收网之机。
他竟会有不忍。
清晨刀童给他梳头,找出一根白发,笑说:“公子近日思虑太过了。”
是,思太过,虑太过。
决战前夜他旧疾复发,生生疼昏过去,终无力亲自出手,圆自己设的局。
昏迷之中他做了一场长梦,梦里雾气迷蒙,一人的身影若隐若现,低沉的声音问他:“你可曾有过半分后悔?”
他答:“悔无可悔。”
雾气尽散,他猛睁开眼,对上神侯,几位师弟,四童焦急的脸,见他醒来,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欣喜表情。
无情在心中默数到十后开口:“事情……如何了?”
应他的是追命的笑:“我就说大师兄昏迷中也惦记着天下大事,你放心,如此周密的计划,我们自然是胜了——不然,要是方应看坐了江山,我们哪还有命等你醒来?”
强烈的喜悦和另一种情绪一起,在他心里轰击出一个空洞。
“方应看,怎么样?”
铁手一字字的回:“造反事败,被击毙于殿上。”
又说:“他那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落得如此众叛亲离的下场,也是苍天有眼,报应不爽。”
无情默念着,众叛亲离,击毙于殿上……
然后抬头,露出了微笑。
“那就好。”
他的世叔,他的兄弟,他的朋友,他要守的江山社稷,此刻都安然无恙;他的敌人,他的对手,丢了性命,还有什么不好的?
好了,好了。
无情的身子又养了半个多月才恢复,半月间,一场轩然大波已然风平浪静。
能下床的那日,无情晚饭后就将自己锁在房中,只让童子拿了一个火盆进去。
他打开桌下的一个暗格,取出一大叠信。方应看给他寄了三年的信,他数过不止一次,总共是一百零三封,铺开来,一大片。
他一页页重看过去。
只见满纸无处诉说的孤独寂寞。
他无情没有父母,还有世叔,有兄弟,有朋友。
方应看什么也没有,如今连自己的性命也丢了。
世人都叹他怜他命运多舛,却无人看见方应看的人生一片空洞。
隐痛,从指尖弥漫到身体最深处。
无情终于将所有信全部重新看完。然后,一张一张,慢慢放进火盆里。
火焰一下旺起来,张牙舞爪地吞噬掉那一大片白色。无情又打开另一个暗格。
其中静静躺满的,还是信。
这里的信,无情没数过,但他知道,也是一百零三封。
这些是他每次用心写了,却从未寄出的,回信。
如今,可以给那人看了。
他把这些信也放进火盆里,两百多封信的残片在火中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方……”启唇,轻叹,后面的字却沉甸甸地压在舌尖,
吐不出来。
无情来到窗前,打开一条缝,房中烟尘立刻飘扬出去。窗外清风朗月依旧,但不会有一只他不认识的鸽子忽然飞入。
云中从此,再无锦书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