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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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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山下来了一辆小车。车夫挑起门帘,先下来个袅袅娜娜的女子,香风习习环佩叮当,她踩了乱石地枯草丛,如踏了花海香风,姗姗而来。
“蒋先生。”她未语先笑,声音也是莺莺呖呖。
“云姑有一阵子没来了。”蒋捷很客气。
“哟,你以为你这里是什么好地方,我为什么要经常来?”女子笑吟吟,转身小心翼翼地自轿子里扶出个灰衣妇人,仔细一看,年纪并不算大,至多三十五岁而已,可妆扮得十分老态,一身灰铁色福从天降的茧绸衫裙,头上一个圆髻,用根灰铁色的抹额紧固在脑后,脸上脂粉全无,发角一丝不乱,想是在轿里坐得时间久了,很有些疲惫,下了地,先叹口气。
蒋捷脸上却堆出笑,“蔡夫人是哪里不舒服了?”
“不过是些旧病,时不时的犯一下,总不可能根治的。”妇人边说边扶着云姑娘的香肩走进堂中,“你这里的茶不错,叫人先端一杯来吃。”
“是。”
药童端着新茶上来,蔡夫人接过来吃了口,“方才在山腰处看见一个女子,是你的什么人?”
“一个病人。”蒋捷皱眉,一提起睨睨便要生气,管家走后便再没回来过,留下的那五十两银子早就不够用了,再呆下去恐怕要倒贴她饭钱。
蔡夫人倒没什么,云姑笑起来,“我瞧她好端端的哪里生病了?蒋先生怕是在藏私吧?”
“云姑这话可错了!”蒋捷立刻正色道,“在下可是学道修练之人,怎么会做出非份之事!”
“唉哟,我不过说句笑话,你着什么急嘛。”云姑掩口笑。
“这些日子家里事多,恐怕又要隔些时候再来看病,还是请蒋先生多给我配几剂药备用吧。”蔡夫人淡淡道。
“是,是。”
云姑又指了鼻子,“蒋先生可别忙昏了头,连上次请你帮忙找人拓的图样都不记得了。”
“嘿,云姑娘总爱小瞧人。”
蒋捷转去后堂,取了书案上的木匣子,又要提那几十包药,药童也不知去了哪里,手忙脚乱,恨不得身上多长出双手来,恰巧瞟见睨睨自窗外经过,忙叫住她,“姑娘快来帮个忙。”
睨睨替他把药搬至厅中,云姑见了轻轻一笑,她肤上笼了淡淡光晕,嫣然地,用手半掩了颊,像是路旁见到粗汉,觉得滑稽却并不排斥。
不知怎么的,睨睨被她笑得脸红,身上明明穿得干净,却像是人在泥地里,自觉腌臜。
“夫人,这就是你要的图样。”蒋捷打开木匣子,里头一卷画轴,缓缓展开来,原来画得是豪宅庭院,里头也有楼台亭阁,也有花圃莲湖,虽然只是草图,也已很看得出富贵气派。
“不错。”蔡夫人仔细地看,又把图摊开给云姑看,“你瞧瞧,有没有出错?”
‘朴’,睨睨手一松,十几只药包滚了一地。
蒋捷狠狠瞪了她一眼,“还不下去!”
“无妨,”蔡夫人抬头看了她一眼,问,“这孩子生的是什么病?”
“也没有什么大病,只是总不肯对人说话。”
“那就是心病了,可怜的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睨睨莫名其妙,还在犹豫,云姑已拉了她的手,只扣了半指,多么娇慵无力似的,引到蔡夫人面前。
“不错,长得很可人!”蔡夫人道,“即便是心病,也可以慢慢调养,怎么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她家里人呢?”
“这个┉┉。”
“咦,难道她是被人遗弃了?”
“在下只知道替人治病,怎么会打听病人的来历,再说她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人也不糊涂,难道夫人还怕她吃亏不成。”蒋捷笑。
“唉,看上去怪可怜的。”蔡夫人端了茶杯,却又不吃,自己盯着白瓷茶盖,忽然一笑,“我身边倒是正好缺个使唤的丫头,不如让她先跟了我去,也好省了先生的麻烦。”
“这怎么行,若是她家人来接她,叫我怎么向人家交待?”
“咦,你这个笨老头!”云姑啐,“你拿我们当拐子还是骗子?蔡府长腿会飞的吗?等她家人来了,你直接让人带到我们府上不就得了。”
“这个┅┅”蒋捷想了又想,拿不定主意。
“我去!”突然有人说,睨睨很久没有开口了,声音有些哑,一时自己也不大确定。
“咦?你的病好了?”蒋捷奇怪。
睨睨又闭了嘴,再也不发一声。她是真的想离开此地,经过那些事情,族长一定饶不了自己,家是再再也不能回了,还不如另找一条出路。
“嘻嘻,蒋先生,她自己都答应了,你还怕什么?”云姑一拍手,笑起来。
进入蔡府时已近子夜,楼台高阁阴影浓密,进了大门又穿过几道粉油大影壁,黑黢黢花园里偶有虫鸣,有人提了羊皮灯笼,在前面领路,把她们引进大厅。
蔡夫人累极了,话也不肯多说,云姑便自己拉了睨睨转进后堂,一直到了花园后的一栋楼里,她才放了手,揉了揉腕,轻笑:“好累。”
这么娇媚,每一片裙角都像要随风飞起,睨睨细细看她面目,仿佛并不很美,可稍后再看,仿佛又是极美,一时心头恍惚,不知道该怎么打量她,从哪里开始看起才好。
进了楼,房里装饰华美,梅花式紫檀小几,银红绣帐并锦被缎褥,房中金猊香鼎吐烟袅袅。一回首,那头纱窗上花枝影子横斜,一钩细细的上弦月。
云姑笑,“这是你的房间,太晚了,明天咱们再说话,今天先歇息吧。”
睨睨不响,她不笨,人与人之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这两人来路邪谬,硬是要把她带回来,想必自有目的,只是,她已经不怕了。
说到底,她所有的,不过是一条命而已。她熄了灯,坐在床沿上,默默地垂了眼,想像着自己如果死了,九娘和荆儿会有多么伤心,不过她活着,也只是个累赘存在于世上,越是爱她的人,越要受到连累。
那个人呢?眼皮一跳,心里揉烂似的疼,不知她死了,他可否会伤心,不,他怎么会知道她死了,他是根本不在乎的,可是偶尔在夜里,这样漆黑的时候,偶尔一转念间,他也会想起她的吧,想她是必定皱一皱眉,回忆曾有个女子在月夜里为他解开衣襟,他定是觉得她放荡至不可理喻,所以转而失笑,眼底满满的不屑。
她是彻底灰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