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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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璎珠不简单。
大约十六七岁年纪,不算是顶尖的人物,只七八分的颜色,然而天生一张娇滴滴雪白的鹅蛋脸,眉毛漆黑五官精巧,一把黑臻臻的头发梳了个秀逸的流苏髻,两条辫子上饰满豆子大小的珍珠,累累垂在肩旁,别样的清丽柔婉。
然而她的好处倒不是生得美,却是样样件件都恰到好处,说话办事,妆容打扮,贴着人心的舒服受用,接客不过半年,已升为脂皮画曲芙蓉阁数一数二的红人,老鸨儿心尖子上的宝贝,人人评说:天生吃这行饭的材料。
譬如此刻,她手心攥了熟丝罗帕,轻轻掩在唇前,却又露出一角湘妃色胭脂,颜色秀雅,倒不是当下青楼勾栏里盛行的那种小桃红,初见时极艳,时间久了便有些发腻。
“不知陈公子平日里喝的是什么茶?”嫣然地问对面的新客人。
陈公子不答,只顾将手上纸扇反复打开折起,他约有二十五六岁左右的年纪,身上一领玉色素纱圆领单衫,腰间松松挽了丝鸾绦,越发显出身材俊雅,举止轩昂。等了半天,才闲闲问一句,“你就是璎珠?”
“是。”璎珠被他瞧得心里奇怪,恰好下人提了食盒过来,借故扭身去接,将旋炒银杏、乌李、栗子、枣箍荷叶饼、镜面糕等吃食摆在窗前花梨桌上。近门口处支着一个大铜火盆,存了通红的炭,顿着铜铫,里头蓄了新收的雨水,细长的银勺自锡瓶里挑出茶叶放在白银莲花蛊里,立刻有下人上前取去冲茶。
不是行首的名妓,屋里的摆设用具也已很看得过去,帐幔茵褥皆用锦绮,粉墙上悬了花鸟嬉戏图,壁桌上空置白瓷剔花梅瓶,旁边供着一尊半尺高的玉观音,下人端上茶,天青色钧窑茶碗上浮着蚯蚓走泥纹,虽不娇贵,倒也干净可喜,璎珠用双纤纤玉手捧了,送至陈公子面前,轻轻地道,“这是建安的‘北苑试新’。”
陈公子接过来抿一口,用力道,“很不错。”
话是向着人说的,璎珠听懂了,垂首一笑。
婢女碧桃正提了水铫子进来,闻言道,“公子既然喜欢我们姑娘,何不多留些时日?”
声音娇俏清脆,虽是烟花间套人的把戏,倒也十分有趣,陈公子不接口,璎珠便攒眉骂碧桃,“什么留不留的,哪个要你多嘴┉┉”才说到一半,却听到楼下大堂斑竹帘子甩得吡吡啪啪,人声脚步声噪做一团。
“出了什么事?”碧桃奔去趴着窗沿往下看,才瞧了一眼,已尖叫起来,“不好了,有人闯上来了┉┉”
璎珠被她叫得心头恶寒,一时皱紧眉头,才要发作,门口处花团锦簇的锦帘已高高举起,乱哄哄几个老妈子拥着个满头珠翠的少奶奶,挺直胸脯迈进大门。
“你就是何璎珠?” 少奶奶梳了危耸耸的高髻,珠花金钗点缀其间,叫人怀疑话说得重些会扑落落往下掉,顾行动上四平八稳,眼风也是笔直的,冷箭似的射过来,“很好,你果然在这里。”
她板着脸去镜台前的水磨楠木椅上坐了,俨然升堂问审的姿式,身后立二三个家带妇人,横眉立目地瞪过来。
“来人呀来人呀!”碧桃吓得又是一阵尖叫,璎珠听不过去,瞪她一眼,这才梦醒似的,蹬蹬蹬后腿几步,用力揪紧心口衣裳,犯了心绞痛似的,转身奔下楼。
璎珠又气又恼,面上却沉稳安静,对来人点头,“这位奶奶是谁?”
“呸,你这个臭婊子,也配打听我们奶奶的名讳!”几个妇人一齐啐她,七嘴八舌骂成一片。
“这倒怪了?”璎珠笑起来,“连名字都不许人问,却要到婊子窝里来争男人,奶奶这样子的尊贵,倒是很难得的。”
少奶奶听得面红耳赤,喝,“臭女人竟敢出言不训,你们还不过去撕她的嘴!”
身后妇人立刻挽袖而起,三个人黑着脸逼过来,璎珠忙拧身避到门旁,众人都以为她要逃,却见她又掉头回来,一手已提起滚烫的水铫,“哪个敢过来,先吃我一杯茶!”
三个妇人唬得纷纷缩手不迭,只敢张牙舞爪地围着她骂,吵了一阵子,到底再无他法。
少奶奶怒,“真是没用的东西,她不过一个人两只手,难道你们三个人六只手都制不住她?”
妇人们还是不敢,腆着脸只是赔笑,璎珠也笑,“人家都知道打鼠怕伤了玉瓶儿,奶奶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你打伤了我是小事,若连累到自家的名声,怕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少奶奶正在气头上,哪辩得出话里的意思,涨红脸喝,“似你这种卖笑女子,还敢提‘名声’两个字,真正叫人笑掉大牙,我问你,周翟是不是你的客人?”
其实璎珠早猜出几分来意,如今听她自己承认,不由‘朴噗’一声,真正笑出来,“闹了半天,原来是周家少奶奶来了。”
周少奶奶被她笑得到发怒,尊贵的腔调再也端不住,跳起来指了鼻子吼,“你这狐狸精,缠得我家公子魂不守舍,居然还敢取笑我?你是不想活了?”
“这话说得倒奇怪,”璎珠忽地脸孔一板,正色起来,“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做生意难道有往外推客人的道理?你要摆少奶奶脾气也得看看地方,有本事把自己的男人管好,别放他出来玩,赌得起还要输得起呢,要打要骂是你们夫妇间的事,我既不是周家的妾,又不是周家的婢,凭什么做威做到我身上来?”
“你┉你这个贱人!”周少奶奶没想到她会突然翻脸,自己气得头上珠翠悚悚发抖,喘息道,“我┉┉我先扒了你的皮!”
尴尬间楼梯口又是脚步响,碧桃已带着鸨儿龟奴一头撞进帘子,鸨儿春娘劈面道,“出了什么事?”
“你来得正好!”璎珠立刻放了铜铫子,指住对面周少奶奶, “可认得这位?好大的体面,宗正少卿周翟周显祖公子的夫人,今日竟肯赏脸来我这里寻开心。”
春娘让龟奴守着门口,自己将璎珠拉到眼前,见她毫发无伤,才捂了嘴笑,“果然好大的来头,想必是官太太当得厌烦了,到我们这里来学本事。”
周少奶奶跺脚,“你们休要胡说八道,我父亲乃是当朝┉┉”
“唉哟,知道你父亲是翰林学士刘伯棠大人,其实刘大人也是我们这里的常客,少奶奶很该挑个翁婿团圆的日子来,一来说话方便,二来若是累了,我们这里有床有铺,躺下休息也容易。”
“巧了,”璎珠蛾眉一挑,“我这里现成有客,不如少奶奶替我招呼下,我再去请人把周公子一块找来?”
陈公子手摇折扇,闻言微微一笑,周少奶奶顿时满面涨红,手搭了自家姨娘的肩头,慌里慌张地往外避。
“哪里去?”龟奴抱了膀子拦在门口,“既然来了就多坐会儿。”
把个周少奶奶僵在原地,走也不是,进也不是,这才晓得胆战心惊,窘得几欲落泪。
到底还是春娘开了口,“算了罢,让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