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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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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将功成万骨枯。
两匹马踱着小步缓慢前行,铁蹄踏起了发稠的水声。
他依旧活着,真好。
“真倒霉,为什么我们非得留下来打扫战场不可?我也很想上前线呀!”
“得了吧,就你这小身板儿,还没跟敌人打个照面儿就已经被砍得人仰马翻了吧!”
不远处传来一阵不甚严肃的嬉笑声,夹杂着听起来像是咒骂的语言。
是谁?
“啧,甭说看了,闻闻这味道就想吐。”
“好像还有没清理过的地方呢,过去看看。”
“啪、啪……”混浊的蹄声由远而近。
是敌人,他得快点逃走。
他睁不开眼,身体动不了,浑身剧痛,就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打断了一样。
他逃不掉了。
“哇塞!真惨啊,肉都缠在一起了!”
“这边这个连脸都毁了呢……可惜没什么官儿。”
“你以为这地上躺的全是什么将军啊?那种有点身份的要么早就先逃了,要么已经被那帮趾高气昂的家伙砍了脑袋去邀功了。哪儿还轮得到我们!”
“快点走吧,这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光照在了他的脸上,暖洋洋的。他抽动一下嘴角,想笑一笑,又疼得缩了回去。
他安静地、宛如僵尸一般地躺在一群真正的死人中间,身边是认识的人,或是不认识的人。
随他去吧,谁管得了那么多呢?
他僵直地躺着,直到他能够忍着痛睁开眼睛。
一片漆黑。
他困惑而努力地眨了眨眼睛,终于看到天空中稀疏的星辰和极远处昏黄的灯火。
原来已经入夜了啊。
尽管能够看到周围了,身体依旧不听使唤,他只能瞪着星空发呆。
无聊的人就容易胡思乱想。
失去意识之前他在打仗,但不知道为什么打仗,或许是长官训话的时候他没有仔细听的缘故。他记得隆隆的战鼓,每个人的嘶吼,像是拼了命喊出来的一样。
但他已经不再激动了。
他还记得同乡的大牛的惨叫。大牛是个朴实人,家里还有一双儿女。他的小妻子给他寄过棉衣。
他仍然记得敌军中被他砍死的一个人。那个人的眼睛居然是蓝色的,像天空一样。
那是他杀死那个人的时候看到的——哀伤并且眷恋着,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像天空一样澄澈的眼神——穿过他们的军队看向天空和云朵的眼神。
很美。
那时,他看得竟入了迷,然后被愤怒的敌人打倒了。
想到这儿,他觉得有些惘然,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
开战前夜,二胖在营里嚷嚷着他一定要活下去——同乡的人都知道,他刚娶了村里最漂亮的女人,那之前二胖已经暗恋她好多年了。
现在呢?
也许还活着,也许已经死了吧。
而他,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他只是山上的一个猎人。
但是,他还不想死。至少,不想死在这儿。
他也要活下去,活着离开这个地方。
于是,他试着转了转脑袋。
真不错,已经能动了。
他张望了一下,四周除了奇形怪状的尸体之外就没有什么其他东西了。说实话,曾是一个老练的猎人的他也见过很多支离破碎的残骸,可是这些尸体让他觉得鬼气森森,不禁毛骨悚然。
莫名其妙。
自小在山里长大的他很难理解“战争”这种事情。
支起身,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势,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他怎么还没死?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身上看不到几处完整的地方,伤口泛着白,已流不出血来。摸了摸僵硬的脸,触感凹凸不平地只能用狰狞来形容,他想自己以后没法见人了。
为了不撕裂伤口,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一点一点地把自己转移到旁边的小树林里,并凭着天生敏锐的感觉,找到了一条河。
瞪着河水倒影出来的几乎没什么人形的脸,他再一次感慨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生不如死,他突然想起了小队长常说的这个成语,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他还不如那边地上几个死人端正些。
他只会打猎,没读过书,不识字,征兵时花名册上的名字还是翠奴帮他写的。
想到那个泪眼汪汪送他离去的小姑娘,他鼓起了点劲儿。他还得回村子去瞧瞧她——她说等他回去就嫁给他——跟她说他都已经成这样儿了,让她找个好人家赶紧嫁了。
这年头不太平,能有个归宿也好。
在林子里,他好像又回到了在山里的日子,这让他如鱼得水——山外头的东西很有趣,但是太危险,还不如在山里逍遥自在。
他往南走。等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速度也快了不少。
远远的他望见了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小村庄,正想往前走却想起自己的脸不能见人,便披上一件斗篷。
他走到一户人家门前敲了敲门。
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大婶。
“大婶,有个叫翠奴的姑娘住在这儿吗?”天可怜见的,连他的声音也变得和被车辗过一般的沙哑。
“哦,那是我女儿,不过前些儿他已经嫁到隔壁村的村长家了。你是?”妇人疑惑地看着穿着斗篷形迹可疑的男人。
“她朋友托我来看看她……那就不打扰了。”他告辞离开。
路上,两边的人家有不少挂着白灯笼,他还看见有一家正办着丧事,屋里隐隐传来哀切的哭泣声。
“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他朝坐在门口的一个小男孩说道,便又离去。
男孩咬着手指,眨了眨眼睛看他离去,明显没听懂他在讲什么。
到了自己在村子里的房子,门前偶尔有人经过,也没人张望一下。他走了进去,顿时被屋里的灰尘给呛着了。
他坐到床上,想这一路上自己的经历,想着村子里的事儿,不由得入了神,好一会儿才从黯然中清醒过来。又坐了一会儿,他便走出了这许久无人问津的房子,朝山上走去。
穿过浓密的树林,他闻着风儿送来的土味儿和一丝血腥,觉着无比亲切,步子又轻捷了几分。
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大踏步地走进一间小屋,那是他在山上的家。屋子尚有生气,倒不是常有人住的原因,而是因为有不速之客不时光顾。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呜咽,一匹眼冒绿光的老狼停在门口。
看了他一会儿,老狼停伫一番,掉头离开。
见如此,他心下有些好笑,也有几分感慨。
绕到后院,一座小坟头上已长满了杂草,在风中火一般地摇摆。蹲在坟旁,他蓦然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倦意,倚着坟包睡着了。
那是他还年少气盛的时候,他和他的狗盯上了一匹孤狼,却怎么也抓不着它。后来,他的狗误踩了别人的陷阱,伤重死了,他就把它埋在了院子里。
之后,村子里再没有人见过那个技术高超的猎人,他的房子在空了许久之后也搬进了一户人家。
“兴许是打仗死了吧。”有的人这样想,但也不说。
山上,他依旧活着,伴着一条死去多年的狗和一条曾经让他无计可施的老狼。
他仍然活着,孤独而不容置疑的活着,并会一直活到他死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