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命不相怜》明逸

2、亲友

　　李母自从儿子下午出门后就一直忐忑不安。
　　李颀出生后，李母抱着襁褓中的儿子跑遍了全国各大城市的儿童医院，可得到的都是令人失望的答复。最后，有一位老大夫这样告诉悲伤的母亲：“其实，孩子的问题不算很严重……好好把孩子养大，啊？”
　　父母公婆知道治愈无望，都劝她再生育一个健康的孩子，但她拒绝了。她决定用最大的努力来抚养和照顾这个原本就不幸的孩子。眼看着儿子跌跌撞撞地长大，母亲心里有疼惜，但更多的是欣慰。
　　好不容易等到李颀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儿子的终身大事又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托人介绍的时候她特意提出，家里是农村的没关系，学历工作差些也没关系，只要女方性格妥帖、能照顾人就行。可是介绍过来的姑娘和李颀条件差不多，万一人家看见儿子转身就走，那可如何是好？

　　门外，传来了钥匙响动的声音。李母顿时紧张起来，却还是赶紧过去开门。不等她问出口，李颀抢先汇报道：“妈，那个……她，她同意了。”
　　李母愣了一下：“谁同意？同意什……”她忽然反应过来，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个叫张恬的姑娘同意和儿子交往？听说那女孩相亲过好几次都失败了，难道也有什么缺点不成？
　　李颀看到母亲发呆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怎么了……难道你对我这么没信心？”
　　李母回过神，急急地拉过儿子，把张恬的情况仔仔细细问了一遍，才略略放下心来，一面还在暗暗嘀咕，这姑娘是太善良了不忍心拒绝儿子，还是……
　　“对了，她……她长得什么样啊？”
　　李颀这才想起来没有问张恬要张照片。他皱着眉想了想，答道：“还行……很白，挺秀气的，个子不太高……哎呀，干脆我给你画一下得了。”
　　李颀小时候就很喜欢画画——其中一大部分原因是他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样出去玩，只能呆在家里。出于爱好，后来他读大学也选择了平面设计专业。现在顺手拿过铅笔和纸，一边回忆一边勾勒，很快，女孩的样子便在他笔下渐渐呈现出来。
　　李母拿过纸看了看，长相也不差呀。她忽然觉得，其实儿子还是很优秀的，她实在没必要如此担心。
　　当然，李颀绝不会告诉她这次奇异的相亲的“内幕”。
　　张恬回到租住的屋子，刚放下提包，妈妈的电话就到了。一听说女儿相亲成功，张母从李颀的身高长相一直问到李家父母的工作，张恬一边忙着应答，一边犹豫着要怎么开口说关键问题。可是直到张母絮絮叨叨终于挂断了电话，她还是没能说出口。
　　算了，只是交往看看而已，又不是一定要和他在一起……以后再说吧。

　　晚上，张恬的发小齐娟也打来电话询问她的终身大事。两个年轻女子叽叽咕咕聊了许久，齐娟打着哈欠要挂，张恬赶紧拦住，吞吞吐吐的说：“娟子……我得跟你说个事……”
　　齐娟随口道：“怎么了？说罢我听着。”
　　“那个……我今天的相亲对象……他身体不太好……”她本来想直说他有残疾，可话到了嘴边，却不忍心这么说出来。
　　齐娟疑惑地问：“身体不好？生病还是什么？你说具体点。”
　　“不是生病……他左腿有点不方便……”
　　尽管张恬如此含蓄，齐娟还是惊呼了一声：“天哪！你说他是个残……”
　　张恬急急打断她的话头，“不严重的，拄拐杖而已——你，你别那么说……”
　　齐娟又尖叫起来，连珠炮般发难：“拄拐杖还不严重！恬恬你疯了！这样的人你都答应？你到底怎么想的？你妈知道吗？”
　　张恬只好低声承认：“我还没告诉我妈，正好你打电话来，我想先看看你的反应。”
　　“我的意见是：不同意！”齐娟话音坚决，却又突然想起什么，迟疑着问：“恬恬啊，他家是不是很有钱？”
　　张恬没料到她会想到这一层，哭笑不得地说：“哪里啊，只比我们家强些。我又不是看中这个，主要是觉得他人不错……”
　　“人不错也不能要！”齐娟斩钉截铁地回答，接着便谆谆教诲，“恬恬啊，你相亲是为了结婚，为了找一个人和你过一辈子。你想，别的不说，他能陪你逛街买衣服吗？万一你哪天病了他能照顾你吗？再退一步说，你觉得别人会怎么看你们？你受得了那种眼光吗？”
　　张恬默默地听着好友的劝告，一言不发。其实齐娟说的，她在回家的路上也都想过了，她甚至怀疑那么轻率地答应对彼此来说究竟是否合适。无论如何，他是个好人……她不愿意伤害他。
　　“恬恬，你说话呀！”齐娟急了，“我知道你心软，可这是终身大事，你总不能因为同情耽误自己一辈子呀！”
　　同情？不，那不是同情……张恬想起下午他看她的眼神，带着怜惜和暖意……她是感激他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娟子，我明白你的意思……让我再想想，好吗？”
　　齐娟尖刻地说：“恬恬，将来你千万不要跟我说他对你好……我告诉你，谁答应他他都会对谁好的，他家里人肯定也会对你好，因为没有比你更傻的姑娘。你想清楚了。”
　　张恬无言以对，应付着挂了电话，洗漱一番躺在小床上闭上了眼睛。李颀的脸浮现在黑暗中，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有点心疼。

　　李颀的“预言”无比正确。周日傍晚，张恬如约来到李家。李颀的父亲是工程师，母亲在一家国企当会计，一家三口住着一百多平米、带落地窗的房子。张恬到的时候李母正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晚饭，李颀带着她简单参观了一下家里。这时，李父从外面回来，张恬忙上前打招呼，李父看着她，忽然笑道：“小颀那张画画的还真像。”
　　张恬莫名其妙，李颀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那天忘了要你的照片，我就把你的样子画给他们看……”
　　张恬十分好奇，强烈要求看一看那张小像。李颀拗不过，只好把画找出来递给她。
　　一张简单的速写，纸上的女孩眉清目秀，长发飘飘，清浅微笑里含着淡淡的忧伤。
　　“送给我好不好？”她扬起手中的画纸，眼睛亮亮。
　　“你要是喜欢，回头我再好好画一张……”李颀还想推脱，张恬笑着打断了他：“这个就很好，第一印象，对吧？”
　　第一印象？李颀伸手拉住张恬，“你跟我来。”
　　两人走进李颀的房间。很简洁的装修，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临窗的书桌上除了电脑就是成堆的图纸。李颀找出纸笔，在床边坐下来，张恬搬过书桌前的椅子坐在他对面。他们都没说话，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浮动在空气中。张恬原本有点紧张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
　　纸上浮现女孩的侧脸，她双手交叉支起下颌，微微低头，眉目温和沉静。
　　“你看，这才是第一印象。”
　　张恬惊讶地看着身边的男子，他亦低头看她，目光中温柔无限。
　　原来，他已在她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默默注视她很久。

　　那天的饭桌上李母一直在说着儿子的好，说李颀读书学画都很刻苦，说他从小懂事、会疼人……李父则频频劝她多吃些。张恬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为李颀的腿，李家完全不必对她如此殷勤。
　　天色渐晚，李颀送她出门，有点无奈地说：“我妈年纪大了，唠唠叨叨的，你……”
　　张恬微笑：“阿姨做的鱼香茄子特别好吃。”
　　李颀愣了一下，笑道：“我也会做，将来做给你吃，好不好？”
　　她听着他哄孩子一样的语气，心里的某个地方，忽然柔软。
　　只要他和他家人都对她好……或许，也足够了，不是吗？

　　自从张恬来过李家之后，李母便时常催促李颀找借口约人家女孩子出去玩。李颀十分无奈，是陪她逛街买衣服？还是游山玩水？就算自己愿意……张恬愿意吗？她答应和自己交往，恐怕也不过是逃避家人催促的权宜之计罢了……
　　这天下午，设计部终于完成了这一阵子一直在奋战的项目。客户很挑剔，最终的定稿已经是第三版方案，总算是通过了验收。年轻人们为了庆祝胜利便商量找个地方聚餐，吃过了饭还有人没闹够，提议接着去唱歌。李颀对这种热闹的场合本来不感冒，正准备找个理由推脱，忽然想起母亲的叮嘱……要不，问问张恬肯不肯过来？
　　他拨通了对方的号码，没想到她居然一口答应。

　　张恬到的时候，包间里的年轻人们正在闹腾着，她敲了好几下门也没人应，最终还是直接推门而入。
　　原本就在等她的李颀第一个看到了她逆光而立的身影。门半开着，一身白底绘红梅的布旗袍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形，长发挽成发髻，斜插一支步摇，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旧时女子。
　　李颀忽然想起初见那天她白短袖牛仔裤的模样，一时有些恍惚。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模糊不清。这是她吗？还是自己的幻觉？
　　同事们也注意到她了。办公室的老王拍着李颀的肩，意味深长地笑道：“真看不出来，你小子……有福气啊！”
　　他想站起来，她却快步走到他身边，按住了他扶着拐杖的手。原本坐在李颀身边的小吴很有眼色地挪了位置，张恬微笑道谢，靠着李颀坐下。
　　他这才发现她脸上化了淡妆，立刻明白她是专门打扮后才来的——为了他的面子？
　　众人强烈要求两人合唱一首歌，李颀无可无不可，看向张恬，见她微微点头，便问道：“你会唱什么？”
　　一旁早有人替他们着想，说出一串名字供他们选择：“小酒窝？花好月圆夜？被风吹过的夏天？”
　　“有没有老一点的……”李颀对流行音乐不太感冒，刚提出意见，又有人提议道：“选择怎么样？够经典了吧？”
　　李颀想了想，对旋律有些印象，张恬也表示自己会唱，于是话筒立刻被传递过来，音乐响起——
　　“风起的日子笑看落花
　　，雪舞的时节举杯向月
　　，这样的心情
　　，这样的路
　　，我们一起走过……”
　　最后一句唱完，掌声雷动。

　　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这是我们的选择……多么美好的歌词，李颀却觉得格外讽刺。

　　玩笑开够了，其他人该唱歌的唱歌，该聊天的聊天，李颀见张恬脸上已微显倦色，犹豫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可以靠过来。张恬也不介意，顺势枕在他肩头，李颀从来没有离一个女子这样近过。他侧过头细细看她，她温暖的呼吸，她清丽的眉眼，她莹润饱满的唇……
　　他想吻她。
　　李颀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凑近了张恬的脸。他几乎呆住，却听见女子幽幽的声音：
　　“我现在是你的女朋友……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李颀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所有的旖旎心思刹那间消失无踪。
　　女朋友……是的，起码名义上是。
　　他们认识才多久？半个月？
　　可笑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