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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魅影潇湘——不归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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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影潇湘——不归路
他以为,他的这一生,永远都是黑暗的。
就连梦,也是黑色的。
直到那一天,他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一缕阳光,他的生命才开始有了颜色。
他发过誓,要用生命守护住那缕阳光。
但苍天似乎总爱作弄人,他一直想守护住的东西,竟是由他亲手毁灭。
—— 当那一天,殷红的鲜血染红了飞雪楼时,一切便如同风中幻影,尘烟散尽,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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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像是一张充满邪恶力量的黑色织网牢牢笼罩着大地。
大厅里,灯火辉煌,一片华丽的光晕中,却充斥着令人沉重的窒息。
暗红色的躺椅上,一名身着华服的老者正静静地躺着,虽然紧闭着双眼,但眉宇间的那份霸气,却依然一览无遗。
“那些大胆的刁民,竟为了区区一个周顺昌暴乱谋反么?”
老人淡淡地反问着,右手食指轻敲着扶手,富有节奏规律的轻敲声,顿时打破了厅内的沉寂。
没想到,逮捕周顺昌竟会激起苏州百姓的民愤?
但激起民愤又如何,那些结党暴动的人,他见一个,便杀一个,来一双,便死一双。
——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那些暴民是不知死活——督公又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海公公一张谄媚的嘴脸涎着笑,轻轻为他捶着肩背。
点点头,那名华服老者依然闭着双眼,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所有的人都不禁秉住了呼吸,都在猜测着,当那双眼睛睁开时,又将会揭起怎样的一场血雨腥风?
“小常——都是哪些人带头?”
沉默半晌,老人终于再度开口询问,但依然问得平静。
厅中一名身着蓝衣的年轻男子缓缓站了出来。
华丽夺目的灯光在地上投射下了他修长挺拔的身影。
他是张狂的,却又是内敛的,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融合在他身上,形成了一种夺目的光彩,顿时牢牢吸引住当场所有人的目光。
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常言笑,是督公最得力的助手。
但很多人也都知道,他的光芒太甚,太夺目,完全遮掩住了他们的,所以,他绝对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无视于同僚眼中的怨毒与嫉妒,常言笑微微一笑,一字字地回道:“颜佩韦、杨念如、沈扬、马杰、周文元。”
“都是些什么人?”
“市井小民。”
“市井小民竟也敢造反了?”原本轻轻敲击的手蓦然一顿。
“周顺昌向来得民心——”常言笑看了躺椅上的老者一眼,接着道:“督公,水能载舟,但亦能覆舟。”
“这么浅显的道理,还用得着你说么?”未等华服老者说话,海公公率先截道:“督公心里明白的很——”狠瞪了常言笑一眼,海公公眼中满是怨毒,这个眼中钉,他迟早会拔掉。
似乎未瞧见他眼中的怨毒,常言笑依然微笑着,神色未变,“海公公真是说笑了,督公心中所想,常言笑又岂会不知?只是——”
“只是什么——”海公公的声音徒然拔高,“你就是这么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很聪明?督公的想法又岂是你所能猜透的——”
“够了——”
冷声阻止了两名属下的争吵,华服老者终于睁开了眼,冷冷盯住海公公,“怎么,当我是死的么?”
海公公悚然一惊,低下头,“属下不敢。”
低垂的眼悄悄斜瞪了一眼不远处的常言笑,却清楚地看见了他脸上那抹讽刺的轻笑。
——他竟又上当了!
——他是故意引自己说出这些话,让督公气恼!
微微挫败地紧握住双拳,海公公眼中的怨毒又深了一分。
——常言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小常,你应该知道怎么办了!”那双锐利如鹰般的眼深深看了常言笑一眼。
“顺者昌,逆者亡!”常言笑俯首,但那双深沉的眼里却藏匿一丝不知名的复杂。
“很好,你果然是我魏忠贤最得力的助手!”魏忠贤大笑着,站起了身,那一身的火红是那样的张狂夺目,但无情的眼中却一片冰冷,“杀无赦,一个不留。”
“用厂内的人?”常言笑抬头,看着那双冷酷的眼睛,心头忽然起了一丝寒意。
“不,不用厂内的人。”魏忠贤冷声一哼,“杀鸡焉用牛刀——”
常言笑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属下明白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小常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魏忠贤再度大笑了起来,走到常言笑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我魏忠贤绝不会亏待于你。”
“属下这就去办妥一切!”
常言笑微笑着转身,却在转身的刹那,眸中蓦然涌起了一丝杀意。
——那丝杀意,他藏得真是很久很久了。
“督公,他太聪明,也太有野心——”
海公公瞧着消失在屋外的人影,恨恨地道。
魏忠贤冷冷地笑,“常言笑确实是颗危险的棋子,但我利用的,就是他的聪明和野心。”
“督公不怕他反噬?”海公公不解,将常言笑这样一名危险的人物留在身边,岂不是自掘坟墓?
“但权力和地位,可以使一个人的欲望膨涨到极限,也可以使一个人腐化,特别是那些有野心的人。当一个人原本清明的心被完全腐化时,你说,这样的人还可怕么?”
海公公愕然,紧接着谄媚轻笑,“看来还是督公棋高一招。”
“你错了。常言笑并不是普通人,我们必需加以提防。轻敌,只会造成不必要的损伤。”
“属下明白。”海公公垂眸不敢再看魏忠贤冷若冰霜的双眼。
——那双眼睛,可以说是全天下最无情的,没有人敢直视。
“督公这次是想用魅影?”似乎想起了什么,海公公又道。
“魅影我训练了十年,也该是用他的时候了。”
“这个秘密武器,督公藏了十年,如今属下可要开开眼界了。”
“那些暴民——”魏忠阴冷地笑,眼里闪过一丝残酷,“用魅影是抬举他们了。只是,魅影的墨寒剑沉默地太久了,我想让它见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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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一切仿佛都是黑色的。
黑色的劲装,黑色的长剑,就连身处的环境都是黑暗的,沉重的黑暗。
常言笑并不知道,当一个人在黑暗中被训练了十年,踏出那片黑暗之后,将会是什么样子?
但他却十分肯定,从黑暗中踏出来的魅影,必定有着致命的杀伤力。
——在冰冷的黑暗中处得久了,血,当然也是冷的。
——就像他的墨寒剑,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你可以出去了——”
当石室的大门被缓缓打开,室外的天光便长驱直入,赶走了一直占据了十年的黑暗。
常言笑看着那双因不适应突来的光亮而微微闭起的眼睛,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这片黑暗,你终于可以摆脱了。”
“不,你错了。就算踏出这片黑暗,魅影,依然是魅影。”
一身黑衣的男子苍白的脸冰冷依旧,就连那双眼也是不带一丝感情。
常言笑微笑着,拎了拎手上的酒壶和酒杯,“比起上一次,你又变了,越来越无情冷静。上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像是三年前吧——”自顾自地走到了室内的石桌旁,他放下了手中的酒壶和酒杯,倒了一杯酒灌入口中,“还记的,三年前,我们曾喝过酒么?”
记得那一年他趁魏忠贤与熹宗出宫时,曾偷偷与魅影会面。
而那一年,他还可以在魅影的眼中看得见情感,至少,那还是一双人的眼睛。
可此时,那双眼睛,除了冰冷,再也找不任何情感的影子,就像魅影的墨痕剑——那是一种完全黑色的冰冷。
但这正是他所想看到的魅影,不是么?
“你不该对着一名杀手谈回忆——”
魅影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也跟着坐到石桌旁,拿起另一个空酒杯,倒了一杯酒喝下。
“哈哈哈~看来魏忠贤的训练是成功的。你几乎已成为一名合格的杀手。”
常言笑大笑着,眼中却流露出一抹冷意,“但只是几乎!”
“为什么?”魅影又倒了一杯酒喝下,神色依然是淡漠的。
“你必需要再做一件事,他才会彻底相信你合格。”
魅影沉默。
“你现在必需先去杀一个人!”
“谁?”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魅影眼中的神色蓦然沉了下去。
“沈扬——”
将酒再度灌入口中,魅影冷冷地笑,“比起三年前,你也变了。”
常言笑送到唇边的酒杯忽然顿了顿,冷笑道:“整日沉浸在权力和地位的争夺中,没有人不会变。况且我还是个很有野心的人。”
“看来你早已忘记了我们最初的初衷!”
常言笑神色蓦然一冷,将酒杯中的酒一口饮尽,“我没有忘!仇恨正是支持我走下去的力量。”
“但你的仇恨已变质——”
“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时候,必需牺牲某些东西——”
常言笑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冷冷地盯着魅影,“十年了,你竟还没想清楚么?”
“该想的,不该想的,我都已想过了。”
“但该做的,你也必需要做。”
看着手上空空如也的酒杯,常言笑冷而生涩地苦笑,“我们已经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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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沈府 飞雪楼
夜,很沉,也很静。
寂静的天幕上只有一轮弯月挂着,流泻着银色柔和的光。
白日里的酷热终于在夜风中吹散了些,但依然带着令人烦闷的热意。
月辉下,一身黄衫的少女独自倚楼望月,淡淡的银辉在她眸子折射出一抹迷离的色彩,就像黎明来临之前升起的启明星。
——明亮,而富有希望。
她从来都不是个轻易绝望的人,也从来都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
但此刻,她却发现,她的希望好渺茫,好无力,仿佛已经走到了尽头。
到了尽头,便无路了么?
她不相信。
就算到了尽头,她也可以找到另一个出路。
“湘儿——”
身后忽然传来了母亲担扰的声音,她转过身,换上一脸的笑意,迎向母亲,“娘,这么晚了,竟还没有睡?”
“睡不着,天气太闷热——”
林玉华拭去额际的细汗,在楼台的木桌旁坐了下来,“湘儿,明天还要赶路,你怎么也还在这里站着?”
“我也睡不着呀——”沈潇湘轻笑着,走到林玉华身后为她轻捶着肩背,“七月就要到了,现在这个时节正是最闷热的时候。”
“俗话说七月流火,这种天气真是会把人拷熟——”林玉华微闭着眼,享受着女儿轻柔的按摩,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睁开眼,说道:“对了,明日你到了你婶娘家,要记的什么也别提——”
沈潇湘原本轻捶的双手蓦然慢了下来,“娘,我不想走——”
林玉华悚然一惊,回头看着女儿清秀坚定的脸,“湘儿,你一定要走——”
看着母亲一脸的坚决,沈潇湘轻叹了口气,“我只想和你们一起闯过这道难关——我是你们的女儿,这个时候,我真的不想离开——”
“湘儿,娘也不瞒你——这次你爹为了周顺昌大人,公然在苏州百姓面前大骂魏忠贤,引发了一场不小的暴动。魏忠贤又岂会放过你爹?你爹这回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但娘还是希望你能安全地离开,至少可以保住一条命——”
沈潇湘轻笑着握住母亲冰冷的双手,“娘,我们不该绝望——绝望了,就真得什么都失去了——”
“娘也不想绝望。但魏忠贤权大势大,我们拼得过他么?”林玉华苦笑,“你爹自从退隐江湖之后,便只是一名普通的牙侩,就连武艺怕也生疏了不少——他知道,无论他逃到哪里魏忠贤都不会放过他的——所以,这几天,他一直呆在府里,静静地等——为道牺牲,你爹从来都不怕,他早就将命豁出去了——但娘却不希望你死——你若也死了,就真的什么后路都没有了?娘只想为沈家留下一丝血脉,湘儿,你可懂为娘的心?”
“我懂——我都懂——”沈潇湘清澈如星般的双眸,悄然闪过一丝悲伤。
她就是太懂了,所以,当娘提出要她离开的时候,她并没有拒绝。
但这几日来,心底却总在挣扎着。
当危机来临之时,她又怎能安心抛下亲人独自逃离?
“不想走,就不要走了——”
寂静的身后蓦然响起了一声熟悉轻叹,林玉华震惊地站了起来,转身看着不知何时到来的丈夫,“老爷,你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么——你竟让湘儿陪着我们送死?”
袖中,冰冷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一向柔弱的林玉华,眼里竟绽放出不容抗拒的坚决,“湘儿一定要走,她绝不可以留在这里——”
“玉华——”沈扬眼中的叹息又深了一分,他走到妻子身旁扶着她再度坐下,“你应该明白,东厂耳目众多,魏忠贤的势力更是扩及大江南北,无论湘儿逃到哪里,到最终,只会连累无辜的人——”
“不,不会的——”林玉华的心瞬间结成了寒冰,颤抖着身子,她紧闭起双目,一字字道,“也许会有出路的,也许会有的,我们不应该就此绝望的,不是么?”霍然睁开了眼,她紧紧盯着沈扬,“老爷,湘儿才十八岁,她不该不该——”无法再继续让自己说下去,林玉华终于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天下父母心!
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就足够了!
“娘——就让湘儿陪着你们吧——要生同生,要死,同死——”
心中蓦然涌上一阵热血,沈潇湘紧紧抱住浑身冰冷的母亲,轻笑,“沈家的儿女绝不怕死——”
林玉华无言,只能低头凝望着女儿脸上阳光般明媚的笑容,神色欣慰而又哀伤。
“不愧是我们沈扬的好女儿——”沈扬微笑着,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但眼前已蒙上一层模糊的影子。
——十八岁,她的女儿才十八岁啊!
——这样的年纪正值青春大好年华,竟就这样断送在他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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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漆的大门紧紧地封闭着。
他抬起头,眯眼看着大门上高高挂起的沈府二字的金字牌扁,熟悉的记忆再度浮现。
——“大哥哥——你身上好多伤啊——不疼么?湘儿带你回家治治好不好?”
依稀还记的,那一日阴沉的午后,那名有着阳光般笑容的女孩轻抚着他身上的伤口,笑着要带他回家。
也就在那一天,他才突然发现,原来他的生命并不完全是黑色的,原来,这个世间还有人肯对他真诚得笑。
当那抹灿烂的笑容,像阳光般融入他冰冷的心扉时,他便对自己许下誓言,这一生,他一定要守护住这缕阳光。
——这缕生命中唯一的阳光。
但那一年,他并未来得及实行自己的誓言,就被拖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十年来,他在黑暗中生活着,每天都历经着严酷血腥的非人训练。
每天,都在不断地杀人——不断地沉沦——
每一次,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被血腥完全麻木的时候,那抹灿烂的笑容总会在他心底悄然浮现,让他不被黑暗完全吞噬。
一直以来,那便是他的希望。
——但今天,他却要亲手毁灭那道阳光,那抹希望。
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渐开的门隙里,他清楚地看见了三张毫不惧怕而坚定的脸。
“终于来了——”
沈扬气定神闲地站在厅堂之外,一脸的淡然地瞧着他,仿佛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就你一个人?”
“一个人便已足够了。”
他冷冷地笑,清冷的眸光却投向沈扬身旁的黄衣少女。
——那双清澈的眼睛,依亮如寒星般耀眼,没有一丝惊惧和失措,有的,只是坚决和毫不动摇。
——十年未见,她似乎变得更坚强,更勇敢了。
转移开视线,他握紧了手中墨痕,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眸逼视着沈扬,“出招吧——”
“叮”的一声,手中墨痕拔剑出鞘,墨色的光晕中,竟带着迫人的寒气。
“真是把好剑——”沈扬赞赏的双眼中蓦然掠过一丝冷意,“可惜,配错了主人——杀尽天下奸佞之辈,饮尽世间邪恶之血——飞雪,你沉默了十年,如今,该是饮血的时候了——”
大笑着,沈扬将手中尘封了多年的宝剑,拔出剑鞘,直刺魅影。
顿时,激扬的剑气纵横流窜,朵朵剑花闪现,瞬间竟已变幻了七剑十二式,剑剑直夺魅影命门。
剑光流影之中,魅影神色未变,拦剑一横,竟在层层剑浪中直冲了过去。
墨痕剑墨色的剑光在凌利的剑气中擦起了黑色的火焰,七剑十二式,竟被一式式地破开了去。
——那简直是不要命的打法。
——他竟完全不顾自己会被剑气所伤,执剑冲入剑浪,破解自己的剑法。
沈扬悚然一惊,但还未及有所反应,黑色的长剑已直逼到胸前。
剑锋,忽然上提,避过了胸口要害从琵琶骨刺了下去,贯穿肩背。
“爹——”
“老爷——”
凄厉的惨呼声一前一后地响起,沈潇湘当先冲了过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魅影猛地将剑自沈扬身体里拔出,剑锋一转,已抵住沈潇湘的咽喉。
温热的血顺着剑锋自沈潇湘玉白的脖颈缓缓淌下。
——那是,爹的血。
沈潇湘苍白着一张俏颜,并没有说话,但眼中的神色却是一片决然的视死如归。
“再往前走一步,下一个躺下的人就是你——”
看着锋利的剑尖在她美丽的脖颈上留下淡淡的血痕,魅影的眼中依然是沉寂,仿佛死了一般的沉寂。
“你不是人——”
眼底终于燃起了冷冷的愤恨之色,她抬眸直直逼视着他,一字字地道。
“我的确不是。”
她的眼神就像根针,直刺入他的心底,但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也许,痛到了麻木,他已没有感觉了。
微微抽回剑身,他左掌一扬,一掌击中沈潇湘的肩头。
冷眼看着她跌倒在地上,看着她吐血,他一字一字地道:“得罪督公者,死——”
“湘儿——”林玉华眦目圆睁,几乎要湛出血来,她捡起沈扬丢落的飞雪,发了疯般地冲向魅影,“我跟你拼了——”
——那一剑充满着仇恨,也充满着绝望。
“嗤”的一声轻响,似乎有长剑刺入了人的身体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顿,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鲜红的血液,一滴滴,滴落在地面上,形成一片刺目的殷红。
沈潇湘虚弱地从地上撑起身子,却在抬头的瞬间,看见林玉华手中的长剑跌落。
“娘——”
凄厉的惊呼声中,她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缓缓向后倒去,腹中插着那一把墨色的长剑。
世界,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崩溃。
恨恨地逼视着魅影半晌,沈潇湘凄厉地大笑起来。
—— 她的家园,就这样毁了。
—— 一切,都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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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剑,竟刺得这样深啊——”
常言笑为躺在床上的人敷着药,眼中却流露着一丝复杂的寒意,“影,看来你还是没有成为一名合格的杀手。临阵,竟然犹豫了。”将胶布紧紧地绑住,他看着魅影腰间那道深达三寸的伤口,“你没有伤在沈扬的手上,却伤在手无搏鸡之力的林玉华手上——”
魅影依然沉默,只是低垂着眼,看着腰间的伤。
他是犹豫了,当林玉华一剑刺来的时候,他真的犹豫了。
她,毕竟是她的母亲,也是曾经亲手为他敷过伤药,给予他温暖的人。
——但,最后,他还是杀了她。
看了眼沉默的魅影,常言笑轻笑道:“一死,两伤,你毕竟还是做到了。并没为违背他的命令。只是,差一点你就坏了大事——”常言笑眼中的神色蓦然又沉淀了下去,“影,有些时候,我们不得不做这样的选择——”
魅影蓦然抬首,眼中也是一片冷意,“是不得不做的选择,还是已经成为了理所当然的选择?”
常言笑冷然一笑,直直望进他的眼里,“不得不做又怎样?理所当然又怎样?难道你还可以选择第二路么?”
魅影与他对视了半晌,终于闭上眼,淡漠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淡淡的疲倦,“是不可以。我们既然选择了这一条路,就没有回头的机会。”
“你明白就好。”
常言笑漠然看着他脸上的倦意,冷声道:“当年,为了搏取魏忠贤的信任,我甚至亲手杀了自己的恩师,现在,只是区区一个林玉华而已,你便下不了手了么?这条路,要走下去,就必需要出卖自己,背叛自己,否则,我们根本没有走下去的力量。”
常言笑字字如刀,直刺进魅影的心头。
苦涩轻笑着,魅影紧紧捂住疼痛的伤口.
“可是,我们在出卖自己的同时,也在背叛着别人----”
当他们背叛了所有的人之后,就算让他们得到最终想要的结果-------
但等待他们的,却是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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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冷黑暗的地牢里,她静静地靠墙而坐,苍白的脸上虽带着一丝疲倦,但眸光依然是淡定从容的。
母亲惨死时的情影,时时还在脑海中浮现,心底的疼痛也依旧燃烧,但她却始终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在魏忠贤的面前,沈家的儿女绝不能显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这是父亲一直以来坚持的气节,她沈潇湘绝不能丢父亲的脸。
“哐啷”一声,原本紧锁的牢门忽然被打了开来,顿时,一道强烈的光亮照射进来,打破了原有的黑暗。
刺目的光芒几乎让她睁不开眼,她不禁举手掩住眼帘。
“出来——督公要见你——”
随着低喝声响起,两个牢役已冲了进来,粗鲁地将她拖了去出。
“果真是个标致的小女娃——”
一道尖细刺耳的轻笑声在耳畔响起,适应了强光,她缓缓地睁开眼,便看见了那张阴柔中却充斥着霸气张狂的脸。
——传说中,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
——传说中,他是无情冷血,凶残暴殓的侩子手。
但她又惧怕他些什么?
冷然淡定地一笑,她支撑着虚弱的身子站了起来。“你便是魏忠贤?”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一道火辣的巴掌已狠狠地甩直她的脸上,疼痛顿时麻木了原本娇嫩的脸颊。
“督公的名讳也是你叫的么?”海公公尖锐的声音显得刺耳而冰冷,他甩了甩有些打痛的手掌冷声道:“若再敢大胆冒犯,我一定不会轻饶了你——”
“他也只不过是个人——”
抚着胀痛的脸颊,她依然笑得平静,仿佛站在面前的,并不是什么内制宫廷,外控朝野的九千岁。
“大胆——”
海公公顿时青白了脸,举掌正欲扬下,却被魏忠贤使了个眼色拦住。
“没想到看起来娇弱的娃儿竟这般有骨气!”大笑着,魏忠贤缓步走至沈潇湘眼前,仔细端详着那张倔强的脸,“沈潇湘你果然有乃父之风范——可惜,再有气节也抵不过一个‘权’字——”轻捏起沈潇湘的下巴,他眼中的笑意蓦然变得冰冷,锐如刀锋, “在强权之下,我魏忠贤有什么得不到的?就算是这个天下,也是易如反掌!”
“你错了!所谓的强权只不过是用来掩盖罪行的手段。但你的权力再大,也蒙蔽不了天下百姓的心。”无视于下鄂传来的疼痛,沈潇湘直直逼视着魏忠贤,眸光中充满了嘲讽,“一个失了民心的人,又如何能掌控天下?”
静静凝视了她半晌,魏忠贤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沈潇湘呀沈潇湘,你只是一介弱质女流,又懂得什么?权力,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又岂是你这个无知小女娃所得了解的。”一把甩开沈潇湘,他冷冷地看着她重重地跌倒在地,“民心算什么?就算失尽天下民心,只要一权在手,我依然稳座江山宝座。杨涟是一个例子,周顺昌是一个例子,就连你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但你不会得意太久的——”沈潇湘微撑起身子,抚着微微发疼的胸口,冷然道:“商有纣王无道,便有武王伐纣;秦有二世暴政,便有陈吴揭竿,而你魏忠贤,比起纣王和秦皇更加无能,至少,他们还是帝王,而你,却不是——”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娃儿——这张嘴比起你爹来不知利上多少倍?不过——”魏忠贤忽然俯下身子,无情的双眼冷冷逼视着她,“我魏忠贤最喜欢跟你这样的人玩游戏了——知道么?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那张阴柔的脸蓦然闪过一丝阴沉的轻笑,站直了身子,他转过身指了指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魅影,“知道他是谁么?”
看着那道黑色熟悉的身影,沈潇湘平静的眼眸终于流露出一丝惨痛。
“他也只不过是你的一条走狗而已——”
“连自己的救命恩人都杀,他当然是我所养的狗里面最忠诚的一只了——魅影,你说是么?”
突如其来的话,让沈潇湘僵住了身子,心,顿时结成了冰。
——魅影!魅影!
为什么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竟会在此时此地听见?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魅影。”
——“魅影?鬼魅的影子么?这个名字取得不好?”
——“为什么不好?我本来就是鬼魅的影子!”
昔日的情景一幕幕地掠过脑海,沈潇湘缓缓抬起了头,紧紧地盯着那张依然毫无表情的脸,“你便是十年前的那个大哥哥么?”
“是。”他点头,回答地毫不犹豫。
沈潇湘沉默了,半晌,她忽然缓缓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她笑得嘶声竭,最后,终于转化成了无声的哽咽。
“你果然是鬼魅的影子呢!当初,我竟嫌你这个名字取得不好——”
“什么样的人,便该配什么样的名!当初我既然给他起这个名字,这一生,他当然都只能是一只鬼魅的影子——”最后看了沈潇湘一眼,魏忠贤便举步离开牢房。
走到牢房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 “魅影,我想,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了,是么?”
冷然丢下最后一句话,他不等魅影回答,便带领众人率先走了出去。
——他不需回答。
——因为,答案,只有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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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你杀了很多人?”
“是。”
“那十年前,我救你的那一日,你也是去杀人的,对么?”
“是。那是我第一次执行任务。虽然成功了,却受了重伤,原本以为,自己没有生存的希望。”
“但你偏偏被我救了。”
“你后悔了?后悔自己一时善心,竟救了一只恶魔。”
“人与魔,本只有一线之隔,但你偏偏选择了后者。”
沈潇湘冷凝的眸光紧紧地注视着他,但藏在眼眸深处的却是一抹极深的悲伤绝望。
“哈哈哈——”魅影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讽刺,也充满了悲哀,“有的时候,选择并不是我所能做主的。路既然开始走了,我就必须走下去。没有回头的路——”
“不,其实回不回头,只在你一念之间——”
沈潇湘的话并没有说完,已然顿住,她缓缓地低下头,苍白着脸,看着那柄没入胸口的长剑,清灵的眼眸恍惚了一下。
“原来,你,早已选择好了——”她凄凉一笑,唇角已缓缓溢出了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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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
轻轻掷下一枚棋子,攻克了最后的防线,顿时令对方全军覆没。
“小常,你输了——”魏忠贤开心地笑着,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直勾勾地扫了一眼有些失常的常言笑。
“怎么?有心事么?”将棋盘中的棋子一一收起,魏忠贤淡淡地道:“在担心魅影?”
微微一惊,常言笑收起了失常的神色,跟着拾起自己面前的棋子,谈笑间竟又回复了以往的挥洒自如。
“属下只是担心魅影舍不得杀沈潇湘。”
“那有什么好担心的?”魏忠贤笑着,慢慢地整理着棋盘,“杀不了沈潇湘,我最多失去一个得力的助手。”
常言笑的心顿时沉了,执棋的手蓦然僵了僵。
“怪我太狠心了么?”看着常言笑微带苍白的脸,魏忠贤依旧笑得淡然,“小常,你也是个欲成大事的人,太过妇人之仁,最终,你只能当一名失败者。”
“属下受教!”
垂下眼帘,常言笑紧紧握住手中的棋子,“督公的金玉良言,属下一定时刻铭记于心。”
“虽然,魅影是你的师弟,但你应该清楚,背叛我的人,只有一个下场!”魏忠贤依然漫不经心地说着,但阴冷的眼眸中已闪过一抹杀意。
“他不会。”常言笑抬眼,一字字地道:“我和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不会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很好。这才是我所认识的常言笑。”魏忠贤的脸上再度挂起轻笑,忽又问道:“小常,若是有一天,你的师弟背叛了我,你会替我杀了他么?”
“我会。”
常言笑肯定地点了点头,抬眸直直望进魏忠贤探究的眼里,“若有一天,魅影背叛了督公,属下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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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这条不归路我早就选择好了!我根本不允许自己回头——”
魅影清冷的眼眸凝视着那张渐失血色的小脸,依然面无表情。
微一闭眼,他忽然猛得抽出了墨痕剑,温热的血随着剑锋的拔出,急涌而出,顿时喷溅了他一身血红。
剧痛当中,沈潇湘捂着胸口踉跄着连退了几步,却没有倒下,依然坚定地站在他的面前,灼然注视着他。
鲜血不断地从指间渗了出来,迅速在她素白的衣襟上染上了一层又一层触目的殷红。
“你竟甘心成为鬼魅的影子——大哥哥——你竟真的甘心成为鬼魅的影子么——回答我——”身体里的力量在不断地流失着,但她紧咬着牙,盯着眼前依然面无表情的黑衣男子,一字字地道:“你回答我——”
那一声“大哥哥”,让魅影僵直的身躯微震了震,但他的眸光依然是冷的,冷地没有一丝感情。
“你忘记了么?十年前我就已告诉过你,我本来就是鬼魅的影子。”
他看着自己手中染血的墨痕,冷冷地笑。
“原来,我错了。错得好彻底!我以为路到了尽头,还会有转折,只要我们不放弃,就一定会找到出口——原来,是没有出口的——路到了尽头,永远都不会有另一个出口——”
沈潇湘终于彻底死了心,最后的力量似乎也在这一刻用尽,她缓缓地向后倒去,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紧紧地合上眼。
仿佛间,回到了那个明媚的午后,她拉着他的手,一同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
——“大哥哥,以后你不要叫魅影啦!湘儿不喜欢!”
——“你虽然不爱说话,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个好人!一定是!”
——“长大后,湘儿嫁给你做新娘好不好?虽然现在湘儿才八岁,但十年后,等湘儿十八岁了就可以嫁给大哥哥了——”
——“湘儿成为了大哥哥的新娘,大哥哥就会笑了——湘儿不爱看大哥哥一直紧绷着脸,湘儿要大哥哥笑啊——很开心很开心地笑——”
黑暗终于完全吞噬了她,昔日旧梦里,那抹阳光般温暖的笑容也终于悄然逝去。
他静静地看着她合上眼帘,一颗冰冷的心,终于彻底沦入了黑暗。
多年来,当一切坚持和执着,随着血腥在逐渐淡化的时候,便只有这抹阳光般的笑容温暖着他冰冷的心房。
但如今,他连生命中唯一的阳光也亲手毁去了。
他,究竟还剩下些什么?
慢慢地,慢慢地,他走向那名已经毫无生息的少女,跪在她的身旁,伸手紧紧地握住那只已经完全冰冷的小手。
“你知道么?现在的我,才真正成为鬼魅的影子!因为,我已经彻底地一无所有!就连,心,也没有了!”
微闭上眼,他一直冰冷无情的脸庞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哀痛。
——那是极深极沉的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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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宗天启六年七月
因周顺昌一案,周文元,马杰,沈扬,颜佩韦,杨念如在苏州慷慨就义。
顿时,苏州城内悲声动地,积怨难平,甚至有人开始倡议拒用天启钱。
魏忠贤的暴虐终于激起了民愤,气焰嚣张的他,虽有所“逡巡畏义”,却依然做着垂死挣扎。
那是他的帝王梦,他又怎会轻易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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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入秋。
秋风萧瑟,万物枯荣。
他站在凌峰顶上,落寞地看着秋风中那座孤独的墓碑。
“师兄,我们已经走到路的尽头了,可是,至到现在我们还是没有找到路的出口!”
抬起头,他看着遥远的天际那片片沉重的乌云,冰冷的眼眸中掠过一抹极深的痛。
“魅影,你竟想退却了么?” 身后原本一直沉默的蓝衫男子神色蓦然一冷,不自觉中握紧了双拳,“路,已走到了这一步,便一定要走下去。否则,我们多年来的心血和精力岂不是全都白废了么?”
“但你不觉得我们的路走到了一半,已拐错了方向了么?”
——这条路太难,也太艰辛。
在他杀了一个又一个不想杀的人之后,他也渐渐发觉,自己的心已是越来越冷。
当他的心完全冷漠,完全麻木,他已分不清自己所选择的这条路,是对还是错?
“不!我们所走的方向并没有错!”
常言笑深沉内敛的眼眸蓦然掠过一抹复杂,“那些只是代价!我们所必需要付出的代价!”
“代价?”魅影忽然轻笑,悲绝而伤痛,“但这份血的代价太沉重了,不是么?就算我们到最后真得杀了他——那时的我们,也许已经成为另一个‘他’了——在血腥中打滚了这多年,手起剑落间已不知杀了多少人,每一次,当我杀人的时候,我总是告诉自己,别让自己的心完全沦入黑暗,但我毕竟是一个普通人。当良心被鲜血完全淹埋时,我不知道那时的自己会是怎样一个人?”魅影忽然转过了身,看着那张熟悉却又有些变得陌生的脸,“师兄,告诉我,你在权力和地位中打滚了多年,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动心?就没有一点改变么?当你原本清明的心被权力斗争所腐化时,你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你了——”
“你究竟想说些什么?”
常言笑霍然抬眸,直直逼视着那双几乎穿透人心的眼睛,眼底的深处却有一抹淡淡的杀意掠过。
清楚地捕捉到他眼眸中的杀意,魅影眼眸中的冰冷终于沉淀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抹极深的悲哀。
“师兄,若有一天他要你杀我,你一定会杀我,是么?”
问的虽是一个问句,但魅影的语气却是肯定的。
常言笑轻闭了闭眼,待睁开眼时,眉宇间只剩下一片清澈见底的冰寒,“我会。”
蓦然,一阵寒风掠过,那句肯定却又无情的话随风渐散而去,却融入了他们的心底,成为永久的烙印。
——不归路!
——他们所走的这一条路,注定了,永远没有回头的机会!
——就算错了!也要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