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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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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折锦回答,楠时已然明白。心中涌起一股挡不住的失落感。大概已经有什么回不去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进入雾中,茫然地寻找出路,视野里却是一片白雾茫茫,手之所触,皆是空虚。本来不应该是这样,为什么还会这样?由此,他便停顿了好久,直到折锦催促他开口说话。
“楠时哥哥,你在想什么呢?茶都快冷了,我再给你添一点?”
这话殷勤多于亲热,楠时不知怎的,心中不喜,他勉强笑道:“不过就是些旧事罢了。想了想,一言难尽。”
折锦天生不善于察颜观色,自作主张给楠时添上热茶,催他讲讲后来的事。
后来……没有了游历。楠时好像一只在外漂泊许久的船终于靠了岸,然后便被牢牢地禁锢在一处。
柳玉庶出,她娘在家里也说不上什么话。对于楠时这位外来的,可能的,柳玉的夫君,柳家的诚意很有限。在柳玉极力斡旋之下,楠时在一家当铺做了名不起眼的伙计。楠时自恃在山上也学过些东西,三界的游历也长了他不少见识,可一进那家不大不小的当铺,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掌柜见他是柳玉的相好,也不太为难他。可是当铺是做生意的,不是做善事的。不需行侠仗义,也不需扶弱济贫,只需要对“货”字有一个明确的认识,其次就是“钱”。
他亲眼见一名贫苦的女子当了一枚黑色玉佩。那女子大约是穷到绝境,说是丈夫病入膏肓,自己不得已瞒着丈夫卖掉祖传的宝贝,可怜巴巴想叫将玉佩当个好价钱。朝奉眼一瞟,便说那玉佩值不得多少钱,只给当了一两银子,还是死当。女子一听说是死当,便几乎要哭出来。朝奉便吓唬她说那玉佩到了别家还值不了一两银子什么什么的。女子最后哭哭啼啼地走了,朝奉却转个背就说那玉佩是上好的成色墨玉,就是当五十两银子也值得,听得楠时心中愤懑。后来他留了心眼,对那些看上去穷苦的老弱妇孺之辈便能多当一点是一点。他依然抱着侠义之心,可那里并不是侠义之地,不过多久,便有别的朝奉将他所做报给掌柜。掌柜说不得他,便上报给了柳家的当家,柳玉的爹。
柳当家做生意起家,那一手算盘打得噼里哗啦,一个子一个子掰得清清楚楚。楠时穷光蛋一个,没田没地,就算是自己庶出的女儿,又怎能白白送出去,还倒贴上一笔嫁妆?要不是看在柳玉和她娘恳求的份上,他又怎么会叫一个外人来自家商铺里干活?这会儿得了掌柜的话,柳当家一扒拉算盘珠子,当即决定,让楠时去酒楼打杂。
打杂的不需要什么嘴皮子,也不会碰到银钱,多一双手便多做一份活,柳当家算得很清楚。楠时听了这调遣的风声便心里郁闷,对着柳当家扯不了脸,委委屈屈去酒楼做了几天,实在不喜欢那份活,只是看在柳玉的面子上好歹做做。柳玉还以为心上人在当铺做事,再一看,却是被人吆喝来吆喝去,心里火得不行,便立时去找自己的爹,说楠时不能做杂役。学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却是个杂役,说出去也不好听。柳当家自有自己的算盘,他本来就没将楠时当做乘龙快婿,那时候被柳玉缠得不行,便打发楠时去了乡下的田庄帮忙。
田庄的活并不比以前的那些轻松,楠时却感觉好了很多,尽管周围都是些粗人。其时他还在与柳玉商量婚嫁的事情,可柳玉经过家里人的一番劝说,对楠时的心却是渐渐淡了。柳玉一心嫁得体面风光,巴巴地等了楠时许多年,后来楠时回来便是高兴,却不曾想家里人并不待见这位英俊的男子。眼见着身边的几位姐妹陆续嫁入豪门富户,她恨不得用绢帕把眼睛蒙上,又不得不扯着笑脸说些恭喜的话。她那受尽了气的娘也在旁边劝,将女大当嫁说个不停。又私底下托了媒人找了几户殷实人家,将每家里的适龄男子挑挑拣拣,居然也有看上眼的。柳玉很孝顺,与人家一来二去,倒是真的看对了眼。也许是这么多年倦了,乏了,无法等待。楠时却是一点也不知道。待到他还想与柳玉定下婚期之时,柳玉对他说自己刚刚许了人家。
楠时一时之间什么都说不出,心里不知是气还是悲,只记得自己与柳玉曾经那么好,说不上是青梅竹马,也算得上是相知相许,可是柳玉一席话却叫他如遇巨浪,将他尚存的一点骄傲打得半点不剩。
“我等了你这么些年,也盼了这么些年,到头来,什么都没有。我并不是个嫌贫爱富的人,我知道你的好,也想遵从父母之言,媒妁之意,与你白头偕老。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过下去……你没有一官半职,也没有一田一地,我当初还指望你能在铺子做出点样子来让爹爹看看,可还是……”柳玉原本想把拒绝的话说得宛转,毕竟她喜欢楠时多年,要一时说出决绝的话却也不好说出口。但是说着说着,话语里便多了缠绵的怨气。
柳玉的话一点也不出格,楠时无法辩驳,脸上还是错愕。无论如何,他说不出对柳玉或者柳家痛责的话。过后心情平息,他便收拾行李离开了柳家的田庄——既然与柳玉没了那可能的关系,一位同门又有什么资格可留下的?他想重新走上那条游历之路,却无原来那份洒脱自然。
转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起点,心事重重返回冷泉山,拜访了师父与一班同门,叙了些旧话,也就这样。然后下了山,心中空空荡荡,所见所闻不断地勾起过去的回忆。浮光掠影,慢慢卷上心头,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当初那种闲情逸致。
楠时呷了一口冷掉的茶,淡淡笑道:“便是这样了。”
折锦无言,楠时口中的家长里短与游历之事差得太远,他无法评价,只感觉稀里糊涂,难下断语。除此之外,他只有安慰。
“楠时哥哥,过去的都过去了。也别再想了吧。”
这句话勉勉强强算得上是安慰。折锦以往总是被安慰的那一方,没想到今天反过来要安慰别人,还是他曾经最依恋的楠时。他吃了一口甜丝丝的玫瑰糕,发觉自己确实不是小孩子了,呵呵,世界不一样了。忽然又觉得迷茫,自己什么时候长大了?
他打了个呵欠,对楠时道:“我去给你打些水来。”
小时候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长大后他便自然而然地照顾起别人。发自内心,毫不忸怩。楠时看着昔日的小娃娃如今为了自己忙里忙外,又是几分感慨。
秋雨夜寒,折锦拍了拍绵软的棉絮,笑道:“很久没有和楠时哥哥聊聊话了,如今正好。”
就像很久以前一样,并着脑袋躺在一块。折锦歪了脑袋去瞧楠时乌黑的鬓发,嗅到曾经熟悉的气息,好像那些往昔的旧时光再次包围了自己。他想起自己曾悄悄地抚摸楠时的发丝,满心的亲昵,又有点紧张,好像要偷偷摸摸进入厨房去偷钟娘做的馒头。然后心里又转了酸与涩,多了挂念……那时候怎么会想到还有今天的重逢。他有时候会猜想若是有一天再次遇见楠时哥哥,他会骑着马,马后面有一两蓝布轿子,轿子里面是柳师姐和他们的孩子。马上的楠时哥哥是真正的青年才俊,轿子里的柳师姐妇人打扮,依然端庄,只是膝盖上多了调皮的儿女。
时过境迁,这一幕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了。
楠时孑然一身。
折锦瞧着楠时睁开的眼睫,轻声问道:“楠时哥哥,以后会怎么样呢?”
“呃?”楠时知道折锦会问这个问题,他也一路想过,然而心头思绪纷杂,他却是将以后的打算放在一边了。现在折锦提起来,便是一团踌躇。他不可能永远漂泊,游侠式的生活只有一时,他最终还是要找个安身之地。然而,到哪里安身?楠时不知道。父母早亡,也没有能够帮衬的亲友。冷泉山肯定是回不去了,哪里还有出师的弟子回师门的?去其他的地方,没有门路,更不可能进入仕途。
折锦看出了他的为难,便说道:“若是没想到别的地方,先在这里住下吧。也就多一双筷子。”
就只多一双筷子么?楠时暗暗摇头,少不得麻烦折锦你了。他望着黑暗中朦胧的影子,觉得自己过去的好像是一场梦。
他也曾与折锦如此亲密过,只是,还是不一样了。
也许是回忆过于久远,已经讲过,如今再次品味就不再那么新鲜。折锦跟楠时闲嗑了几句之后,竟发现无话可说。他打了个呵欠,沉重的睡意漫上来,他自顾自地缩在自己的被子里,将身体包成一个厚实的蚕茧。感觉旁边挤着一个温暖有形的躯体,不是小个子的小圆,而是身材颀长的楠时。折锦被挤到靠角落的地方,可是他感到安宁。因为自己给楠时哥哥提供了一个可以避雨的屋顶,尽管,也许是暂时的。
旧时光的气息仍包围着他,他沉沉入睡,可能还会做个美梦。可是美梦还没做,他便被隔壁的响声吵醒。
小圆跟追炎在一起总会出些不大不小的乱子来。平日在厨房里,饭桌上,铺子中,时不时拌上几句嘴吵一吵。追炎嘴巴没有小圆利落,被挤兑急了就会动手,而小圆见他动手就会收敛舌头躲闪,躲到哪儿是哪儿。慕峦在的时候还好,两位伙计都还规矩,,现在压在他们上面的主儿不在,光是折锦一个人还真镇不住。
客人驾到,小圆被换到追炎的房里,便是为着一张床铺上地盘的宽窄与追炎抢了起来。他本来个子小,占不了多大地方,平时挨着身子单薄的折锦睡,那是恰恰好。等到和追炎一张床铺,他才发现那家伙不仅在饭桌上是副霸王势头,而且在床铺上也是容不得他人。五大三粗的个子,一下子就将整张床占了个严严实实,几乎连个下脚地都没了。小圆抱着被子气得跳上床就踩,哪里还管追炎的手和脚。于是两人开始干架,枕头扔了,铺盖也掀了。追炎被扰了好觉,一怒之下,拔刀就砍。小圆则是使起咒术,唤了好几只小狐狸出来,上窜下跳,闹得一屋子狐狸尾巴乱飞。
当折锦被那动静吵醒之际,两人斗得正酣。
“小鬼头,你今天还有完没完?”追炎抓住一只细小的狐狸腿,猛地朝小圆扔过去。
狐狸敏捷地跳上小圆的头顶,好像给他戴了顶棕色的大帽子。小圆的眼睛就在蓬松的狐狸毛下眨呀眨:“你得分我一半的床铺。”
追炎满不在乎:“你还需要什么床铺,不就一个晚上么?到哪儿随便捱一下就行了!”
“我才不要随便捱一下!”小圆恼了,再次把小狐狸砸向追炎,对方一伸手,跟扔球似地,一举将那倒霉的狐狸砸向小圆。小圆见势不妙,赶紧一缩头——门开了,狐狸飞向折锦的脸,却被一只强壮的手在中途抓住。
待楠时发现自己手里抓的是什么时,他愣了一下,然后望向屋内,再次目瞪口呆。屋里已经不是“狼藉”二字能够形容,而是彻底改变了模样,大概只有最初布置屋子的人才知道原貌吧。
折锦此时也动了气,拍着门框大声说道:“你们这是不睡么?”他一向温和的白皙脸蛋上因为恼怒而绯红,柔和的声音亦是多了几分严厉。“若是不想睡的话,就去厨房和面!”
追炎骂骂咧咧住了手,小圆也嘟哝着将小狐狸收了起来。折锦也不去管他们是否会收拾屋子,便转身带着楠时离开。
都知道他这是气话,伙计们自然也不当真,不过明白折锦是真生气了,也就马马虎虎安静了下来。而楠时却是看见了折锦的另一面,颇有点成年人的样子了。
折锦也意识到自己在师兄面前脱离了乖顺的形象,心里有点小小的别扭,又不觉得如何。
“楠时哥哥,回去歇着吧。很晚了。”他无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拉住楠时的手指,或者手臂,或者是一角衣袖。可是折锦的手指在微微张开之后,在空中划了个小的弧线,抓了个虚空,便收进了袖子里。
楠时没有说话,他的手指想在袖子里攥成拳头,然而没有,松松地拢着,末了一会儿,他问道:“平时晚上都是这样么?”
折锦愣了愣,随即微笑道:“没有啊。平时都很好。他们两个碰在一起就别扭,今天睡同一间房,不闹才是怪事……我该提前给他们敲个警钟的。”然后他又说了些平常日子里的琐碎小事,一边说,一边给楠时整了整被褥。
重新钻进被窝,折锦顿时感觉疲惫又涌了上来。他往墙角挪了挪,努力给楠时让出更多的位置——这叫楠时的内心更加难过,折锦小时候那么喜欢挨着自己,如今却这样了!
曾经……楠时咬住下唇,努力不去回想与折锦最为亲近的那一次。那时,好像面前是覆盖了锦绣的深渊,一踏上去便是万劫不复。他在深渊边坚定了心志,保得一身无恙。现在看来,他却看不太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