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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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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当初入府的时候便打听过何时发工钱。别人便告诉他,梁府与其他地方一样,均是一月一发。折锦听了很高兴,可人家又补充了一句:“新来的要在第二个月中旬才能得到第一个月的工钱。”
“为什么啊?”
“这是规矩。”那人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还给了这无知小孩一个受益匪浅的忠告,“梁府规矩很多,慢慢学着罢。”
可惜折锦还未待到足够学会这些规矩的时候,就因为香扇之死被梁府一脚踢了出来。
折锦望了望西沉的日头,不禁苦笑,自己又要开始找活计了么?还是先填填咕咕叫的肚子吧。从香扇殒命到自己离开梁府,整整五六个时辰都未喝一口水,也未进一口米饭。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一步一步走到最近的茶摊,花了一文钱将肚子灌了个饱,才望着静静降临的夜色发起愁来。
吃饭,住店?折锦很是无奈,都是要花铜板的啊。刚才数了数钱袋里的存粮,仅仅够吃三顿饭的——若是去住店,估计就底朝天了。
在茶摊旁蹲了一会儿,折锦直起腰,舒了一口气,将包裹在背上紧了紧,打定主意要在某个墙角敷衍上一晚。反正现在天气不冷,自己身上也没什么钱财,应该不会遇上打家劫舍的吧?自从下山以来,一路上没见着什么土匪恶霸,上界的治安似乎还是不错的。
他慢慢地走到街边,望着身旁步履匆匆的行人,心情落到谷底。那些人是赶着回家吧?家里必定也是炊烟袅袅,饭菜飘香。折锦想起钟娘的厨房,灶火熊熊,米饭在一个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泡,钟娘则在另一个锅前忙乎着炒菜。蒸笼上冒着腾腾热气,里面蒸着雪白的大馒头。时不时会有杂役进出,与钟娘说上几句。若是闲话说多了,钟娘便会一眼瞪过去:“没看见老娘正忙着呢?要嚼舌根到外面墙根嚼去!”
想起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折锦的脸上情不自禁浮现微笑。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有马车来了。折锦有了上次差点被马车撞到的教训,急忙向旁边闪躲了几步。正等着马车经过,那装饰朴实的马车却在折锦身边停下了。
折锦不想挨骂,于是转了身子想走到别处去。然而却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折锦!是你么?”
他懵然转过头,望见一张熟悉的脸,还有一双绿如翡翠的眸子。那人从车厢中探出身子,白色锦袍,风度翩翩,不是慕峦还是谁?
“慕公子,是你?你怎么来了?”折锦惊喜地叫道,沉在谷底的心瞬间漾起了波澜。
慕峦笑道:“我怎么不能来?冀城可没贴出告示说我慕某不得进城。”他打量了一下一身蓝衣短打的折锦,问道,“现在天快黑了,你怎么在这里?没有去处么?”
折锦现在最怕被人问到去处回家什么的,听到这话,折锦黯然摇头:“我还在找工呢……”
慕峦停了一会儿,说道:“现在没有去处吧?上车吧,把情况跟我说说。”
也许是之前的事情,折锦对慕峦很是信任,爽快地应了声便跳上马车。可是还没等折锦坐定,他便尴尬起来——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在慕峦对面坐下,面上微红,手指放在膝盖上,轻轻地摩挲着衣料。
“怎么不说话了?”慕峦问道,话语里似乎含着笑意。
折锦讷讷道:“我……我刚丢失了一份活。”
“离开了梁府?”
“你怎么知道?”
折锦惊讶地抬头,眼前却出现用布托着的两个包子。
“这是给你的。”语气不容拒绝。
折锦犹豫了一下,接过后开始慢慢吃起来。他确实饿了,那在茶摊里灌的一肚子茶水好像将肚子里的油水刮得干干净净,只剩了个空袋子挂在原处。
折锦的吃相并不难看。可是在慕公子眼皮底下吃包子,折锦还是觉得比较窘迫,他吃了几口之后就把包子放下了。
“不好吃?”
“没有。慕公子吃过晚饭了么?”
“早就吃过了。难道你以为我没吃,要将包子留给我?”
慕峦轻轻笑起来。折锦发现这个男子微笑的时候,双眼中碧波荡漾,有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
“没,没有……”折锦将头埋得更低。香喷喷的包子似乎在灼烧着他的手掌。
“吃吧。我跟你讲个故事。”
咦,讲故事?
折锦再次惊讶地抬头,却见慕峦不似开玩笑,便问道:“慕公子怎么突然想起讲故事呢?”
“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离开梁府的么?”
“因为府里有人死了。”折锦闷着声音回答,将包子捏成饼。
慕峦笑了笑,淡淡道:“这只是表面上的,你听我说就会明白,很多事情不是你看见的那样。”他停顿了半晌,好似在听着马车车轮的滚动声。
折锦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问道:“这马车要去哪儿?”
“去帝都。怎么你不愿意?”
折锦摇头,“不是不愿意。只是我现在冀城,没想着去帝都。”
“你以为自己还能在冀城待下去么?当你一离开梁府,估计这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冀城。梁府是冀城有名的大户,也有些势力。其他人不会因为一个小厨工而得罪梁府的。”
慕峦的一番话有理有据,折锦的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他低头不语,怔怔地盯着手里被揉得失去了原貌的包子,一颗心就好像泡进了腌菜坛子,又咸又湿。
“这次我恰好要去帝都,想了下,觉得带你一起去也不错。”慕峦似乎很轻松地说道。
“可是你为什么要带我去帝都?慕公子你明明可以什么都不管的。”折锦低着头,简直快要哭了出来。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很倒霉,很倒霉,也很没用,下了山,连找了几份活都是……难道现在落到要被人施舍怜悯的份上了么?
“帝都不是冀城,你遇到过的事情不会再重演。至于我为什么要帮你,那是因为我打算在帝都开一家铺子,想找个人合伙。”
“呃,合伙?”折锦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慕峦,“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怎么跟你合伙开铺子?开铺子不是要钱要物的么?”折锦虽然没有开过铺子,但是开铺所需要的东西他还是听别人聊天的时候说起过——首先要计划好开个什么铺子,然后找个合适的位置盘下一家店面。盘下店面之后,便要准备好卖的物事,还要招些伙计……说不繁琐那就是骗人的。
折锦看向慕峦,发现后者的表情十分认真。他碧绿色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折锦疑惑的面庞,淡然道:“你不是会做糕饼么?你就出你的手艺,我出别的,开一间糕饼铺。”
折锦讶然道:“我……我只会做几种……”
“那你就是答应了?”
“可是……”
“不会的可以去学。难道你要放弃这个机会重新去各个商铺找工么?”
“我……”
折锦凝视着慕峦清澈如水的双眼,心上的波澜似乎随着一阵大风而扬起了三丈高。说实话,面对目前的困境,折锦若是另去找活,并不一定能找到类似的活。他也不是笨蛋,会将突然砸到脑瓜上的好机会扔掉,只是慕峦的好意太突然。折锦就算信任他,对他有好感,也无法立刻去答应他。
“慕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怕自己做不来。”折锦思索了半晌,给出一个给彼此都留有余地的回答。
“你不去做怎么知道自己做不来?”慕峦微笑道,嘴角似乎多了一丝引诱的味道,
“除了在银钱和物力上面由我负责,包吃包住的条件还不够好么?”
折锦眨眨眼睛,认真回道:“就是太好了,我才有点疑问。”
慕峦闻言禁不住笑出了声:“原来是这样……这样吧,我跟你立个协议,找人做保。你还不信么?”
“不是不信,只是……我也说不好。”
“难道你不想让你的师父看看,还有你那个师兄?”
折锦更加惊诧,包子险些从手里抖出去:“你,你怎么知道楠时哥哥的?”
上次交谈时慕峦就提到过师父菩德,这回却提到了楠时。难道这慕公子在山上住过不成?他惊疑地盯着慕峦,好似要从慕峦身上找出一点冷泉山门徒的影子,很可惜,慕峦一眼看去就是大家子弟,富家公子。
“原来他叫楠时啊?”慕峦眼中微光闪过,若有所思,“似乎对你很好?”
原来你并不知道楠时哥哥的名字,可你怎么知道他对我好?折锦还是奇怪,想了想,觉得直接问慕峦这个问题似乎不是很妥当,便回道:“我的师兄们对我都很不错,楠时哥哥对我也是好的。”
慕峦微微一笑,道:“我听说楠时后来与你的一位师姐一起下山了。想来真是一对佳偶。”
“佳偶”两个字突兀地刺入了折锦的心,带来一种尖锐的刺痛。他以为时间过了这么久,对于楠时的记忆也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磨,自己的一颗心也如同日夜流淌的溪水一般不再回头,然而,一旦这事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却是叫自己莫名地难受起来。
慕峦见他不吭声,也沉默下来。一时间,只听见马车车轮在官道上发出不停歇的骨碌声。过了好半天,终于从自己的对面传来低低的声音:“我答应你的提议。”
一切如预料的那样,你会答应,只是,还存有心结吧。慕峦淡淡地说道:“就这样定了。我已经在帝都找好了一处门面,先过去再说吧。”
一个接一个的问号在折锦心中升起,最后这一个令他疑惑慕峦怎么会笃定自己会答应呢?可是人家说不定已经确定在帝都开铺面了啊。他没有询问这个问题而是问了别的:“慕公子,你先前说要给我讲故事,那究竟是什么故事呢?”其实折锦对故事话本什么的还颇又兴趣,小时候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便会缠着楠时给自己讲上一两个,后来大了,觉得那是小孩子才干的事,便只是跟其他人聊天时听听罢了。
慕峦听他突然问起,便点头道:“不过一个小故事,你听听就好。话说这有一个小户人家,家中一儿一女,女儿出阁便寻了一门远亲嫁了过去。那夫家是个富户,已经有了正房和一房妾室。这女儿嫁进去只是个三房。若是她安分地守着自己的夫君过,这日子也就过了。可是她向来争强好胜,不甘被人使唤。便暗暗将那二房与其青梅竹马的恋人重新撮合,还珠胎暗结。”
听到这里,折锦忍不住瞪大眼睛盯着昏暗光线中慕峦的脸,心说你说的怎么我怎么好像听谁说过?
“二房以为三房是在帮自己,不想此事却被其他人发现。二房便被赶出了门。由此三房升为二房,并协助正房管理一家事务。她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可是随后她的夫君又纳了两个妾室,一名是青楼女子,一名便是正房的丫鬟……”
折锦插嘴道:“我知道了,你说的就是梁府。但是,但是这梁府的事你怎么知道呢?”
“掏点银子问问那些嘴巴关不严的下人不就知道了么?”慕峦不以为然地回答,却没有半点轻蔑的意思,“你在梁府里只是埋头干活吧,也不喜欢听那些闲话,自然不会知道其中的故事。算了,先听我说吧。那二房先是与三房处处为难,可是待怀孕的四房露面。二房便转移了方向。表面上二房对四房简直就是好如同母姊妹,事实上为了打击四房,二房寻了由头辞去了厨房里专门做糕饼的厨工,招了两个外人进来——你知道了,其中一个便是你。四房不明就里,对二房信任有加。二房再出暗招,诱使四房吃下紫藤糕,后来见时机成熟便令赵三在糕点里撒下藤萝种子的粉末,后来的你就知道了。”
“可是那二夫人为什么要找我呢?又怎么能诱使赵三下毒?还有,那藤萝的种子怎么会在她的手里?还有啊,藤萝种子不是在大夫人那里也搜到了么?那是怎么回事?”折锦不解地问,这件事真是叫他想得头晕。
“二房经常出入四房的住所,怎么没有机会弄点藤萝种子?想必她一开始便有了下毒的计划,只是要等四房完全信任自己的时候。二房为了实施计划,必定也要找对梁府不熟的生人来,不然那些梁府里的老人们对她知根知底,怎么会轻易听从她的指派?至于二房为什么能找到你,大概就是因为在进梁府的考核中,见到你能突破常规而做出不一样的糕饼来吧。”
“其实也不是我的发明……”折锦讷讷道,小脸红了红,慕峦的话算不算另外一种赞扬呢?
“以前很少有人能用紫藤花做出糕饼,因此二房才希望能找到这么一个人来。至于与你同时进来的赵三,这人圆滑势利,一心想在梁府里出人头地,对于二房来说,此人极好控制,威胁加利诱,还怕赵三不点头么?”
“可是赵三怎么会诬陷大夫人?”
“这我就不清楚了,大概是二房对赵三予以重诺吧。假使能一举击败正房,她就能得以扶正了,那梁府里还有什么她不能做到的?可惜,”慕峦停顿了一会儿,露出点轻视的表情,“她与正房的下人串通,藏了藤萝种子在那里,却不明白这并不能证明就是正房下的毒。”
“为什么?”
“一个人证,一个物证就能打垮正室么?若是能够那样,也太简单了。一个普通院子,进出的奴婢仆役不在少数,谁没有机会拿到一点藤萝种子?而那个人证,也太经不起敲打了。再说,梁府的正室出身世族,已为梁府生育三女,每个女儿不是嫁入官宦人家,便是富家大户。正室位置稳如高山。四房就算生了儿子,其母出身卑微,那孩子也是庶出,根本不可能威胁到正室的地位。正室毒杀四房目的何在?”
“是不是因为嫉妒?”
慕峦笑笑,道:“若是嫉妒,她怎么会自动地将自己的丫鬟送给夫君暖床,让别人送不是更好么?”
折锦好像听懂了一点,又问道:“那二房怎么又怎么想起毒死四房呢?”
“这你可能不太明白,这大户人家,除了正室,其余侧室均为妾。妾与妾并无不同。那四房若是诞下男孩,便可母凭子贵,升为二房。那二房之前的努力不就白费了么?”慕峦淡淡解释道,心说哪个大户家里的妻妾不是争风吃醋?每日真是见得烦了。
“你知道得好清楚……难道那时候你在冀城?”
“嗯,刚从别地过来,听说梁府出了事,便私下里问了问。”
“你的消息好灵通……我猜猜,你家是不是很有势力?”折锦摸摸下巴问道,其实他早就想问这么一个问题了。慕公子仪表不凡,出手阔绰,消息灵通,怎么说也该是豪门大户出来的。
“一般般吧……”慕峦一语带过,又扯了些别的,折锦搭了几句便有些困了,歪在车壁上打起瞌睡来,
马车一夜不停,折锦靠在车里的软垫上迷迷糊糊熬了一夜,朦胧中感觉有人给自己盖上被子。是慕公子么?他还挺关心人的。折锦翻了身,摊开手脚,眼睛偷偷掀开一角——那慕公子靠在车帘处,似乎在闭目养神。
夜空的深蓝色在晨光的照耀下逐渐褪为淡淡的蔚蓝。几颗耀眼而寂寞的晨星嵌在空旷的天边,旁边漂浮着几缕被曙光染成金红色的云彩。天边之下有葱茏的树林。在树林的掩映中星星点点的村落露了出来,黑白分明。间或能够望见早起下田耕作的农人和骑在牛背上的童子。一层薄薄的白色雾霭弥漫在这广阔无垠的空间,很安静,有时会听见几声鸟叫,似乎是麻雀。马车便这么一路行驶进入了帝都。
折锦仍闭着眼睛,只是能够感觉到马车离开了较为颠簸的官道,驶上了更加平稳的石板路。好像走了一会儿,拐了几道弯,马车的速度慢下来,最后终于停下了。不等慕峦叫唤,折锦便睁开眼睛坐了起来,问道:“是不是到了?”
慕峦点点头,示意折锦下车。折锦连忙将身上的被子叠了,放在一边,跟着慕峦从车上跳了下来。
不是正门,折锦东张西望,自己进的好像是个后院,左手边是几间看上去不大的屋子,其中一间有烟囱,应该是厨房。几间屋子由一条游廊连起来,直到正前方的大屋。右手边是一道粉墙,墙边种着几根翠竹和一丛没开花的芭蕉。粉墙中间是一扇月亮门。月亮门的那边也是一个院子。
折锦勾着头正朝那边张望,却见从月亮门那边走过来一男一女的年轻人。男的穿着一件杏黄色的长衫,腰间一条浅蓝色的腰带。这杏黄色本是极鲜艳的颜色,一般男子穿了不免显得女气,可让眼前这男子穿了,却显得风采翩然。那走在男子旁边的少女一身粉红的衫子,绾着双环髻,缀着一根桃花玉簪,两颗指甲盖大的珍珠在耳垂下方轻轻摇晃着,很是俏皮可爱。折锦想了想,这对穿着鲜艳的男女看着令人舒服之处应该来自他俩的容貌。两人均是好看的桃心脸,眉眼相似。男的脸上有着少年稍微带些棱角却还不太成熟的轮廓,女的面部线条更为柔和,两只眼睛弯弯的,笑起来便好似两轮新月。
此时,那对男女已经见到远道而来的慕峦与折锦二人。那男的似乎认识慕峦,浅浅地弯了下嘴角,拱手道:“又见面了,慕公子,铺子打算几时开张啊?”
声音清亮悦耳,如山间清泉叮咚,令人听后精神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