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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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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要走了
摇摇晃晃、破破烂烂的帆布船。它航行到我的钢琴岛上,听见有人说,谁要走了。
然后涌出来一群人,他们涌向海岸。
他们全都走了。
序曲。
那些日子停在海岸线上。抹香鲸被冲上沙滩。
他搅乱了音符,大篇乐章被打断,他微笑着躺在那里,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用像往常一样的姿势晒太阳,没人在意那座钢琴岛无言地下沉。抹香鲸说你最好这样,你最好那样。
你最好怎样。告诉我,我最好怎样。
睡梦中猛地被惊醒,抹香鲸的面容渐渐换成天花板上一片明媚的雪白。雪白的巫蛊隔着三千疆域下到眼里去,恍然中听见窗外阳光掉下的声音,犹如钢琴黑白的键砸碎的时光,复活过来。
我已经很久没练琴了。我不怀念那些练琴的日子,也许就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它。我一直把这个当作是一种任务,那种感觉像是复活的忧伤。
那忧伤死过一回。死在两根手指的罅隙之间。
上网。
我在网上游荡的时候看了看钢琴岛的链接,我那个已经不再继续办下去的分站还老老实实地呆在那儿,它挣扎着活过来,全是一些无名的朋友支持着。可是我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个链接,而那个链接旁边所显示的点击数,也像是到了终点站的车子里的人一样,慢慢地变得稀薄,直到最后整个车厢空空荡荡。
而我的分站,也会是那样空空荡荡了,然后像陨石一样死去。
□□挂在那里,却没有人来找我,那个小企鹅一直甜美地笑着在任务栏里始终微妙地安静着。我喜欢她的安静,在很久以前她那样安静的时候我还埋怨过,现在不了。现在她是在睡觉而不是死去,她的呼吸扑在我的脸上,她的安静像是一朵雏菊一样开着。
安七安七你在哪里。
□□响了一下,是一个不大记着的人,可是看样子她还能完整地拼出沐沐那两个字。一种很欣慰的感觉上来,安静的雏菊破败衰亡。她叫我“沐沐姐”。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感觉苍老遍布全身,融进血脉里。我想我只有15岁么,就是姐姐了。
她说,沐沐姐沐沐姐,你不去钢琴岛了么。
是钢琴岛的人。是我的分站的人吗。我以为它死了的说,没想到还有人在为它贡献血液让它活着。
这些人是个傻瓜。傻瓜有很多个。
琶音。
安七打电话来要我去接他。他说他在火车站,钱包被偷了回不来。
我说好,然后我打电话给琴然,我说安七回来了,你去接他吧。
琴然说沐沐你疯了,安七在你那个城市,你们在南方哦,我怎么过去啊。
我挂了电话。对哦。我讨厌南方可是我在南方,琴然也讨厌在南方,但是她在北方。
我这么想的时候好象看见了我的抹香鲸,他还是站在那儿,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看着我和安七长大,看着我们练琴,他也同样看着,钢琴岛的缓慢的沉没。可是他从来没说过,岛上的人也从来都不知道。他好乖,他认定一个地方就永远不走了,永远不会指望有新的沙滩。因为那里只有这片海洋。他好乖。
抹香鲸他游到深海的时候常常回头看看钢琴岛,即便是再多人死去,钢琴岛上的树还是枝叶繁茂,那个不知道被谁撑起来的伊甸园也依旧在那里。
伊甸园是假的,从来都不真实。可是它是我的,它是我创办起来的,它是我的分站。
抹香鲸的眼神是那么眷恋。我看着他突然想起我的安七。
我还是去接安七了。他在大大的候车室里向我招手,我走过去的时候看见他的皮肤比以前黑多了,不再是那个白净的大男生了。
安七说北方挺漂亮的,琴然也很漂亮的。
我说哦,然后就一直都没有说话。我想我是对的,安七去北方,一定也会顺路去看琴然,看那个懂事可爱的女孩子。北方应该是更冷的吧,可是安七还是晒黑了。也或者是他终于长大了,晓得不要再老是待在琴房里了,去沙滩,去篮球场,甚至到街上游荡。
这些都是北方教会给安七的东西。南方什么都不能给他,可是他还是会回到南方。
对南方的情感,一直涂抹着北方的好,那些好也就被泥水覆盖掉,下水道里的井盖替我守着它。
安七抬头看天,然后欢快地问我,沐沐,钢琴岛还在吧。伊甸园也在咯?
“它们都在。”
钢琴岛在它原来的地方,坐标是原来的坐标,地址栏里的地址也是原来的地址。伊甸园依旧是链接栏里的第三个,排在琴然的分站和另一个人的分站后面。这些在3年里都没有变,它们还在某个地方吹着风,还有抹香鲸每天早上去那里晒太阳,它依旧会唱起远古的歌谣,然后回到海底去。
如此反反复复,丢失掉一个沐沐不要紧。抹香鲸会想我,琴然不会但是琴然会记得我,还有很多叫我“沐沐”的人,他们在撑着那个荒凉的地方,在那里植树造林,在那里修长长的河堤,给游上来的抹香鲸水和食物。伊甸园里依旧有蛇,有毒的果子还在,中央还有一把七弦琴,每个角落里藏着乐谱,这里落满了灰。
可是我失了乐园,而且永远都不会打算回去。还好那些东西还有另外一个主人,还有安七,他会替我照顾它们。那个我的地方,那个伊甸园,还有想我的抹香鲸。
谢谢你安七,谢谢你,谢谢你回来。
和弦。
我原来学的是电子琴,后来才转的钢琴,而安七和琴然都是一开始就生活在钢琴岛里。钢琴岛最初是没有伊甸园的,我住进去了之后就有了。
不仅有了伊甸园,还有了沐沐。
那个时候我10岁安七16岁。
琴然问过我和安七是怎么认识的,安七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我是他妹妹。
老师的卧室也就是我们俩后来的专用琴房里,我第一次看见安七弹琴。妈妈在后面说,沐沐,以后好好跟哥哥学。然后我想起那时候老师常常对我,沐梨,你到底会不会练琴,你想不想学好啊。你看看安七哥哥……
安七哥哥,安七哥哥有什么好看的。看看看,看个头。
安七是最好的,沐梨是最不好的。可是安七和沐梨一起用一个琴房,我们在里面练琴。
安七那时候的确是比我优越很多,他可以弹一半儿放在那里去喝水或是看书,又或者他可以只练一小时就回家。他不管怎么样都弹的很好,而我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弹得像安七那么好。
我弹完一首钢琴曲之后,安七说,啧啧,沐沐,你弹的好难听。他讲完我的脸就整个烧起来,太阳的种子深深埋进皮肤的沟壑里,闪都闪不掉。然后安七跑到老师那里,说,老师,我可以上一会儿网吗,我要找琴谱。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安七已经打开电脑了,他熟练地上了网,回头对我说,沐梨,过来。
我没过去。安七又叫我过去。我就过去了。
安七说,你上这里来,这个网站不错,可以教你怎么弹。
我一句话没说,他就在那里自言自语,然后他转过来说,沐沐。
我没说话,反正我知道他帮我弄好了。
变奏。
安七在我旁边整理行李,他的个子更高了。他拿出一罐糖果,然后递给我。
我没有说谢谢。
安七说,沐沐你拿着,这是琴然给你的。安七掰开我的手指把糖果放下去,然后继续回头整理他的东西。妈妈听说安七回来了,在家里给他腾了间屋子,把书房的电脑搬到安七的房间里去。她忙活的时候头上的乱发漏下来,遮住眼睛,看上去就像是菜市场里为几毛钱而吵架的市井小民。
她也常常就那样为几毛钱吵架。
安七咳嗽几声,低下头,腮那里淡色绯红。
妈妈搬柜子的时候砸到了脚,她尴尬地笑了一下。安七过去轻而易举地把柜子搬起来,却没有理会在一旁的妈妈。
妈妈把袜子脱下来的时候我又看见那个变形的指甲,我看看安七,他故意躲过我的目光,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妈妈又开始说话,她说沐沐啊,你看到这个没有,小时候你上幼儿园,我和你爸爸上班,我就把你抱到幼儿园然后再去上班,那时候扭到脚,整个指甲就下来了。
你不要烦了。这些事有什么好讲的,讲了十年还不够啊。
妈妈被话噎住了,他看着安七。发现安七其实已经不是十年前刚刚来的那个男孩了吧。那时候的安七是很乖的,就算不喜欢听这些也是到琴房去,安静地弹几个小时。
什么时候,安七也会说。你不要烦了。
果然,不管南方有他多么珍贵的东西,有他多少稀少的家人,北方,还是把安七改头换面了。
你不要烦了。
哥。你不要这样对妈妈说话啊。
安七打开电脑了,我搬张凳子坐在他旁边,以前,我就是这样坐在他身边看他帮我下载课时和琴谱的。安七笑一下揉我的头,我撑着脸的手失去力气,整个人倒向桌面。这个笑眯眯的人,还是不是刚才那个把妈妈吓走的男孩子。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妈妈说话啊,妈妈也是他的妈妈啊。
登陆了□□之后安七马上点了琴然的狐狸头像,正好接到了琴然发过来的消息。我想了想,看看安七盯着电脑笑的样子,走出去给自己倒杯橙汁,路过钢琴的时候我看见妈妈又在擦我的琴,嘴里还在碎碎念。
念的大概是:唉,真可以,这么好的琴,沐沐怎么就不练呢。
我把脸埋下去,心里也想啊,这么好的琴,我为什么就不愿意练了呢。安七都21岁了吧,琴然17岁了,他们都在练,他们一直都在理直气壮地呆在钢琴岛里,为什么我就偏要骑在抹香鲸的背上偶尔去逛逛偶尔又消失呢。
我的琴,安七的琴。真的只是安七的不是我的么。
回房间的时候,我跟安七说,安七我玩会儿游戏,你去弹弹琴。
安七走出去,回过头跟我说,好啊,不过沐沐啊,我快1年没弹了。
我喝了一口橙汁,才发现我倒成了我不喝的可乐。一年,算是很短吧,可是对于一个琴者来说,一年不练就是十恶不赦的事了,手指会僵硬,脑袋会生锈,会找不着调子。钢琴岛上树木葱茏,可是那么多练琴的孩子都走了呢,谁也看不到钢琴岛更美的明天。
安七。他。不练了。
倒是那些新近的孩子,迅速地改变又改变了钢琴岛,把它打扮成他们想要的样子,那些陈腐的章节和轨迹被删掉,所有村落的首领都换了一张又一张的面孔。钢琴岛也不再封闭,链接栏长长的,从头一直延到尾。那些孩子还是会走掉的,可是又有什么关系,他们走掉,更多新的人又进来,他们不存活在新的人的生命和记忆里面,于是就很快会被忘记掉。
只有钢琴岛的族谱,它记录着,曾经我们都在这儿。
我,安七,琴然,我们都在这儿。曾经谁都没有走掉。
曾经。
是的,曾经。
安七弹的是很有名的段落,已经把级全部考完的他居然只会弹初级的歌了。我偶尔听见按错的音和杂声,再也不会是原来那个流利的篇章,可是安七还弹着。
琴然的消息发过来,我点开。
“七,你说沐沐现在是不是还喜欢你呢。”
我看了看安七,又看了看琴然的头像,我打上字:“不是。”
是谁跟你说我喜欢他的。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安七是安七,沐梨是沐梨,安七是沐梨的哥哥,亲哥哥。我们有一样的妈妈。
只是。我们的爸爸不一样。
然后我又接到琴然的消息:“七,沐沐的那个分站我打算给它关掉了,流量太小。”
正在我想打上“好”的时候,安七过来,一头都是汗。
我从来不知道弹琴是这么累的事,我急忙地关掉了对话窗口,我在心里想,琴然真的是不会想起我的。
但她会记得我。她回记得怎样叫安七“七”,而且问他,可不可以吧沐沐的站关掉。
你关吧你关吧,反正伊甸园也就是那样了。钢琴岛也就是那样了。
沐沐。沐沐和安七。沐沐和琴然。安七和琴然。
谁和谁。也都是这样了。
升号。
睡不着。只是短短的24小时,我就突然发现了这么多奇怪的魔法,它们施展着各自的才能,把这个家变得再次琳琅。
安七的回来,走归是让这里变得热闹了些。
我去倒水的时候看见妈妈在浴室里,她在那里洗脸,还小声地呜咽。脸上的水珠滚下来,我不知道它有没有咸味,玻璃里她的脸诚实地老着,脸上的纹路清晰得像是老树干上的年轮。一圈一圈。水不断下落,妈妈的前襟湿了,露出里头那块玉。
价值连城的玉,是她嫁给爸爸之后才有了。
我的爸爸,不是安七的。
“妈,别哭了。安七看到了又要说了。”
“沐沐,当初我真的不应该把七七要回来么?”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不是还很小么,我生的时候安七都6岁了。”
“可是安七在那里他上不了学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安七他爸爸是个混帐。他根本就是个……”
“妈妈。那是安七的爸爸。”
我安慰妈妈睡下之后回到房间里,听见安七房里隐约的音乐声,又蹑手蹑脚地下床。开门的时候我直截了当地开了灯,安七拿手遮光,眼睛眯起来湿润无比。指骨清晰地露出来,白色的灯底下显得更苍白了。
男生不同于女生的手。骨架很大。手指长长的。习惯摊开,习惯抓着别人,习惯用指骨扣谁和谁的头。
我穿着睡衣盘腿坐在他的床前面,电脑没关,不知道是在放谁的音乐。大概是突然卡住了,里面那个声音撕扯开来一样的女声就一直停留在一个音律上,不断地哼唱一个我不知道的字节,依旧是那样甜美颓败的声线,挤兑着房间里少有的静谧。
安七的眼睛已经适应光线了,他睁着眼睛眉头略微皱起来,五官纠结在一起,但仍旧是最好的艺术品。
“沐沐。什么事。”
“没什么啊。找你玩。”我总会编这样无聊的理由找安七。
“哦。”他说,低下头来,换作我的眼睛涩涩地疼,似乎是谁的幻影随形逃进我的眼睛里一样。“沐沐,琴然说要关掉伊甸园,你怎么看。”
“好啊,反正我不去了。”
依然是散漫的语气,没人注意电脑瞬间换成蓝屏。女声没了,只声下卡住的频率,它还在那里苟且着。安七临时的木床被我压得嘎嘎响,他伸出手的时候我注意到他还是穿着白天的白衬衫。依然是习惯性地要盖住我的脸挡住我的光线。
被轻易躲开的毫不精致的游戏。
“那个钢琴老师,生病了,要去干么。”
“不去。要去自己去。”
讲完最后一句话,我已经跑回我自己的房间了。
电脑的蓝屏,会一直持续到明天早上么。
尾奏。
我的抹香鲸失踪了三个小时。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看到过他。一切的防卫全部瓦解,再没人看到过他,没人给他送过事物。他静静地离开,离开,离开……
离开。茫然而旖旎。精彩的故事结尾逐渐枯燥。
故事到这里就像过期的罐头一样索然无味,谁都在不停地奔走繁忙,身体里恍惚,一层一层。
安七说他要回到北方去,我和妈妈要去送他。安七和妈妈的关系只能停留在各自低头做事上,安七告诉我他要走的时候,我背着妈妈把安七房间里才停留一个礼拜的家什一件一件搬到他们原本待着的地方。安七他低头看着我忙活,不说话也不麻烦,我抱着重重的桌子,柜子,还有我的电脑。
突然眼泪就掉下来。突然安七整个人就像瘫痪了一样坐在地上。
我发誓我不知道安七会抽烟,他在那里吞云吐雾,我一点想抽的心都没有,只是不停地咳嗽,眼泪抖落得越发勇猛起来。我很瘦,那些柜子看起来就像一些不合格的注水猪肉,苍白而虚假地站在那里,在我的步伐里挪动着,手心和眼眶一样湿润,好像返潮一样所有的都是都湿润起来。
我打开柜子,把安七少得可怜的衣服一件一件丢出来。
最后搬电脑的时候,线在脚踝那里诡秘地缠着,所有的蓝屏都变成我手底下没有生气的植物,凋落得快速无比,所有女孩的吼叫声,都不会再成为半夜吵醒妈妈的元凶。
所有的讨厌和喜欢。所有的熟悉和陌生。所有的喜,所有的怒,所有的哀。都随着这个成年后就离开家的男子一起走掉,我开始相信以前妈妈深夜里说的梦话,她翻个身,整个城市的灯光就惊醒过来。那些明晃晃的光芒,都聚集起来。
可是仍然敌不过北极星。
妈妈说,安七成年后,没有在家里住过半个月以上的。
上火车的时候安七穿着来的时候的那件白衬衫。
要走的时候突然风把一句话吹进我的耳朵里。
“我其实没有看见琴然。”
抹香鲸走了,安七走了。钢琴岛在无言的下沉。
“妈妈,我想继续练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