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久》江洋

2、随缘

　　正在此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昏黄的灯光移动，另一个女子走了上来，周谦一看，暗吃了一惊，原来此女面貌极是丑陋，兼且肥矮，只一双眼睛端正明亮，眼神看得人心头一暖。
　　她见屋中突然多了个陌生男子，也是吃了一惊，莲儿忙道：“这位周公子是避雨来的，小姐允许他在咱们这儿住一晚。”
　　周谦却道：“不敢劳烦，等雨小一点我就走。”其实他是真的有事要办，要不是因为这雨实在太大，他也不会半路停下的。
　　那丑女点了点头，微笑道：“这雨下得急，倒叫人没防备。”声音出人意料地悦耳动听，语气亦是亲切友好，令人顿生好感。
　　她把手里的油灯放在桌上，看了看周谦身上半湿的衣服，关心地道：“公子身上湿了，我们这里却没有年轻男子的衣裳，不如请公子随我到楼下，用火盆帮你烤干可好？”
　　周谦笑道：“没关系，反正我一会儿还要赶路，只怕也要弄湿，还是不必费事了。”
　　莲儿道：“瞧这雨下得这般大，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待会儿天便黑了，你可怎么赶路？”
　　周谦笑笑不答，他赶夜路也不是十次八次了，天黑怕什么。
　　那小姐却道：“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雨虽然猛，用不多久便会停的，不至于误事。”声音仍然冷冷淡淡，手上轻轻拨弄琴弦，发出“仙翁仙翁”的声音。
　　丑女道：“难得看到这样大的雨，真应了‘倾盆’之说了。”她走到窗边，仔细观望雨中景致，细细描述起来，小姐停住了抚弄琴弦的手，认真倾听，连周谦也听住了，原来这丑女不但声音好听，而且观察细腻，词汇丰富，将雨中景致描述得绘形绘色、引人入胜，简直是用言语勾勒出了一幅活泼生动的图画，不但有形象，连声音、气味都被她细细点到，那盲女听得入神，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宛若秋菊带露，清冷而动人。
　　丑女每说一会儿，便回头看看小姐，眼光中满是温柔，想来是对这盲女极为怜惜，她用自己的嘴为她讲解外面的一切，用自己的眼睛充当她的眼睛。
　　周谦望着二人，心中感动，这丑女与盲女之间有种奇特的默契，他可以感受到丑女善良的内心，也看得出盲女对光明世界的渴望，她们都不完美，但她们都有格外精彩之处，一动一静的配合，竟是浑然天成。
　　雨慢慢小了，院中积了大片的水，雨丝打在上面，溅起圈圈涟漪，乌黑的浓云渐渐远去，天色反倒亮了起来，丑女吹熄了桌上的油灯，微笑着对周谦道：“看来这雨已经过去了，公子需要赶路么？”
　　周谦这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听她讲话听得出了神，不由得脸上微红，急忙站起道：“正是，多谢两位姑娘收留，在下告辞了。”
　　盲女淡淡一点头，也不起身，只叫莲儿相送，丑女敛衽为礼，周谦没好意思像来时一般穿窗越户，规规矩矩地跟着莲儿走下楼梯，只在穿过积满了水的院子时施展轻功，飞也似地跃过数丈水面，眨眼间跳出院墙不见了。
　　莲儿大呼小叫地跑上楼来，兴奋地声称终于见到了一个“侠客”，真正的武林高手哎，会飞的！
　　丑女忍俊不禁，转头对盲女道：“吟霜，看来咱们真的在山里住太久了，偶尔来个客人，你看把小丫头给高兴的。”
　　莲儿嘟着嘴道：“他不是普通人哪，是侠客，大侠啊！”
　　吟霜淡淡地道：“侠者为国为民，除暴安良，你哪里看到他是侠客了？不过是会几下武功罢了，你去问问你哥哥，他也会武功，也是侠客。”
　　莲儿不服气地道：“我哥那几下三脚猫的功夫，哪能跟人家比，刚才那个周公子一跳就跳过了丈余宽的水面，再一跳就到了墙边，第三下就飞出了院子，小姐，院墙可有一人多高哪，给我梯子我都不敢爬！”
　　吟霜不再理她，对丑女道：“晚晴，外面空气这样好，咱们出去呆一会儿吧。”
　　晚晴道：“好，西边海棠花落了不少，碎红的花瓣飘在水面上，倒也可爱，那花枝上居然也有逃过一劫的，咱们倒要去祝贺它一番。”
　　两人谈谈说说，相携慢慢下楼，莲儿拿了抹布去擦地板上的水迹，脑海里却总想起那个翩翩飞去的身影，佩服得五体投地。

　　周谦办完了事，回程时本来不必走这山中的，只是心中若有所思，便拐了一个弯，再次路过山中别院。
　　这天晴空万里，莲儿正搬了被子在院中晒，一连数日的阴雨，屋中潮得都快长蘑菇了。吟霜斜倚在树荫下的躺椅上，心不在焉地听着此起彼伏的蝉鸣。
　　晚晴跟门房老陈搭手，把一大箱子书搬到院里来，一本一本在席子上摊开了，去去霉气。吟霜听着他们的动作，脸色沉郁，过了一会儿，慢慢摸索着跪在席子边，轻轻拿起一本书。
　　晚晴停住了动作，担心地望着她，吟霜却没了动静，只垂头望着书，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把书放下，又摸索着坐回躺椅上。
　　晚晴吁了口气，跟老刘对视一眼，示意他再去搬书，自己走到吟霜身边坐下，打开手里的一本诗集，微笑道：“今儿咱们念念晚唐的诗可好？难得找到这一本呢，我记得上次找了好久找不到，原来压在箱子底了。”
　　吟霜没有反对，却道：“只拣些写景的念吧，愁情苦闷的一律不要。”
　　晚晴一笑，依着她挑了些豪爽诗句来读，两人谈谈讲讲，说到兴起之时，晚晴拿了笔墨出来，吟霜便在石桌上写起诗来，她虽然目盲，字却写得极好，显然不是先天盲了的，周谦隐身在院外的大树上，钦佩地望着她行云流水般写了许多字，心想自己虽然眼不瞎，也写不了这么好哩！何况她还会做诗，看来真是个大家闺秀。
　　太阳渐渐升到头顶，热气蒸腾，晚晴便扶了吟霜进屋休息，莲儿和老陈也走了，明晃晃的院子里，只留下一地的书，怕不有几千本。
　　一阵风吹过，石桌上写了字的纸像蝴蝶般飞舞起来，有几张飞飞扬扬飘过院墙，周谦伸手一招，掌上带着内力，将一张字纸吸了过来，拿在手里一看，却一个字也不认得——竟然是狂草。
　　真想不到啊，那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竟然会写这样龙飞凤舞的字体，看那墨痕浓厚处如铁锭，干涩处如枯枝，张牙舞爪，直欲破纸而出，真是令人触目惊心。
　　这个姑娘，心胸很开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