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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望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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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什么不好,偏偏惹上世家公子。孙权这么嘟囔时,心里总是奇怪地乐在其中。一如现在,他双手撑着篙酸痛不已,眼神却不曾离开在船头悠然拨水的那人。
看他们撩起的涟漪,相汇,交融,又一同消逝无痕。
一失神,激起的水花大了些,登时让那人前襟的墨色更浓。
陆议这才站起身,两步来到孙权身边:“怎么,要换我来?”
“别别,今天我是带路的,哪能反倒劳烦少爷撑船。”
陆议叱了一声,同时执意让两人都歇着。孙权也就索性扔下篙,任小舟从流漂荡,随意东西。
这一路便是舒水,出了城,景色渐入佳境。
孙权还记得刚来舒城时,几乎每日都要跟着大哥和公瑾哥来此。一弯清泓,半山明艳,他在林间将桃叶踩得飒飒响,不经意瞥头,总能看见兄长们并肩站在一起,身后是水波粼粼。
说不上羡慕,只是油然而生了一种坚定,相信自己也会找到这样一个人。
应该就像,此刻他握着陆议的手。
2
“我竟不知道,家中有暗渠可直通舒水。”陆议满是对眼前一切的惊奇,这使他的脸上,终于透出了几分符合年龄的稚气。
而就在半天前,这位陆府长孙还忙碌在成人,或者说家族的事务中。
今天是陆府主人,庐江太守陆康的寿辰,中午在府中设宴,但门前车马从清早起便络绎不绝了。家中几个孩子仍然照常读书,只有陆议随叔祖在前厅迎接来客。一大早在门廊见到孙权和他兄长时,那人还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
“孙二公子。”陆议连忙更恭敬地还礼,俯身长揖,生怕叫人瞧见了自己隐藏不住的笑意。
站在陆康身后半步,一一见过礼后,陆议便引着诸人向厅内走。一路上,纷纷议论也随着香屑,飘入陆议耳中:
“陆老爷子对这侄孙颇为倚重呢,今天只携他招待宾客,是要让这孩子展一展头角啊。”
“陆家人杰地灵,我倒是更欣赏绩郎。呵呵,怀橘之孝,又博才好学,再过十年又是一代才俊。”
“诸位,里面请。”陆议转身退至门槛边,恰好看见孙权盯着高了自己一截的叔伯们,嘴巴鼓鼓的,一副欲辩不敢言的神色。
也不顾失态,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下,笑弯了眉眼。
3
这次宴请的不是世家便是名流,孙氏兄弟算是世交周瑜带来的客人,既不以类聚,一顿饭吃得颇为拘束。
雅竹声起,袅袅绕梁。周瑜不禁闭上眼,彻底忘了身处的喧嚣,一心用心耳追寻着那扶摇直上的旋律。
“似有鸿鹄之志,又超然世外。世伯,可是《行云引》?”
“不错。”陆康难得露出了微笑。在他看来,周瑜是小一辈中的佼佼者,无论天资还是言议。
只是......再看看一旁敲着杯盏醉吟狂歌的孙策,还有心不在焉只顾张望的孙权,陆康又在心里惋惜:“瑜儿到底缺乏管教,怎么跟这种子弟做了朋友?”
“瑜侄,你等下随我来。”
周瑜答应着,正对上孙权期待的眼神,会心一笑。
从太守书房出来,周瑜似乎一脸愁云。也不理会直牵衣角的孙权,先板着脸找孙策:“伯符,世伯今天可是教导我了。”
“不用你说,我早就知道不该耽误周公子的前程,这是特来告别的。”孙策也很配合地摆出义无反顾的悲壮。
停滞。
接着,孙权感到大地都笑得颤动,也不知是他俩谁先没绷住。
“喂——那件事搞定了吗?”
“去吧,人就在之前约好的地方。”周瑜勉强止住发傻的举动,“陆家从来不许子弟夜不归宿——别哭丧着,我已说服世伯,‘看完棋谱’后让陆议顺便留宿一晚。”
眼看孙权便要奔出去,孙策悠悠补上最后一句:“不过别忘了,孙家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弟弟夜不归宿。”
4
于是现在,权议二人得以独拥这片青山碧水。
他们早已下了船,却没有继续沿山路向上,而是坐在河岸边。孙权折下一尾蒹葭,对着陆议手心细细地挠。
“从来没有到这里踏青,真是枉在舒城住了好几年。”
“比吴郡如何?”孙权笑问。
吴郡。是那个故乡么......
“吴郡的春天,有草长莺飞,更有孩子。那大片的原野滩涂,春风一起便有孩子们放纸鸢,连天空都成了灵动的。”
“不过.....”陆议的视线落向远山,“都是听父亲说的,这几年也只有梦里见过罢了。我离开吴郡时,还太小。”
现在连父亲,都只剩下这一点残缺的回忆了吧。
孙权已经放开陆议的手,转而在地上划着什么。那尾蒹葭在他手里,俨然成了一支画笔。过了半晌,当陆议几乎以为他没有听见自己的话时,他才开口:“那我陪你去吴郡,放纸鸢。”
“笑话。”
孙权并不回答,只是又在地上添画了几笔,劲道很足,大约能看出是只小鹿的轮廓。
“不管怎么说,将来我会回吴郡读书。但你呢,不是要随父亲驰骋沙场么?”
“也许我改主意了。”细细勾勒出鹿角,是只公鹿。
“你若是来,我肯定在那里。你若是不来......”
“你也会在那里。只不过,不是等我。”孙权露出了几分促狭笑意,笔下从头干到四肢一气呵成,最后,又描出那双最熟悉的,灵澈的眼睛。
陆议看到孙权的杰作,不禁无语。
却是也起了少年心性,掰下一片硬叶,在紧邻的空余处,写下一个“孙”字。
清雅内敛,字如其人。
“这是你写的。”孙权的声音从没有这样,像是刻意压抑的俏皮。他捉过另一人的手,给“孙”下加了一对足,整个字立马飞了起来。
“孙加走底,逊。”陆议喃喃。
孙权站起身,俯视这整个图案:“鹿、逊,可喜欢我送的这个名字?”
“逊?”
“......”
“嘿,逊。”
“......嗯。”
“陆逊呵......”
5(尾声)
建安八年,吴郡,陆府。
书房里陆议正噙着茶,空气中,不动声色地弥漫起冷肃。
“若还是劝我出仕,无论何人,只说不必见了。”
陆绩与他对坐,似乎意料到什么,令家人递上一个油纸包:“话我己按你吩咐的说过,只是这包裹是吴候亲自送来,还是要拆开一看的。”
挑眉接过,极轻的包裹里,原是纸鸢一副,彩墨仍未干。
伯言,春草方生,正是江南好时节。
陆绩看见他眼中有一瞬的迷离,接着,是从未见过的微笑,隐在嘴角,却澄澈得直透至心。
罢了......
“陆逊,应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