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新来的五小姐(一)

      丑丫没有名字,只是这样叫的人多了,丑丫便真的成了丑丫。
      丑丫力气大,砍得柴又匀称量又大,她干的活很多,但是吃得却很少。
      丑丫不知道爹娘是谁,她是林府的下人梅嫂从破庙里捡来的丫头,梅嫂捡了她的时候本来想给她起个正经名字的,只是那时正赶上林府老太爷的寿宴,这事就耽搁了,直到梅嫂去的时候,丑丫还是叫丑丫。

      梅嫂是个寡妇丈夫出征死了,又没个孩子,丑丫算是梅嫂唯一的亲人了,林管家看着小姑娘可怜,又见她力气大干活麻利不比小子差,就将她的事情上报给了吃斋念佛的大夫人,那个时候正逢三姨奶奶生得四少爷生病,大夫人笑着说为了替四少爷求福积德要做点善事,可怜她孤苦伶仃的没个亲人,就让她签了卖身契,在伙房里帮忙,林管家自个又加了一条,只许她在前院厨房里呆着,不许去后院瞎转,冲撞了后院的贵人就将她撵出去。

      后院是林府的主子们住的地方,丑丫长得丑,左脸颊有块面积很大的青痣,就是他那个看了半年的人猛不丁的瞅见了还会吓一跳,更何况后院里的贵人。

      林管家这样吩咐,也是为了她好,这年头,下人的命不值钱,逢主子们气不顺的时候,随便找个理由就给二十个板子,常人尚且受不住,更何况丑丫那小身板。

      正因为这个缘由,丑丫长到十三岁,都没有出过林府门房半步,她的活动空间永远是伙房那四方院子,就是住的窝棚房子。

      下人院子里的相熟婆子丫头偶尔无聊也会拿丑丫打趣,问她想不想出去,说外面好玩的好吃的东西可多了。

      每每她们这么问,丑丫必会摇头,她不想出去,一点也不想。

      旁人都觉得丑丫没说实话,十三四岁的丫头,哪个不爱热闹,谁不愿意逮个空闲到街上买两串糖葫芦,就算是没钱看看也好,丑丫这么说,必是掩盖自己想出门的心思。

      然后是嘻嘻哈哈,大家也不当回事。

      只有丑丫自己知道,她是真的不想去,她从来不觉得林府外有多么好,六岁前,她还没有遇到梅嫂的时候,一直都是在林府外面生活着的,每每跟着那些老乞丐讨生活,那些个卖包子的小贩儿,包子卖不出去,也答应赏她一个,却偏偏要让她先学狗叫,要学得像,叫得响才给,丑丫依着叫了,那小二笑得前仰后合一边叫着她阴阳狗,一边招呼包子铺的客人一起看,等他们戏耍够了,小二才把包子扔在脚底下搓了两脚,踢给丑丫,现在丑丫回想起来,嘴里依然有泥土的感觉。

      老乞丐告诉她,那叫作孽。

      丑丫觉得林府外的人都是作孽的,他们都打自己,朝自己扔石子,还说要把她弄到五十多岁的吴癞子那做童养媳,那个卖肉的牛叔会把病猪宰了卖给洪员外,卖鸡的姐姐一个劲儿的往鸡嘴里塞泥巴,就连那个一直陪着自己的鳏夫老乞丐,也总是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盯着自己,肮脏地手在自己尿尿地地方搓来搓去,一边搓一边还哼哼唧唧的,那刺鼻口臭味恶心地自己想吐。

      虽然林府有的时候也很可怕,但是至少他们给了自己一口饭,她在这里没有饿肚子。

      所以丑丫很知足。

      在林府,丑丫没有什么朋友,同龄的小丫头都觉得丑丫脸上的那块大青痣可怕,都不愿和她说话,林府的丫鬟和小厮们甚至私下议论,丑丫脸上的那块青,叫鬼刹,是阎王留下来的印记,邪门的很,未出嫁的姑娘要小心,免得沾上什么不干净的邪气,姑娘们避她如蛇蝎,连一些年长的也不愿和她来往,只有锅炉房烧水的白婶子愿意和丑丫来往,因为丑丫的月钱一直是交由她管的,她说丑丫年纪小,身上藏这么多钱会被贼顶上的。

      丑丫虽然憨厚,但是并不傻,她不想让白婶子管着她的钱,她觉得白婶子心术不正,因为白婶子拿了她的钱也没有说她好话,反而是洋洋自得的在背后编排她,说她蠢,但是她没办法拒绝,因为林管家是白婶子的姘头,丑丫曾经见到过两个人在柴房里媾|和,林管家是什么人,那是林府世世代代的家奴,祖上曾经跟过林府的主子们走南闯北,在林府堪称说一不二,如果自己惹了白婶子,他们捏死自己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丑丫不想死,所以她老老实实地将月钱上交,偶尔白婶子发发善心,会给丑丫留点,不过那是很个别的情况,可以忽略不计。

      别看丑丫年纪不大,在林府年轻一辈的下人里可算是老资格了,那些和她年龄相仿的,最多呆了五年,就是小姐少爷们的身边的丫头,也不过是五六年,大多数刚过了及第的年龄就离开林府成亲去了,仅留下那些实在是出挑的,长开了以后赐给少爷们做个通房,仅有丑丫是个例外的,进府的时候年纪小,一待就是七年,虽然她身份卑微,是林府最下等的三等丫鬟,做得是最累最苦活,但是她知道的事情可一点也不少,这多亏了白婶子那张搬弄是非的嘴,也不知道为什么,白婶子就是肯定丑丫不会把她说的话传出去,所以说起来肆无忌惮,大到林府大夫人并不是大少爷的亲娘、三姨娘来府之前还有个相好的,小到林府末流丫头哪个有狐臭、哪个有脚臭,话题五花八门,囊括之多让丑丫咂舌,日复一日,她对白婶子愈发的恭顺,她怕哪一天白婶子厌烦了她,开始拿她做话题。

      白嫂子会不会拿她做话头还不好说,但是林府却发生了一件即使不用白嫂子那张嘴,丑丫也知道的事,林府当家的林老爷新娶进门了一个四姨娘,偏偏那四姨娘还领着一个眉宇间颇似老爷的小姑娘,林老爷吩咐大家尊称她为五小姐。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人自危,因为林府上上下下都知道,林老爷明媒正娶的大夫人,怒了。

      ——————————————————————————————————————————

      这么多年,丑丫也把林府摸得透透的。

      林府名义上是林老爷子做主,事实上,真正管事的却是夫人,林夫人出身名门,祖父做过京上的正三品的翰林,兄弟在泉州做知府,也是个肥得流油的差事,可见深得圣上眷宠,而林家只是一个普通的书香门第,虽说祖上也曾做过官,但是到林老爷这一代却只出了两个举人,新一辈的更是无所建树,林家的少爷小姐们,年纪都不大,却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手段毒辣让人心寒,就连林家素有仁厚之名的大少爷手下也有着不少冤魂,两年前,三姨娘房里刚及第的小红姐,本来都打算攒够银子赎身回家成亲的,却在临行前一晚被大少爷招去,然后一晚上没有回来,第二天,小红姐衣衫不整的在后院的假山下被人发现,竟然已经咬舌自尽多时,没气了。

      丑丫尚且记得前一天早上小红姐是多么快活,就连自己,她也是欢喜地说了两句话,大家都知道小红姐有了相好的,那个男人在等她,大家同样也知道大少爷早就看中小红姐,除了林府的主子们,谁敢这样明目张胆的,要知道小红姐被发现的时候,明显是被侵犯过的。

      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林家的孩子尚且如此,更何况亲身教导他们的林夫人,林夫人和林老爷同岁,而且早年的时候没有孩子,迫于压力被迫给林老爷纳了一个妾,就是二姨奶奶于氏,于姨娘却是林夫人的远房表妹,她做了姨娘,还是林夫人的人,两个人同时怀孕,于姨娘生下的却是死胎,林夫人生了大少爷,根据白嫂子所说,那大少爷的生母本来是于姨娘,林夫人在老爷眼皮子地下使了一招“偷梁换柱”,可怜好脾气的于姨娘,生下孩子不久就被林夫人寻了个错,然后后来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让老爷厌了她,十天半个月也不看她一回。

      三姨娘杜氏却是林夫人不能轻易动的,因为这个杜姨娘是林老夫人在世的时候,指给林老爷房里的,听说杜姨娘身体原本是非常好的,嫁到林府的第二年里,生了一场大病,不能生育了,杜姨娘不能生了之后老爷倒是倍加爱惜,不过她也没被林老爷宠太久,那个时候林夫人肚子里传来喜讯,八个月后,二少爷出生了,然后陆陆续续林夫人又生出了三小姐,四少爷,这林府的少爷小姐们,不管是明的暗的,竟然都是她的亲生孩子。

      如今凭空多出了一个和林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四姨娘和五小姐,她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

      一时间林府人人自危,恨不得自己凭空消失了,就怕自己做错了事,被盛怒的林夫人逮到个错,打几十板赶出府。

      林老爷似乎也觉得自己亏欠了自己的结发妻子,老爷将四姨娘安置在林府西南偏僻的小院子里干脆就不闻不问,一门心思哄林夫人开心去了,来了半个月竟然一次都没有去四姨娘房里,就像是林府没那个人一般,就连那个五小姐也是不管不问的,都说“奴大欺主”,这话一点都不错,丑丫每天都能听到关于那位新姨娘的八卦,什么指使不动房里的丫头啊,身边的下人一个个对她横眉冷对啊,甚至连喝口热茶都要自己烧。

      丑丫在这府里呆这么长时间怎么会不知道,若不是上面的默许了,做奴才的哪敢这么嚣张,也不知道这四姨娘是什么出身,竟然被欺负到这个份上都一声不吭的,没有想到丑丫刚生出这个疑惑,白婶子就告诉了丑丫答案——

      “什么主子,我呸,不过就是个勾栏苑‘千人睡万人骑’的烂货,那个什么五小姐,是不是老爷的种都很难说!”

      丑丫一瞬间明了,怪不得那位四姨娘可以忍气吞声这么久,原来是贱籍,她有把柄在人家手里,怨不得自己不敢声张。

      ——————————————————————————————————————————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过,大家对新姨娘和五小姐的兴趣也越来越小,丑丫砍柴的时候偶尔会听到五小姐的奶娘和小丫头们聊天,无非就是那个新来的五小姐又被哪个少爷小姐欺负了,丑丫心里感叹,林家的小主子们,一个就够受的,四个联手,那个小姑娘还真是可怜。

      又过了一年,那个新来的四姨娘终究受不住府里人的闲言碎语,带她进门的林老爷似乎更在乎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心力交瘁的四姨娘在开春的时候病倒了,这病情稀稀拉拉拖了半年,时好时坏,最后终究是无力回天,漂亮的四姨娘消香玉损了,只留下了四岁多点的五小姐。

      没有娘的庇护,这林五小姐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

      林五小姐日子难过,管自己什么事情?丑丫一直觉得就算是五小姐过得再不好,也是林府的主子,比起自己这种干粗活的丫头要好得太多,她清楚的知道,因为自己相貌的问题,大概一辈子也没有办法到后院做活儿,若不是在林府时间长,恐怕连个三等丫鬟大概也是算不上的,这前院伙房里的下人都当自己是小子般的使唤,这样身份卑贱的自己,在林府轻如鸿毛,有个什么用呢?

      直到,她遇到了传说中五小姐。

      ————————————————————————————————————

      说实话,乍见五小姐的时候,丑丫还真的没把她和小主子联系到一起。

      在丑丫眼中小主子都是干干净净的,无论少爷小姐,身上都是香香的,粉雕玉琢的,比年画里的福娃娃还要漂亮,只是这套理论在林府五小姐身上是完全不成立的,所以初见的时候,丑丫直接把五小姐当成哪个下人的孩子了。

      后来丑丫回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五小姐的场景,也不觉得是自己眼光不好,任谁也想不到林府的五小姐会寒碜成哪个样子,啧啧,身上穿着又脏又破的小袄,自己做乞丐的时候大概也就比这差一点,额头上有块刚结痂的疤,一咧嘴,门牙少了一颗,露出一个黑洞洞,瘦骨嶙嶙,小脸又黄又脏,只是一双眼睛提溜提溜的圆,黑白分明的,就像是猫眼石一般亮晶晶的,纯粹干净。

      “唔,痛痛,痛痛……”小孩跌坐在离柴房不远的石子路上,嘴咧着,眼睛里满是水花,眼看着就要掉下来“金豆子”。

      丑丫自觉自己不是那多管闲事的人,但是那一瞬间,她心软了,放下手中的斧子,向小孩走出。

      很久很久以后,丑丫问自己,如果早知晓后面的事情,她还会迈出那第一步吗?
      只是,这个世上到哪里去买“早知道”呢?

      ——————————————————————————————————————————

      “哪里痛?”
      丑丫也知道自己长得吓人,所以特意偏过头,没有让小女孩看到她另一半带着青痣的脸。

      “唔,这,痛痛,痛痛——”看到有人理自己,小孩好似找到了依靠,指指腿,眼泪夺眶而出,哭得很是带劲儿,不过她没有忘记丑丫的话,脏兮兮的小手哆哆嗦嗦地挽起裤腿,膝盖处露出一大块深紫色的印记上面还有点点零星的红色血芝麻,从小身上大小伤不断的丑丫当然知道,这个是磕伤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丑丫有点头疼,她不知道怎么和小孩子沟通,或者说她不知道怎么和人沟通,长时间不说话,让丑丫的声音沙哑干涩,好似七十岁的老妇。

      “能起来么?”丑丫有些莫名的辛酸,莫名的,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那个总是在街上被人打来打去受人唾弃的小乞丐。

      小女孩挺泼辣的,听到丑丫这么说,眼泪还没有干,扒着地,试图站起来,但是试了好几次,都是再次摔到地上,小女孩的眼中刚刚退去的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丑丫有些手足无措,好像自己欺负了这个孩子,但是应该该说什么,她也不知道,只能站在那里低头木木地看着小孩。

      “抱,抱——”停了一会儿,小女孩试探着伸出手,圆圆大大的眼睛里酝酿着不安和期待,丑丫心里再次一酸,就算是因为这样的眼神,她也想拉小女孩一把。

      丑丫蹲下,侧过脸小心的避开女孩的眼睛,不让她看到自己丑陋狰狞的青痣,她怕吓到这个孩子,更怕,孩子嘴里会说出一些让自己心里难受的话。

      ——丑八怪,吓死人了!
      ——阴阳狗,你怎么还不去死!
      尽管那些话都是事实,但是她还是会难过。

      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在怀里,丑丫从来没有想过,小孩子竟然这么的软这么轻,好像在怀里随时都会化了一样,这是丑丫第一次主动和人挨得这么近,也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得挨近自己,丑丫的鼻子有点酸。

      小孩的小脸蛋和自己另一半没有瑕疵的脸紧紧的靠着,小孩嫩嫩的小手一只扒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放在自己的头发上,好奇地扯着自己的发辫,小小的手指在自己的头发上绕来绕去……这一切感觉都让丑丫觉得新奇。

      丑丫抱着小女孩来到平时自己干活休憩的地方,柴房外的一个几根长木头和干草搭的简易的小窝棚房里,把小孩放在石凳上,告诉她不要乱跑,然后拿着盆,到井里提了一盆水,又端着水盆走到窝棚房,小孩圆溜溜地眼睛瞪得很大,对丑丫做得事情充满了好奇,但是丑丫说过让她乖乖地坐在那不许乱跑,她答应了,便很乖很听话的等着丑丫。

      丑丫对小孩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六岁前没有来林府的日子里,在丑丫心里,小孩是邪恶的,他们拥簇在一起,总是在自己乞讨的时候捣乱,拿走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几个铜钱,嘻嘻哈哈围着自己,对自己扔泥巴和小石子,当丑丫忍无可忍反击的时候,他们便会一拥而上,将丑丫打到在地,逼着丑丫钻他们的□□,有的时候他们脱下裤子,露出□□里丑陋的那块肉,然后冲着自己撒尿。

      尽管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丑丫依然记得那个时候自己心里的无助和慌乱。
      即使在梦里,也会流眼泪。

      但是这个小女孩显然不是这个样子,丑丫给她检查伤口的时候,除了膝盖,她胳膊上大腿上都有不同时候落下的伤,有的痕迹已经淡了,有的却是在未好的伤口上又添了新的伤痕,在林府这么多年,她已经很少见到这么这么密集的伤痕了,而且还是个孩子,丑丫愤怒地同时心里还有一丝诧异,这孩子究竟是谁家的小孩,竟然受到了这样的虐待?

      丑丫在水盆里轻轻摆着手帕,小心给小孩擦拭着伤痕,小孩很疼,但是丑丫给她清理的时候,她只呜咽了几下,便一声不吭,若不是那紧蹙的呼吸声,丑丫真的以为小孩感觉不到疼痛,丑丫再次为小孩的体贴感动,为了表扬小孩的勇敢,丑丫从袖子的夹层里拿出自己中午没有吃完准备下午吃的饼子。

      看到饼子小孩咽了咽口水,丑丫拿出一杯白水,让小女孩把饼子沾着水吃,小孩犹豫着,似乎在考虑丑丫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看到丑丫真的将饼子递给自己,裂开嘴笑了,然后将原本不大的饼子掰成两半,递给丑丫另一半,在丑丫含笑的眸子里狼吞虎咽地吞下饼子,吃完自己的,看到丑丫并没有吃另一半,便眨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丑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饼子,丑丫好笑地将饼子递给小孩,小孩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犹豫了几下,似乎很是挣扎,最终还是接过饼子,迅速的吃掉。

      看到吃相狼狈的小女孩,丑丫心里很难过,若是她手上有钱,那就可以给小女孩买串糖葫芦,可惜她只有这种粗糙的饼子。

      “你叫什么?”见小孩吃完东西,丑丫揉揉她的头发,声音嘶哑地说道。
      说不定只是哪一家迷路的小孩,那些容许将孩子带进林府的都是林府本家的家奴,和她们这样签年份卖身契的不同,他们是不会容许自己的孩子和自己这个“不祥的怪物”混在一起的,也许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知道她的名字,自己也可以留个念想,日后偶尔也可以拿出来回忆一下。

      “……五儿,娘叫我五儿。”眨眨眼睛,小女孩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奶声奶气地说道:“他们,叫我‘小贱种’,你呢,名字?”

      看到女孩天真无邪的表情,丑丫心里更加难受了,她摸着小女孩的头,轻轻地说道:“我叫丑丫。”

      对于知道对方的名字,女孩很兴奋,她伸开双臂,做了一个“抱”的姿势,丑丫很轻松地就将她抱起来,她按住丑丫的肩膀,伸长脖子,狠狠地在丑丫脸颊上亲了一口,声音又响亮又清脆。丑丫身体一僵,差点让怀里的小孩摔下去,对此,小孩没有丝毫察觉,她拍着手,圆圆的眼珠,黑亮亮的比天边的星辰还要璀璨。
      “丑丫,喜欢,喜欢。”
      偏僻的院子里,小孩咯咯地笑声格外的悦耳。

      小孩离开后,丑丫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丑丫当然没有忘记那个叫“五儿”的小姑娘,但是也没有多少特殊的情感,丑丫太累了,每天都要打水砍柴有的时候还要负责在伙房里烧火,忙碌和疲倦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想小孩的事情,只有夜深人静,白婶子打着鼾,看着窗外透过窗棂挤进的一线月光,丑丫方会想起了那个孩子,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想着想着,丑丫就睡着了。

      ——————————————————————————————————————————

      清明,杏花,春雨。
      本是好时节,读书之人少不得借景吟上一两首酸诗显摆自己的文采风流,但是对于“斗大字不识一升”的丑丫来说,下雨是最讨厌的。

      柴房年久失修,外面下大雨屋里便下小雨,柴房里的存放的干柴会变得潮乎乎的会发霉,就算是她劈得再多也没有办法用了,那个时候管事的婆娘会骂骂咧咧的,嘴里不干不净的咒骂着,她们不管天气问题,只会抱怨今天为什么没有柴用,他们不给她饭吃,还会抄起柳条抽自己,每每想起那根细细的柳条抽到自己身上那火辣辣的疼痛感,丑丫便会不寒而栗。
      不过近几年,她已经很少受到这种待遇了,大概是因为打得太多了印象深刻,每当阴天的时候丑丫都会将干柴搬放在一个雨淋不到的地方,虽然麻烦点,但是她不至于再挨打。

      天灰蒙蒙的不见阳光,按理来说丑丫这个时候应该在柴房准备搬柴,可是上午白婶子说自己不舒服,非要丑丫到厨房里帮她切菜,原这活是摊不到丑丫身上的,做干这活的小厮是白婶子的干儿,说了几句好话,便回家看爹娘了,白婶子便把丑丫招过来做活,这原本就是前院的下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不想做活,找丑丫替了就是了。

      出事了往她身上一推,至于她自己的活计,那是她的事情,关旁人何干?
      要是其他人,估计早就急了,但是丑丫不会,她本就是个泥人,谁人怎么捏,也不会生气。

      丑丫便像是真的不知晓一样,谁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总是做得比原本做这活的人还要好,纵是最苛刻的人也挑不出个错,这些年,就算是没有围到什么人,照前些年那处处受人白眼,遭人诟病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连素来不说人好话的白婶子也在前年赞了一句“可惜了,若是周正些……”,丑丫知道,什么都知道,只因自己脸上的拿块青痣,她便处处矮人一头,她和别人不一样,就算是撵出林府还有旁的去处,再不济娼管也是个去处,只不过艰难些,而她,离了林府,真的只能死在外面了。

      她想活下去,就要忍着。
      在厨房切好菜,收拾完东西,外面的天已经阴得不像话,丑丫赶忙跑去搬柴,柴房和伙房距离并不近,吭哧吭哧半天才运了小一半天就开始打雷,跑来跑去打算避雨的小厮从她身边路过,撇头看着她搬着柴跑来跑去,但是没有一个停下来帮她一把,丑丫瞥见白婶子的干儿从后门鬼鬼祟祟的进来,看到她一愣,一声雷过,那人飞快地跑掉了。

      她帮了那人,当她需要帮助的时候,那人却跑了,是怕自己会连累到他还是嫌自己晦气?丑丫有点心寒,一不小心就被树杈绊倒在地上,在石子路上重重地磕了一下,膝盖生疼,待爬起来拍手的时候,一个小水珠出现在手背上,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雨顺着脖颈流进身体,衣服黏在身上,粘糊糊的十分不舒服,可是丑丫不敢停留,忍着膝盖上木木的刺痛感来回奔波,丑丫拿袖子裹着干柴,生怕沾了水,厨房里婆子和小丫头三三两两聚一起剥着花生谈笑风生好不热闹,看到丑丫来来回回的便纷纷打趣,一个刚来的小丫头甚至学起丑丫跑路的姿势,惹得一群老妈子哈哈大笑,其中白婶子的声音格外的响亮。
      丑丫只觉得难过,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她说句好话,哪怕是劝劝她们笑得声音小一点,她都会感激那人一辈子。
      可惜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丑丫,丑丫……”在膝盖疼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时候,一个稚气的声音弱弱地呼唤着她。
      丑丫一愣,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丑丫,我,我……”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只是更低了。

      丑丫放下手里的柴,仔细寻找,却在柴房后面的假山后面见到说话的人,一个穿着草绿色小袄眼睛圆溜溜的小姑娘,竟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五儿。
      下意识得将自己带痣的那半脸侧到一边,斜过头瞅着小姑娘。

      “你你怎么来了,快,快进来避避雨,别生病了。”额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丑丫胡乱地抹了一把。

      小孩的小袄干一块湿一块,额上细碎的头发湿漉漉的,小脸也是水哒哒的,嘴唇已经冻得有些发紫,看到丑丫却异常高兴,伸出两臂,奶声奶气地吐出一个字,“抱。”
      “我身上都湿了……”丑丫看着自己衣服前襟被柴火上的灰晕脏的一块黑,讪讪地说道。

      小孩脸上的表情有些黯淡,但是还是执拗地伸展着双臂,一再坚持:“抱。”
      不知为何,丑丫心里莫名的开心,嘴角向上扬起,“好。”说着蹲下,将小孩抱起来跑向厨房。
      丑丫将小孩放在柴房里不漏雨的地方,叮嘱她不要乱跑,乖乖呆在这里等她回来,说着再次抱起柴火,向厨房跑去。

      待丑丫从厨房跑回来得时候,细雨中小小的草绿色身影跌进的丑丫视线,刚及膝盖的小人抱着三根柴火棍晃晃悠悠地跑到她的面前,看到丑丫小孩笑眯眯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着丑丫狼狈的身影,咧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白牙。
      “丑丫,丑丫……”小孩笑得分外开心,柴火举得高高的,一副想要丑丫夸奖的样子。
      一瞬间,丑丫想哭。

      ——————————————————————————————————————————

      丑丫不可能让一个还没换全牙的女娃子在雨中奔波的,对此五儿很沮丧,她觉得自己很没有用,丑丫给她饼子吃,她却没有办法帮丑丫做点事情,丑丫再次叮嘱她乖乖的不要跑,便抱着一捆柴一跛一颠地消失在雨里。

      几个来回,丑丫头上身上全是水,柴还剩小一半,丑丫实在是搬不动了,只能将柴火踢到屋里不漏雨的地方,让小孩坐在柴火堆上,背对小孩,蹲下检查伤口。
      刚才倒是不觉,一旦闲下,丑丫就觉得头晕脑胀的,心扑通扑通地快跳出了嗓子眼,耳朵也是嗡隆隆的,腿木木的,膝盖处火辣辣的疼,扒起裤腿,肿了一大片,青的,紫的,从屋檐那接了点雨水在伤口那冲了冲,冰冷地雨水有种穿透皮肤的锥刺感。
      这不算什么,当年在街上游荡乞讨的时候随便哪次伤口都比这个要严重得多。

      “吹吹,吹吹——”
      一个小小热热的身影猛地出现在自己身旁,五儿眨着大眼睛侧头盯着丑丫,她蹲下伸长脑袋,鼓起腮帮对着丑丫的膝盖吹风,霎时膝盖感觉到丝丝凉意。

      “吹吹,不疼了。”五儿奶声奶气地说道。
      丑丫撇过脸不让小孩看到她那一半脸,轻轻地将孩子抱在怀里,她发现嗖嗖的凉风中,小孩在瑟瑟发抖,虽然五儿极力掩饰,但是颤抖的肩膀还是让丑丫察觉,其实孩子一直都很冷,丑丫摸摸孩子的衣料,手感上比她身上的好很多,想来小孩的爹娘在林府地位应该是不低的,可是为什么不给她多套件衣服呢。
      想到这里丑丫不禁苦笑,她有什么资格去质疑小孩的爹娘,她的爹娘,根本就不要她。

      丑丫不由自主摸上脸上长着青痣的地方,连爹娘都嫌弃的人呦——
      想着丑丫将怀里的小孩紧了紧,大概这个世上,只有她是真心对自己的吧。

      傍晚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怀里的五儿已经睡着了,瘦瘦小小的孩子躺在丑丫的怀里,脸上还洋溢着甜甜的笑容。

      丑丫低下头,用自己没有瑕疵的脸轻轻蹭了蹭小孩光滑的小脸蛋。
      她想将孩子叫醒,但是看到熟睡的孩子,她有些不忍心,和上一次相比,小孩更瘦了,她曾见过和五儿年纪相仿的孩子,每一个都是胖乎乎圆鼓鼓的,同样是林府家奴的孩子,是什么样的爹娘对孩子如此的苛刻?
      心里隐隐地有些恨小孩的爹娘,也许因为她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也许只是因为女孩本身。

      揉了揉自己的膝盖,丑丫轻轻抱起小孩。
      她不知道小孩的爹娘是哪个,只能抱着她去自己住的地方。
      其实丑丫也是个有私心的,她自私的希望,小孩的父母永远也不要来找小孩,这样小孩就可以永远陪着她了。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七年前,梅嫂牵着她的手向破庙的老乞丐辞行的时候,老乞丐偏执的样子,事实上丑丫并不能带给他多少好处,基本上都是他讨饭养着丑丫的,他对丑丫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多上心,但是当梅嫂提出接丑丫离开的时候,老乞丐却拉着丑丫的手,掳起袖子就要打梅嫂,一副要拼命的样子,当时梅嫂对自己说,那是因为老乞丐舍不得自己。
      现在想想,那不是舍不得,是寂寞了太久,想找个人来陪。
      丑丫心里半是嘲讽半是苦涩,如今自己也有这种偏执了么?

      白婶子看到丑丫床上的孩子时身体猛的一颤,瞪大眼睛,身体前倾,就像是随时准备吃人的老虎一般,丑丫一愣,身体不由自主挡在孩子面前。
      白婶子满脸惊慌,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见丑丫“护犊子”的举动,眼睛瞪得提溜圆,一把将丑丫拉到出门,压低声音,“你,你癔症了吗,你知道你床上的是谁?”

      回头看看睡的香甜的女孩,床上的,不是五儿吗?丑丫有点疑惑了,不解地看着神经兮兮的白婶子嗓子突然有些发干,她知道白嫂子不会无缘无故将自己拉出来。
      白婶子狠狠拧了一下丑丫的胳膊,下手一点也没有留情,“你床上的那可是五小姐,你这丫头,不想活了么……”
      丑丫一下子懵了,五小姐吗?五儿怎么会突然变成府里的五小姐呢……

      “……你看着办吧,这次我可帮不上你,说不定这会后院已经闹起来了,丢了个小姐,哼哼……”

      白婶子眉飞色舞,唾液横飞,神色间没有一分一里对丑丫的关心,她说什么,丑丫已经听不到了,她还在沉浸在对五儿真实身份的震惊中,就那样呆呆地伫立在门外,过了一会儿,丑丫感到冷,身体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这个时候身边的白嫂子已经不见。

      丑丫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身份转换的五儿,不一会儿,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丑丫一愣,回头,一个身影已经闪在身前,还未等丑丫有所反应,一记耳光直接将她扇懵了,耳朵嗡嗡的,还不等丑丫有所反应,来人照着她的肚子又是狠狠一脚,丑丫捂着肚子跌倒在地上。

      “小贱|人,主子也是你这种身份的人可以碰的?不要命的下|贱玩意,拖到院子里给我狠狠地打!”一个尖锐的女声响起,丑丫茫然地抬起头,只见一个擦着白粉挽着高髻的女人站在自己面前,女人有一双细长的凤目,冰冷又凌厉,丑丫认出她是林夫人身边的得力嬷嬷,二少爷、三小姐都是都是她奶大的,可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是因为她没有认出五小姐么?

      还未待丑丫想明白,几个小厮已经将丑丫架到院子里押着她跪了下去,院子里围着一□□头接耳的下人,他们用或兴奋或期待的眼神盯着丑丫,毫不避讳地指指点点,仿佛在看戏楼的武戏。

      丑丫一眼就看到躲藏的人群里的白婶子,她目光闪烁,仿佛在躲避什么,也许是注意到丑丫在看自己,白婶子侧过头避开了丑丫直勾勾盯视。

      “打,狠狠地打……”女人的声音划破了湿漉漉的傍晚,好像地府的勾魂使,丑丫浑身冰冷,背后一下重击,将丑丫打到地上,前胸贴着冰冷潮湿地石子路,摔伤的膝盖又是一阵刺痛。
      一下,两下,三下……
      身体好像变得不是自己,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她好像听到骨头的闷哼声,眼前的景物从林府的一方小院渐渐变成七年前的自己住的那座破庙,那群孩子将自己打到在地对着自己扔石头……
      直到那个站在石阶上的女人冷冷说了一声“好了”,这折磨才停止。

      女人走到自己面前,鞋尖在丑丫的脸上碾了碾,“晦气的东西!”
      “还不抱着五小姐离开!”
      说着女人踩着石板路慢悠悠地离开了。

      丑丫抬起头,望着自己住的黑漆漆的小屋子,一个穿蓝衫年轻女子将小孩抱在怀里,冲着白婶子点点头,不屑地扫了丑丫一眼,扭着腰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这么大的动静,竟然都没有吵醒屋里的孩子,是真睡着了么?
      这林府果然是没一个简单的。
      丑丫望着渐渐离去的人群,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脸就那样贴着地面,潮乎乎的。
      又下雨了么?
      接着是一片黑暗。

  • 作者有话要说:  马甲狴犴曾经发过这篇文,但是马甲密码找不到了,没办法继续更文,所以我用月石下载搬家到这里来了,所以看过的童鞋不要惊讶~
    改了一下排版,朋友说第一章太长了,她看着眼疼~~~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