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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六章 征辟(本章完) ...

  •   庆安十六年,一月,藜京。

      殷皓这一场病来势汹汹,自腊月二十五始,便连续数天带着低热,虽然太医说没有大碍,好生调养便好,但人始终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就连除夕也是在昏睡中度过。

      秦峥这些日子一直住在殷府,他要到正月十五后才会去虎贲营,又嫌秦家在藜京的府邸冷清。幸好少时的秦峥便经常留宿殷家,殷府内甚至还有一个专门留给他的院子,于是他便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京城里,秦峥原本的酒肉朋友还是有不少,但他离开的两年间彼此都疏远了。原本连渠会来,但连渠的姑姑,当今的贵妃娘娘要在正月里回家省亲,连渠被他大哥连清严令不得出府门一步。无奈,百无聊赖的秦峥只能在那几天里天天往殷皓院里跑。

      乌延拓自那天后,不再提要带宇文光回北僚之事,而是坚持要守在宇文光身边。主人病了,喜莲无法做主多留个外人在院里。幸亏秦峥自告奋勇让乌延拓和自己住在一个院里。宇文光每日在自己屋里练字,乌延拓便也天天过来报到,一言不发地陪着他。

      秦峥本是好心要陪着殷皓说话解闷,但殷皓时睡时醒说不上两句话便会周公去了,他又被那药味熏得受不了,于是总在院里四处乱晃,最后就晃到了宇文光那里。——以上,是秦峥跑去缠着宇文光和乌延拓时,所费心编造出的理由。

      其实,无论是宇文光还是乌延拓,都对这个理由的真实性毫无兴趣,但是出于对编造理由这份心思的好感——毕竟以宇文光的身份,秦峥对他怎样都不过分,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宇文光还是容忍他在自己身边不断嘀嘀咕咕,并偶尔回答他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而乌延拓与秦峥先前相处过一个月,两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又比划了几次,这样一来更是熟稔了许多。

      于是,当殷皓的病开始大好,能够在院中走动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这三个人在自己生病期间,似乎就这么奇特地建立起了某种情谊。

      此时他们正行在通往城外的官道上。

      殷皓略微掀开牛车车厢的窗帘,看见秦峥骑马走在最前,不时转头说着什么,还时不时地手舞足蹈一番,而与他并辔而行的乌延拓则也会大声回答他,他们身后的宇文光虽然并不时常说话,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的殷皓却也能清晰感受到他从未有过的轻松心情。

      在牛车里跟随伺候的墨忻伸手合上窗帘,轻声道:“大少爷,外边风大,您要保重身子。”

      殷皓靠回柔软的坐垫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其实,自己是有些嫉妒着车外的那三人的吧,若非身体的缘故,自己是宁愿厮杀疆场,也不愿涉足深不可测的官场。所以,对于年后就任的勤政殿说书一职,殷皓心里除了为父亲的肯定而喜悦之外,隐隐的还带着如临深渊的惶恐。而这些,他是绝对不会也不能向他人倾诉半点的。

      ————————————————————

      藜京城外,宝岭庄。

      正月的天气,虽然不曾下雪,但依旧寒风凛冽。几个人站在庄园正门口,搓着手,哈着气,心里头暗叹自己的倒霉,大过年的,又是这么个天气,偏偏不能呆在家里搂着老婆喝点小酒,站这里受罪。但没一个敢抱怨出声,庄里的规矩他们全明白。

      偏门打开了一下,从门里走出一个腰佩长剑的年轻人。几个人忙躬身施礼道:“程先生。”语气甚为恭敬。这位程玉程先生两个月前才来到这里,是庄内的三位管事之一。待人最是亲切,处理起庄内的事务又公正无私,从不像其他管事那般想方设法中饱私囊。所以虽然来庄里不久,但庄里的中下层佃农部曲无不对他敬仰万分。

      程玉点点头,微笑道:“各位辛苦了,年前内子做了些腊肉,一会儿我让她给你们送点尝尝。看在在下的脸上,万不可推辞。”

      众人连声道谢:“怎敢劳烦程夫人,我们自去取就好。”

      程玉与他们又寒暄几句,然后转头看向官道。官道的尽头就是藜京城,一年前,他便是经由这条道路,一步步向藜京走去。

      程玉的家乡在南聿的西疆秉州,他的父亲原是当地的大族程家的旁系子弟,在县尉下任一掌管钱粮的小吏,家境还算殷实,少年时代的程玉甚至曾在程家开办的私学里受到过完整良好的教育。但秉州是南聿的边疆,关外混居着浑奇、呼赫等数十个少数民族,彼此间冲突不断,马贼横行。近十年来,南聿朝廷日趋衰弱,越来越有限的国力全部放在了对付北僚的战争中。西疆一线的守军越来越少,将领腐败,许多军团名不副实。马贼日益横行,甚至互相勾结多次进关烧杀抢掠。程玉的父亲便是在一次马贼侵袭的时候被流矢射死。父亲死后,家里的生活立刻困难了起来,而程家此时也因为马贼猖獗影而自顾不暇,更不可能来管他们这些旁系子弟的死活。十二岁的程玉不得已担负起全家的重担。他做过铁匠铺的学徒,卖过私盐,参加过当地人自发组织对抗马贼的护民军,甚至单人匹马追踪过一支数十人的马贼队伍,但是这一切都无法改变家徒四壁的窘况。终于,在程玉十八岁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变卖了所剩无几的家产,把母亲托付给好友,带上自己亲手打造的长剑,一个人徒步跋涉千里来到京城,投靠母亲的远亲,藜京周家。

      在周家,虽然因为他多少算是周家的血脉,所以没有将他拒之门外。但他衣着寒酸,又对士族子弟的清谈毫不在行,很快,他的地位便几乎等同于周家的佃农一般了。程玉之所以默默忍受着周围所有人的白眼,只因为每月周家施舍一般的例钱对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而言是必不可少的。

      大约就这么过了半年,当程玉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打算无论如何要离开周家的时候,机会似乎就这么降临了。那天,程玉去向周谨辞行,他下定了决心便立刻去做,因为害怕想起母亲的时候自己又会动摇起来。于是他闯进了花园,没等家丁把他赶出去,便有人通报,殷公子到! 周谨顾不上他,匆匆迎了出去。

      程玉在京城呆了半年,自然知道能让周谨如此殷勤的只有一个殷公子,便是殷家的继承人,当今太尉的独子——殷皓。这半年中,程玉听到过许多关于这位“京城第一公子”的传言,什么七岁赋诗,八岁作策论,九岁便可将太学中的博士驳倒;什么长相俊美无伦,有谪仙之貌;甚至他的一言一行,出门的穿戴都有人整理成册在城中兜售,以供各个世家公子参考仿效。这许多传言,尽管程玉觉得大部分不尽不实,但足以让他对这个人产生好奇心。

      看到殷皓的时候,程玉有些失望。殷皓的相貌并没有传言中的那么不可思议地俊美,顶多只能算是容貌秀美,而且脸颊有些过分的苍白,身子单薄,显出一种病态的柔弱。这幅模样若是女子还可称为楚楚动人,但长在男子身上,则让程玉大为不屑。倒是殷皓身后的少年,虽然是个雪肤碧眼的外族奴隶,看上去有种奇异的美丽,但笔直站在那里,若有若无间便显示出的高华气度,让程玉觉得这人必非池中之物。

      程玉本不想上前,但殷皓的眼睛淡淡扫了过来,目光清澈,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恳,与那些世家子弟的虚伪客套完全不同。他心中一动,走过去自我介绍。

      然后不过是世家子弟的寒暄,程玉躲在人群外,观察着殷皓的表现。看到殷皓和他的侍从也悄悄退出人群,然后转头看向自己时神色中带着淡淡的喜悦,就因为这喜悦,原本苍白的模样顿时生动了起来。程玉举杯敬了敬,他开始对这个人产生了些许好感。

      接下来,周谨炫耀他的白鹤,那个叫做光的侍从主动提出伴舞,程玉借剑。再后来,出人意料的杀鹤,混乱。殷皓拉断琴弦,道:“抱歉,突然受了惊吓,不小心拉断了琴弦。”

      这个时候,程玉突然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摆在面前,于是他开口道:“周公子,莫说殷公子,连在下都被你吓坏了呢。况且,殷家的人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发落了?”

      在周谨尴尬的时候,殷皓顺手送个人情,一切皆大欢喜。

      程玉自然无法再在周家待下去,但殷皓也并未让他失望,很快他便被安排进入殷家,甚至将一个旁支的殷氏女子嫁予他为妻。婚后不久,他便来到宝岭庄,担任管事。妻子温柔美丽,庄里的人又对他尊崇有加,程玉的生活终于摆脱了潦倒落魄的窘状,平和安逸了起来,而且只要殷家不没落,应该可以一直这么平和安逸下去。

      但程玉每每想到备受马贼侵害的家乡,自己跋涉至京城时一路所见,田地荒芜,饥民处处,盗匪横行。而藜京城中的上位者夜夜笙歌,世家大族大肆压榨平民,皇帝搜刮民脂民膏建造一座又一座华美的寺院,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国家已经百病缠身。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现在的他也是靠着世家才能生活下去,没有上位者的举荐根本不可能涉足官场,他的命运连自己也无法掌握又何谈改变其他人的命运?

      远远地传来一声清朗的嗓音:“月白,我们到了!”

      程玉收回思绪,抬眼望去,官道上一行人,簇拥着一辆华贵的牛车正缓缓行来。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吧,程玉想道,便整衣肃容迎了上去。

      殷皓示意墨忻打起门帘,见程玉带着身后几人迎了上来,在牛车前停下,躬身行礼道:“程玉见过公子。”

      殷皓温雅一笑,道:“蕴卿成亲之后,彼此便不曾见过,近来可好?”

      “托公子的福,在下一切安好。”程玉抬头见殷皓苍白的脸色,忙道:“外边天冷,公子还是先进庄内歇歇。”

      殷皓点了点头,指着一边骑马的宇文光与殷皓道:“先把他们带去见人,随后你便到主屋来。”

      “是,公子。”

      殷皓放下门帘,牛车在秦峥的护卫下缓缓进入庄园大门。

      程玉转过身,一边有人牵过马匹,翻身上马后对着两人拱手道:“请两位公子随我来。”

      一直在旁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和殷皓对话的宇文光拨马近前,拱手微笑道:“上回多谢程先生借剑。”

      那天见识过宇文光杀鹤时的桀骜不驯,程玉有些惊讶于他此时彬彬有礼,而看他的笑容却又不似作伪,那又为什么要特地向自己示好呢?须知,宇文光虽然是奴隶,但毕竟是殷皓身边的亲近之人,他这样的门生在实质上是远不及宇文光的。程玉一怔之后回礼道:“举手之劳,宇文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宇文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道:“听说先生在西疆时,曾单人独骑追踪一伙马贼,可有其事?”

      程玉并不惊讶他会知道这件事,凭着殷家在军中的势力,在被收入门下之前,自己的身世应该早已调查的一清二楚,当下道:“确有此事,不过还是未能将他们完全诛除。”

      宇文光一笑,道:“我在北僚时亦和马贼交手过数次,若有机会,待我禀明大少爷后,与先生切磋一番可好?”

      不等程玉回答,乌延拓在旁皱眉道:“公子,您……”

      宇文光一摆手,“不妨事,点到即止,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程玉拱手道:“既然宇文公子有此雅兴,在下定当奉陪。”

      三人一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不久便来到庄内的一处院子。院门前,已有三个人候着,见到宇文光,纷纷扑倒在地,用兀罗语激动地大声说着什么。

      程玉道:“在下要回去复命了,两位公子请便。”

      宇文光拱手道:“劳烦程先生这些日子照顾我的这三位族人,改日我再登门道谢。”说罢便翻身下马,与乌延拓一起走向那三个人。

      程玉拨转马头,临行前再回头看了一眼。宇文光正低头看着四个抱头痛哭的族人,少年的身形在凛冽的寒风中,纹丝不动。

      ————————————————————

      秦峥与殷皓两人坐在议事厅中,外边天寒地冻,这里却是温暖如春。秦峥早已脱下外衫,额上还是冒出了汗珠。

      秦峥擦了擦额头,看了眼坐在对面裹得严严实实的殷皓,心说自己这位表弟幸亏是生在殷家,若是普通人家怕是一个冬天也熬不过去。不过,这算不算上天的某种公平?

      殷皓当然不知道秦峥心里在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喝了口热茶,感到身上逐渐有了些暖意,抬眼道:“非战觉得蕴卿如何?”

      秦峥想了想道:“这个人能文能武,有胆有识,很不简单!”

      殷皓点点头,不错,从自己所得到的程玉的生平来看,确实便是如此。而且,回想起周家的那一幕,此人看来又擅长揣测人心,行事果断。而来到宝岭庄后,能够很快得到庄里上下的承认,所负责之事又做得滴水不漏。这样的人,即使是在父亲的门生中,亦是出类拔萃之辈。若推举为孝廉,一步步扎扎实实地从地方官做起,今后置于朝堂,至少会是个有为的能臣。

      想到自己的打算,殷皓不由有些犹豫,直接把他辟为自己的掾属,虽然以后会随着自己晋升,但始终受到限制无法放开手脚,对于程玉而言,似乎太过埋没了。只是,自己即将进入官场,需要自己的幕僚,父亲的幕僚固然是好,却终非自己的心腹。眼下也只有程玉入得自己的眼,若是放弃,虽说此事不急,毕竟还是觉得可惜。

      秦峥见殷皓若有所思,弟兄多年,大约也知道他所考虑的事情,便道:“月白,何必总替别人想得那么周到?若是我,只要他有追踪马贼的那本领,我便直接拉他去北疆打兀罗人,才不管他有没有其他的本事!”

      殷皓一怔,笑道:“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还真是你的作风。”

      秦峥闻言,哈哈一笑道:“所以,月白,就你这性子是学不来的。”

      殷皓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家知自家事,有些东西勉强不来。

      正在此时,门外有人通报:“程管事到。”

      殷皓道:“请他进来。”

      程玉进门,躬身道:“程玉见过公子、秦大人。”

      秦峥上下打量了程玉一眼,笑道:“你们谈你们的正事,我去瞧瞧那几个兀罗人。”言罢,便大步走了出去。

      殷皓抬手示意道:“蕴卿请坐。”

      “多谢公子。”

      殷皓道:“蕴卿到来不久,便将庄内钱粮打理得井井有条,从前可有做过?”

      “公子过奖。从前父亲是县尉下掌管钱粮的小吏,故在下略知一二,后也曾在护民军打理过此事。在下身居其职,必要担其责,本是份内之事。”

      两人讨论了些庄内事务,殷皓突然开口道:“听闻蕴卿是徒步跋涉千里进京,一路所见所闻必是不少。”

      程玉有些疑惑,摸不清对方是什么意思,是要听一些奇闻轶事以满足世家公子的猎奇心,还是真的想要了解民间疾苦?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不知公子对山川胜景还是对人文风物比较感兴趣?”

      殷皓仿似不经意道:“蕴卿尽管捡些于你印象深刻的便可。”

      程玉立刻想到一路所见的凄惨景象,心中一动,难道殷皓是在借此试探自己对时事的见解想法?心里不由兴奋起来,因为这就代表着一旦通过试探考验,府主便会对自己委以重任。但很快,他便冷静了下来,毕竟只是猜测而已,自己的这位府主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可能性并不大。

      于是,程玉便挑了些比较有趣的事物讲了起来,其间小心地夹杂着普通百姓的生活境况,时不时地稍微表露出自己的看法。殷皓并不插嘴,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神情专注却又淡漠。

      大约就这么过了一个时辰,外面突然传来喧哗之声,墨忻走了出去。殷皓示意程玉停下,不一会儿,墨忻回到两人面前,俯首淡淡道:“禀公子,外面传言秦公子与宇文公子在校场吵了起来,具体何事,墨忻不敢妄言。”

      殷皓轻声一笑,道:“非战终是没能忍住……”转头对程玉道,“蕴卿也一起去看看吧。”

      “是,公子。”

      (第六章完)

      看右边,有话说——————>>

  • 作者有话要说:  8.30.
    不知是公司网络的原因还是晋江的问题,昨天死活上不来。所以今天多更新一点补偿昨天的量。
    前两天重新架构了后文的情节,发现程玉这个人重要了起来,所以这一章对他进行了介绍。请各位读者大人万勿因为他是配角而忽略,里面有很多下文的伏笔和背景的介绍。
    其实,小悠这篇文,说是以殷皓和宇文光为主角,倒不如说是以他们为线索,描述出一个历史阶段(虽然是架空的……默……)。所以,每一个人,小悠在描写的时候都是当成主角来写的,所谓的主次也只是相对而言。
    8.31.
    爬上来更新。
    发现自己越写越拖了……默……
    原本其实想要具体写程玉给殷皓说书的一段话,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这样便真的是主次不分了,反正前文已经有所交待,这里就让小悠偷下懒吧。~
    to Tee
    抱抱大人~谢谢大人的回帖~
    气势啊~~某悠热泪盈眶ing,终于,终于可以和这个词搭上了阿~~某悠以为这个词有生之年与我无缘了……
    谢谢大人~
    ————————————
    秦峥(非战)-校尉
    连渠(泽禺)-连家三少爷
    乌延拓-北僚俘虏
    喜莲、墨昕-殷皓的侍女
    程玉(蕴卿)-宝岭庄管事
    周谨(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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