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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漏初更不复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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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重重,巷子外忽地传来一阵阵梆子声,“当、当、当……当、当、当……”,一下一下,清晰地撕裂开五杨街寂静的夜。
佟三儿猛然惊醒过来,小儿夜啼、狗吠的声音远远近近的传来,他迷迷糊糊的听了半响,直听到那打更的声音逐渐不可闻,才轻轻翻个身闭上眼继续睡觉。
闭上眼却睡不着,脑中依稀记得睡梦中是梦到了以前的事情,故人的音容笑貌清晰依旧,一如昨日咋别。已经五年的时间了啊,可是,也才五年而已。
不应该想起了的啊,那些都已经是故去的往事了。
佟三儿暗暗叹了口气,闭着眼睛任由着思绪飘摇,原本以为后半夜会就这样失眠了的,可后来还是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还觉得睡得挺好,眼睛不肿,也没有青眼圈。
天色熹微,初夏凌晨的雾薄薄的笼罩在半空中,零零星星的的暖黄色灯火和早起人家操持家事的低不可闻的声响,驱散了黎明前的静寂。
佟三儿的铺子连同后院住的地方,统共就三间房,前面是铺头,后头就是两间并排的瓦房,一间住人,另一间是厨房兼杂物房。
铺头和屋子之间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左边种了一棵桃树,右边就就着铺头的后墙和后院房子的前檐搭了置磨盘的半边棚子,剩下的地儿都不够转个身了。
屋子小其实也有好处,除了打扫的时候省事儿,一个人住着也不觉得太空旷。佟三儿不太喜欢一个人生活,他喜欢热闹,喜欢大家长长久久的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过活,这个想法说到底是太傻了,可是谁心里没有个念想呢。
豆子是昨夜浸泡好了的,糖浆和卤汁都是早就调好了的,磨豆浆的泉水是托了凌晨进城的农人从城外的甘泉寺带来的,他洗了磨盘,架好推手,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初夏的天还微微的寒,一灯如豆映照出佟三儿推磨的背影,安静而荏弱。
他的身量还是很小,骨骼纤细,这一两年几乎没怎么变化,似乎已经停止了生长,其实也确实是停止了的吧,那些年喝的那些药……
佟三儿吱呀吱呀的推着磨盘,时不时添点豆子添点水,单调的动作重复了无数遍,磨盘转得欢快,豆子被碾磨成细腻的浆汁,滴答滴答堕入敞口的细瓷荷叶罐,回声凝而不散,沉而不浊,煮出来的才是口碑极好的佟家豆花。
其实应该买头驴回来的,佟三儿想,可是他又觉得养一头驴要占很多地方,他的家已经够小的了。
外面街道人声渐渐多了,当鲜嫩甘香的豆浆豆腐脑摆上铺子的小炉灶,天色已经大亮了,门外早已是一片热闹。卸下门板,店里的小伙计八宝也来了。
“三哥早!”八宝笑吟吟朝他打招呼。
“早。”
这孩子还是这么有朝气,一边麻利的抹桌子摆凳子一边对佟三儿道:“俺哥说,晌午再给您送半车柴禾过来,这几天听说要变天咧,雨季又要来了,三哥,俺娘叫俺问您,您还收鸡子不?”
一边问一边拿小眼神瞅佟三儿,佟三儿心内好笑,他哪是想把鸡蛋卖给自己呀,他是想吃佟三儿独家出品的五香卤蛋呢。
那东西佟三儿不过心血来潮弄了一回,本来他只做了六七个,是给自己当早餐的,被这个贪吃鬼看见了,腆着脸分去了两个。分去了就分去了,郁卒的是他还大声嚷嚷,让店里用早膳的街坊客人都听见了,少不得又分去了几个,最后毛都没剩下给他。
佟三儿一郁卒,第二天干脆煮了一箩筐,强买强卖,来店里喝豆浆吃豆花的都得搭着买一个,不买就不做你生意,谁知道那些人瞧着吃法新鲜,上百个卤蛋愣是在两刻钟内就一抢而光,还有没买到的熟客嚷嚷着再做。这一来二去,卤蛋便也成了星期五的招牌之一。
只是佟三儿可够刁的,你爱吃我还不爱做呢。隔三差五才弄一回,偏勾得你馋虫都蹦三蹦了,才给你解个半馋。
八宝的爹娘住在城外六里坡的周庄,那儿的油松特别多,听说百姓家散养的鸡都是吃的油松底下的虫子、花球长大,肉质特别香,产的蛋特别美味,还多是双黄的。佟三儿做卤蛋的鸡子就是从那儿来的,佟三儿烧的松枝、杉木柴也是从那儿来的。
“送两框来呗。”足够做三次卤蛋的了。
“诶!晌午就让我哥一起送来。”小崽子欢快的三两下擦完桌子,刚好客人也开始登门了。
佟三儿在内院廊下用了早饭,照例出门逛街了。
一天中这个时段是最好的了,早市已过午市未至,日头刚出来,不热也不凉,在附近几条大大小小的街道店铺中悠游一圈,是佟三儿最喜欢的事情。
不过,他今天有事儿要到朱雀大街去一趟。
佟三儿很不喜欢到那儿去,平常逛街是绝对不肯逛到那边去的,不仅仅是那喧嚣如浪的逼人繁华惹人烦躁,茫然不知今夕何夕的纸醉金迷、万丈光华令人倍感虚浮和无奈,那儿还是佟三儿生身父亲的绝命之地,虽然他并不是佟三儿本人,但是痛失亲人的感受他明白,而他在此间遭受的一切苦果也是源起于他父亲命丧的那刻,他没法不怨。
佟三儿避开平日常走的那些街市,专挑陋巷狭道走,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就已经到了车如流水马如龙、行人摩肩接踵、三教九流混杂其中的朱雀街。
这里是京都长安城最著名、最繁华的四大街之一,南北走向的石面街道宽敞大气,可容六匹马车并排而过,两边俱是鳞次栉比的两层商铺,飞檐斗拱,门牌高挂,四海来朝使之繁盛列于国中魁首,客商富贾如云,日进百金引得京中世家入市设铺者不在少数。
佟三儿小心的避开如炽的人流,沿着街道一直走到朱雀街北段。
这个地段临近朝阳大街,商铺更加偏向高档大气,特色也更加鲜明,一个个门面或是富丽堂皇或是典雅精致,平头小百姓轻易不到这儿来,来了看到那高门富户心里也怵。
这一带除了敛财的店铺,还遍布着许多外表普通的大宅子,都是京中富商的宅邸或是权臣贵戚的外宅,藏娇的金屋。
佟三儿走到一家卖香粉头饰的店铺前,却不进去,沿着旁边的巷子绕了一个大圈,兜到铺子内院的后门,才叩门。
一个青衣小厮来开的门,见到佟三儿,笑着道:“九公子来啦,方才我们爷才念着您呢!”让着佟三儿进了门。
刚进院子,佟三儿就听到了明海那把嗓子在捏尖了训斥:“你个死杂毛,快说,说尊鞠是个王八,说呀说呀你说呀……”
佟三儿听得疑惑,那青衣小厮偷笑着指了指正中间的屋子,退下去了。佟三儿进屋,还没看清楚,冷不丁的一个物事就扑到眼前来,还尖叫着“王八王八”。
他眼疾手快的一把揪住,却原来是一只红头绿毛鹦鹉,被一根长长的彩线栓在窗边的一个铜架上。
“我叫你得意,叫你得意,让你叫你不叫,乱叫个什么劲儿,看我不拍死你……”
明海没穿鞋子就从坐榻上窜上来,一把揪过鹦鹉狠拍了几下,直拍得那鸟儿挣扎不休,嘴里“王八”叫个不停。佟三儿不着痕迹的后退几步,避开空中飞扬的一根羽毛。
明海教训完了,把那鸟交给下面的小厮管教,才理了理衣裳坐到榻上和佟三儿讲话。
“韩周昨日送来这只扁毛畜生,还道它能言善歌,最是解闷,可你看看,我都要被这畜生气死啦……”
佟三儿好笑,谁让你好的不教教人家骂人,正是活该呢。
“赶明儿韩周来了定要让他另送个东西来,一只破鸟儿换了我两瓶百花露,便宜他了。雪崖,你去沏一壶银针来,今儿吃肉腻歪了,开开胃。哎,是了,东西带来没?”明海打发了那叫雪崖的青衣小厮,在点心里拣了一块桂花酥丢到嘴里,没骨头似的歪在桌上懒懒的问。
“嗯。”佟三儿拿过脚边的提篮,拉开上面的花布,又陆陆续续取出一些卤蛋、酱肉、油花生米的纸包,底下才是一只贴着篮子底放的木盒子。
取出打开,扒开填充其内的木糠,一只只打磨精致的水晶小瓶就显现在眼前。
水晶是贵重之物,价比黄金,经过精心的雕琢,价钱更是居高不下,普通的香露只要用这东西装了,摆到那货架上,用明海的话说就是:挣钱比下河捞石头还容易。
“这东西好卖到我都嫉妒了,那些贵客一个劲儿的拿着银子来求,我这还不一定有得卖。嘿嘿,呵呵……真是好东西呀!”
经过了这么些年,明海还是这么活泼热情口无遮拦,不愧人如其名,就像阳光下明朗的海洋。
明海就是佟三儿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福全班的一个小学徒。当年那个曾经给他偷偷塞过大馒头、艳羡过登台跑龙套的松玉师兄的孩子,和佟三儿一般大,已经是京城数得出名儿的角儿了。
那个时候佟三儿离开洛阳回长安,正是茫然无助病骨支离,若不是遇见了明海,怕是早已成了孤魂野鬼了。
“这次还是十瓶,我说一个月就卖十瓶是不是太少了?要不,咱卖三十瓶吧,刚好每天一瓶儿,咱们如窑子里卖姑娘初夜一般,价高者得,哈哈……你说有趣不有趣?要不,二十瓶儿也好啊,二十,十二,多吉利呀……”
他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自娱自乐,雪崖已经换了两遍水了,佟三儿吃点心吃了半饱,从手边抄了一卷山水游记看,半句都没搭腔,等他终于自己停下来的时候,也到了准备午饭的时候了。
“小九,你今儿就在这儿吃晏好吧?我让他们做你爱吃的菜?对了,你最爱吃什么?听说厨房买了两尾鲜鲤鱼,一袋子小贝,正好让你尝尝……”
明海是南边人,爱吃河鲜,说话总不自觉带着南边家乡的口音,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不了,我晌午还有事儿,这就要回去了。”
“哦,那好吧,你要多多的来看我,来的时候别忘记带油花生和酱肉。”
“知道了。”
佟三儿挎上篮子,沿着原路回去五杨街。正回到街口,远远的就看到自家的店铺门前围了一圈子人看,也不知在看的什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