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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少日曾题菊枕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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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为心里搁了事儿,第二天天刚亮,九意就醒了过来。
听着同屋的几个粗使下人窸窸窣窣的洗漱声、院子里别屋的人相继起床的声音,九意在被窝里磨蹭了老大一会儿,才不甘不愿的爬起来。
穿上厚重的棉衣裤踱出屋门,寒风立即从衣领灌入脖颈。
九意打了个大喷嚏,搓搓发红的鼻头,抬脚往厨房走去。
昨晚天还挺冷,不知道那个小孩被冻死不曾……
“哟!小九,今儿怎的起得来了?太阳可没从西边出来吧……”远远的,担水的下仆阿全看见九意慢吞吞的从月洞门转过来,一边往水缸里倒水,一边大声取笑。
现在整个春晖园谁不知道九意是个喜欢赖床的,那起床气都快能烧滚一锅水了。
在厨房门口淘米择菜、洗锅擦盘的仆役们闻言都笑起来,就着话题你一言我一语的挑起趣儿来。
九意浑似不在意般,先钻到厨房里找吃的。
“哎哎!小九别翻了,饭点在这儿呢。真是个吃货!喏,快过来……”
九意揭着灶上的大锅小锅,正打算去翻找碗柜的当儿,坐在门边刷锅洗碟的罗大娘看不过去了,指指门边火炉上架着的锅子。
锅里清清白白黄黄的,是荞面饸饹拌着夏天腌的香辣萝卜丁和现摘的香菜,看着挺不错,吃起来也清爽可口得很,要是能洒上几滴香油就更美了。
九意捧着碗举到眼前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筷子快速地扒拉几口。
用这种东西当做早饭,九意最开始很不能适应,拉了几次肚子,后来不知道是因为每次饿得狠的时候都是它解救了九意的肚皮,还是吃多了麻木了,反正吃着吃着也习惯了。
两手捧着蹲在厨房的门槛边,九意的目光悄悄的瞟着昨夜那小子藏身的竹子丛。
应该还活着吧……
“大娘,今儿罗大叔不送菜来了么?”
九意一边扒拉着早饭,一边和罗大娘扯闲儿。
“送呀,怎的不送!一会儿就该到了。那老东西,兴许是路上只顾着哼曲儿,慢了脚程……”说起家里的老头子,罗大娘笑着埋怨,洗着碗水花儿飞溅,双手冻得通红却犹如无事一般。
罗大娘罗大叔家在洛阳城外,家中有几亩薄田,除了种粮食,秋冬两季还能种点蔬菜贩卖换取家用,也幸亏罗大娘的娘家托人引荐了尚阁后厨里的门路,罗大叔家的蔬菜无需自己挑去卖,还能比挑着零卖多挣些许铜板。
“那肯定不能!哪次送菜不是罗叔最早啊,罗叔啊是不肯落了婶子你的面子……”
“那是!你家那口子每次不是紧赶慢赶的进城?就是为了见你哟……”
“哎呀死哟!郭二家的你又乱说,作死啊你……”
“哈哈……”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时间倒也过得快,没多大一会儿,就有阁里公子姑娘们的粗使丫头、小子来用早膳。
此时春晖园的下人们早开始各做各的活儿去了,九意小步小步的挪到竹丛旁,正想着看看某小孩是否还在,却听一个声音喊道:“罗大叔来啦……”
九意若无其事的转过身,就看到罗大叔赶着小驴板车到了门口,臃肿的棉衣在腰间扎着布条做腰带,肥厚的棉裤在脚踝处扎了绑腿,底下一双小船一样的灰面棉鞋是这个时代乡间人常见的样式。
“罗叔,今儿个的怎的还是萝卜哟,能给俺们弄点时鲜的不?”
“罗叔,昨儿咱说的那个莴苣能寻到不?跟你说,玲珑阁的七姑娘可爱吃那个啦,前一回芳哥儿寻了来,七姑娘一高兴,可赏了他两个银裸子呢……”
“红儿她大婶儿家的,前儿您给说的那老郎中……”
一时间,众人围上去七嘴八舌的叨扰起来。
九意捧着粗瓷碗站在一旁,嘴里慢条斯理的吸溜着饸饹面儿,未几,碗中就已吃得干净,他又走到厨中,从碗柜中搜出两个杂粮蒸糕,菜叶卷了藏进怀中。
大框的萝卜、冬瓜搬下来,空框子堆了一扎,罗大叔正攥着一个大箩筐分派物什,都是阁里的人托带的东西。
趁着众人乱糟糟不注意的空挡,九意装作对那丛据说从南边移植过来的竹子很感兴趣的样子,研究翠绿细长的叶子,研究藕节一般的竹竿,继而钻入茂密的竹丛中。
刚蹲下身子,臂上蓦然一紧,同时颈项一寒,转眼就见昨日的那男孩一手捏着他的手臂,一手抓了一把黑沉沉的匕首抵住他的脖子,两汪眸光竟如狼崽儿一般。
九意有些不耐烦的斜眼从那把匕首看过去,眼光划过对方青白颤抖的小手,一直看到对方发狠的眼睛。
受了一夜的冷冻,头上身上顶了几片枯叶子的某小孩看起来狼狈不堪,倔强装狠的小嫩脸上不可抑制的露出疲惫和隐隐的委屈,那明明高傲无比、想要别人帮他一把,却又装得不屑一顾、一副“你再碰我我就跟你同归于尽”的样子让九意看得心中好笑。
这副神情和九意前世的侄子倒是像个十成十,耍逗起来就像一只浑身竖起毛来的小猫,九意回想起那小鬼发狠跺脚哇哇大叫的样子,面上不由得显出一抹微笑来。
伸手从怀中掏出菜叶子包着的蒸糕,不顾小孩绷紧的手劲儿和微微瞪圆的眼睛,单手塞进对方的衣襟里。
“看到那个伯伯没有?”九意指着被众人围困的罗大叔,又指指那辆半堆满菜筐的平板车,“等会儿我叫你出来的时候你就赶紧跑到那车上藏好,整个阁子的人和东西的出入,就数罗大叔受的检查最轻。明白了吧?”
九意说完,浑不在意的挥手拨开架在脖子上的匕首,猫着腰钻了出去。
今天的阳光依然灿烂,九意倚在厨房的墙角眯着眼睛晒太阳,上工的时间快到了,九意在等着后院的下仆们散去,在那个时候,罗大叔总要被罗大娘拉着说些家里的事儿,莫大神也还没来。
瞅着无人注意的时刻,九意侧耳听了听,没发觉什么异样才一边对着竹子丛猛招手,一边将罗大叔的板车上的大大小小的竹筐搬出一个空间,待那小孩窜出来,九意连拉带拽的将他摁蹲着,用一个大号的竹筐整个儿倒扣住,在上面又叠扣了几个框子,再将前后左右的筐筐篮篮摆好。
做完这一切,九意满意的拍拍手,带着犹如孩童恶作剧成功的得意的笑离开了春晖园。
他也要工作啦。
第二日,九意方才起身,早饭没来得及吃,就被老管事叫到了前院,屋子里四平八稳地坐着欧阳大管事,身后依旧立着面无表情的灰衣仆从。
看这架势,难道这么快就东窗事发啦?
“见过大总管。”九意微微屈身做了个揖。
欧阳无双不做声,继续端着茶如饮酒般慢酌,袅袅的热气模糊了眼前的视线,他眼睛的余光不着痕迹的扫过九意,那孩子微微垂着头作谦恭状,脑子里却又不知道在动着什么脑筋呢。
半盏茶过后,屋里静默的气氛终于打破,欧阳无双放下茶盏,漫不经心的理了理衣袖,道:“从明日开始,你依旧到梨园里去,今晚就搬。”
九意微讶:自从被买进尚阁分到梨园之后,他为了逃避跳舞弹琴可使了不少滑头,还曾意图逃跑,结果不仅被贬到春晖园做粗使小厮、被勒令值夜看守茅厕(引导客人如厕),还差点被遣回福全班。那时候欧阳大管事可说过的:在梨园,别人不会逼你努力向上。
所以,那时候九意耍赖躲闲,欧阳既不会劝他也不拿刑罚逼他,只是罚他做粗活。九意原以为往后他不必再去学梨园里那些拉拨弹唱的玩意儿了的。
九意只甘愿做个平凡人,也只是个平凡人,他不想过阁里的那些公子姑娘们纸醉金迷的生活。因此,他皱着眉,不解的看着欧阳。
那座上的人也不解释,挥挥手让他出去。
九意只得退去。
梨园只有两种人,靠自己努力争取熬出头的,熬不了被榨干然后丢弃的,从梨园出来的,只能是最优秀的伶生,不存在失败品,所以,别人不会逼迫你,但是他们自己自然会逼迫自己。
欧阳无双盯着消失在门边的小身影,心中生出几丝期待。不知道这个孩子将来会做到什么程度呢……
回到梨园,九意还是住在原来住过的屋子里,只是,那那那——
两人间的屋子里,另一张床上躺着的那——不就是昨日已经被他放跑的小屁孩么?!
原来真的没有逃掉啊……
九意有点傻愣,却又似乎有些意料之中。
那孩子一动不动趴在床褥里,侧脸向外,一双眼睛睁得溜圆,近看却发现那曾透出狼崽一样凶光的眸子蒙着一层茫然的暗光。
九意走近帷帐。
“喂!怎么了?”手指戳戳某小孩身上的被子。
不动。
“被打了?”继续戳戳。尚阁的鞭刑可是很厉害的,九意守茅厕时得罪客人、逃跑被抓回来的时候有幸领教过的。
还不动。
“其实没什么的,过几天就好了,要是让你接客你才可怜呢……”要知道好多客人都喜欢猥玩九岁十岁的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兴奋得起来,真是变态。
捕捉到“接客”这个词,小屁孩颤抖着缩了缩肩膀,茫然的神色有了裂痕,但随即一道带着羞愤、委屈的凶狠的目光立马向九意刺过去。
九意故意打了个寒噤。
“诶,好饿啊,我去吃饭了。”说完,蹦出了房门,飞跑去厨房,迟了可就没了。
有人和自己一样落难、一样受苦受委屈,九意的心中其实是有那么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的,所以整个晚饭时分他都保持了非常好的心情一连干掉了两大碗米饭。
由此可见,鲁迅先生所说的国民劣根性其实是多多少少、不特定地存在于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地方的。
吃饱了饭的九意,没忘记顺手揣走三个白胖胖的馒头。
哼着不知名的曲调走回房间,九意忽略掉一路上怀着各种眼神有意无意看他的梨园子弟,关上房门。
躺在对床的那孩子估计是快睡着了,听到声响,却警惕的飞快半抬起头,看到是九意,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怎么的,歪头迷迷糊糊继续睡去。
“喂!你不饿吗?我带了点东西,要不要吃呀?”
某小孩完全忽略,连眉毛也不动一下。
哼哼,不要就算了,莫婶做的白面馒头,只有他分得出哪个是放了糖霜的,这么好吃的馒头,不吃我就留着自己吃,要知道,正在长身体的小孩可是很容易饿的。
想是这么想,九意还是留了两个白馒头在他床边的矮几上,又倒了一杯茶水放在旁边。
钻进被窝没多久,睡意汹涌而来之际,九意想:或许以后就有个伴了吧……
第二天一早醒来,那馒头果然没了,茶杯和茶壶都空了,摸摸小孩的额头,没发烧。那就很好,要是发烧,那才麻烦呢,在这个地方,在没发掘出可利用的价值之前,可没有人愿意浪费银钱给他请药请大夫。
一连几天,那孩子半步也没出过房门,九意每天训练之余,给他带饭带水擦手洗脸地伺候着,在此过程中,除了知道某小孩名叫柳惜元,某小孩对他是完全没有一点对待恩人的样子。
天气渐渐变得更冷了,常常的早上起来,就发现天空飘起了薄薄的雪花,繁华的洛阳城沉浸在年关将至的喜庆里,尚阁一如既往的热闹、辉煌,围墙外的大街喧嚣的声浪传到阁里院子深处,变得隐隐约约的遥远。
寒冬了,九意想家的忧郁有所好转,柳惜元背上的伤早就好了,也会回应九意,偶尔还会主动同九意说说话,那对如狼的眸光却再未出现。
有些人总是很能隐忍的,尤其是有着那样的眼神的孩子不会是普通人家出身,九意知道柳惜元小屁孩深藏在骨子里的骄傲和锐气,绝不仅仅是一次鞭打便可以磨掉的。
欧阳明明就知道是自己放跑的柳惜元,却不罚他,还让他回梨园,这个决定在外人看来就是欧阳对自己青眼有加,可是九意却觉得他一定是故意的,他一定是知道自己讨厌学那些娘娘腔的东西,所以才这样做的,一定是……
当九意第一百九十九次这样抱怨的时候,柳惜元正在拨弄怀里的瑶琴。
柳惜元是个勤奋又有天分的孩子,当他愿意做一样事情的时候,他总能做得很好,到梨园一个月,他的琴、筝、萧、书、画、剑都得了教习师傅的高度赞赏,惹来无数嫉妒嫉恨眼神的同时,他也因此可以和前期的师兄们一起接受训练,在一些科目上还有专门的师傅进行单独的专精辅导。
这让九意嫉妒不已,他不是妒才,他是不忿,他也很讨厌跳舞走台步捏手诀。
“师傅说,你骨骼纤细,肌理柔韧,将来进舞曲部正合适。”柳惜元在一边凉凉道。
梨园分为男女二坊,坊中各置舞曲、弦乐、戏演、佳境四部,舞曲部专于歌舞声乐,弦乐部精于拨拉吹弹等器乐,戏演乃是专门学习表演剧目,而佳境,却是专习房中秘术的一部。尚阁能日销万金、在洛阳教坊界傲视群雄多年,且在天下坊间声名在前,除了背后的靠山,也是凭借着梨园四部培养出来的无数台柱子。
九意听了这话不高兴了,自己明明就是一大老爷儿们,凭什么他就要舞来舞去的扮小姑娘啊,“你别得意,我迟早也要进的弦乐部。”
“哼哼,小猪天天赖床还做白日梦。”柳惜元小声地嘀咕,没成想被九意听到了,扯着奚琴(二胡)的弓弦劈头就打过去,这小狼崽也学坏了,居然知道调侃奚落人了,真是欠抽。
两人在院子里鸡飞狗跳的追逐着,幸而今日放了假,不然梨园的小子们又可以欣赏一顿皮鞭炒肉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