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洇传说》蘑菇Momo

26、二十六

　　“我当时既能走出来，又岂是怕你连累我……只是……”孟子君的目光缓缓扫过杜云起脸上，“杜云起，你的生存方式，在这个江湖恐怕是行不通的……”

　　“我不管，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

　　“呵呵，你的犟脾气又来了……”孟子君轻轻摇头，“我应该早就看出来了，你表面是一纯朴的娃，可内里比谁都偏执……”

　　“……无论如何，你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恩情么……”孟子君不禁想到自己这一路走来的二十年。他曾经很为自己年纪轻轻就洞悉人情世故而自豪，正所谓洞明世事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出门在外，顺水人情不妨做，他人瓦霜则勿要扫。他深知人情力量的强大，因此永远笑对每一个人，永远不得罪每一个人，甚至永远，至少在表面上，先想到别人而不是自己。这恩情二字，对自己来说，正是最好的回报，然而出自眼前这个人之口，为何却是别有一番意味？

　　“咳，咳咳……”孟子君又咳嗽起来，过得片刻，好不容易停下来，又道，“杜云起，有几句话，我今日要跟你说……”

　　“你说，我听着。”

　　“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可能也是唯一一个，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我的性格……我的外在……而仅仅是因为我是我，你是你，用心来和我做朋友的……”

　　“……”

　　“所以你也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并且唯一一个，我要用我的心，而不是我的性格，来和你做朋友的……”

　　“孟兄……”

　　“叫我孟子君……”

　　“……”

　　“我们的出发点不一样，终点也不会一样。但是我偏偏遇上了你……”

　　“……”

　　“以后，如果还有以后……我还会继续走我的路，但是不管你做什么，向什么样的目标，过什么样的生活，即使我不能理解，我也会支持你……”

　　“子君……”

　　“也许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但是你要记得，你的身后，永远有一个我，我……咳，咳咳……！”

　　孟子君断断续续说到这里，又猛烈咳嗽起来，不由抬袖欲捂，但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便喷涌而出，斑斑点点洒在素净的被子上。孟子君愈加瘫软下来，整个身子靠在枕头上，一直勉强撑持的意识渐趋模糊。

　　“孟兄……子君！”看着孟子君痛苦不堪的样子，杜云起却无能为力，只抓着他几无一丝暖意的手心，无措地喊着。

　　“放心，他还死不了。”一线冷峻而磁性的声音突然在石室里飘荡开来，与杜云起的叫喊混杂在一起。

　　杜云起闻言转头，见是一个面生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走进石室来，瓜子脸蛋，平齐刘海，左右两扎青丝顺肩而下，绿衫似水，衣带飘扬，手抱古琴，自门口照进来的光线在她身边晕染开来，以致掩盖了她脸上的表情。此刻她也正看着房内两人，未等杜云起开口，又道，“充其量不过瘫痪下半辈子，成为废人一个。”

　　刚才孟子君醒转过来时，房内丫鬟已出房来打算去告知秦末，没走得一半却恰好遇到了绝尘宫西堂主玉羽，丫鬟便也将此事告知了她。玉羽本不打算理会，然路过石室之时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尔后便停下了脚步，从头至尾只一言不发看着两人。现见得孟子君病况恶化，便出言提醒……或者说陈述事实。

　　此时孟子君已双目半闭，也不知还能否听到两人说话。杜云起只急切问道，“这可怎么办？”

　　“已成事实，能如何办。”女子依旧淡然道，眸间一转，便返身而出，“你要是还想他活着，最好就不要再在这里干扰他。”声音愈渐愈远。

　　只剩杜云起呆愣在原地。

　　空气，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杜云起才慢慢站起身，扶着孟子君的身体让他再次平躺下，拉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掩上房门。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冰冷的宫殿廊道之间。

　　脑海里思绪纷乱。

　　杜云起。

　　杜云起……

　　你以为你能拯救所有人，其实你谁都拯救不了。

　　你连他们，他，都拯救不了。

　　你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天下又是何其大。

　　你以为自己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也许你只是没看过血和泪的背后是什么。

　　你不懂，你不懂，有太多的你不懂。

　　师父，山下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

　　呵呵，云儿，哪里的世界都是一样的。

　　那为什么师父总不让我下山？

　　世界一样，人不一样啊。等到云儿你心中的世界足够简单时，就可以下山了。

　　我心中的世界？难道现在不简单么？

　　哈哈。

　　那时师父只是以宽厚的手掌摸摸年幼的他，没有回答。

　　那么师父，山下的这个世界，我该不该去懂？

　　以后当师父不在时，你再有什么疑惑，就问自己吧。

　　师父曾说过的这句话，又在脑海一闪而过。

　　问自己……？

　　问自己……

　　我……不想懂。

　　如果这就是山下的这个世界，我不想懂。

　　我只想做自己，一如当初。

　　曾经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澄澈的，随性而自然的，虽然每天都生活在那一座山上，但每天都仿佛在遨游天地。

　　喜欢就该要说出来的。

　　爱就该要争取的。

　　生命就该要珍惜的。

　　生命……

　　不由低头凝视自己颤抖的双手，艳丽的血色似乎又慢慢侵染了自己的视线。没错，就是这双手，在那一个夜晚，沾满了鲜血，沾满了生命逝去的气息，他不想承认，不想，但那一截截画面是那么地清晰，当时他那沸腾的血液，和狂喜的快感……看着生命在自己手中陨落的快感，看着人们临死前瞬间的绝望神情的快感……这种令自己恐惧万分的记忆，却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

　　这难道，才是真正的自己么……？

　　杂乱的思绪和不断涌现的回忆犹如一片片利刃自四面八方汹涌袭来，碰撞、摩擦，甚或交织、融化……但觉心头一阵茫然，天大地大，竟似乎找不到适合自己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