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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二十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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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朝身边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把刺眼的素白折扇,那是他留下的,唯一能够证明不是梦的证据。地牢中,插在墙上的火把吐着些如龙舞的火苗,那火苗不断跳跃迸射出暖暖的昏黄光芒。我的掌心还温热着,空气在掌心流动。仿佛他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些什么。
我坐起身,揉着疼痛的额头,每日晨起额头必定是疼痛难忍,浑身上下酸疼无比,我狠狠地锤了锤自己的肩胛骨,转了转脖颈,嘴唇上的疼痛已好了大半,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可以开口说话了。我将那把素白的折扇拿了过来,没有什么装饰和雕花,我缓缓展开扇面,一朵梅花傲然地开在那茫茫素白之中。我轻轻摩挲着扇面,这是用他的血迹印成的梅花,梅瓣火红。
那一晚,不是梦。
他千里迢迢从淮南赶到了长安,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一直陪着我,他用自己的鲜血向我许下了一世的承诺,他给了我这世间最美丽的华胥幻梦。我泪如泉涌,内心深处的积怨仿若洪水决堤般,随着肆虐的泪水,泄闸而出。泪水迷茫了我的眼睛,蹂躏着我的心,红梅傲雪孤傲盛放,红艳如火。
“是华胥幻梦,还是南柯一梦。”隔壁的犯人一句话将我的梦境击碎。我身子一震,紧抿嘴唇,轻轻拭去满脸的泪痕。扇子上的红梅,就像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我恍然看到他轻执我手漫步在长安细雨中,我微笑着回道:“华胥幻梦也好,南柯一梦也罢。就算前方是惊魂梦魇。我也无悔地跟着他的脚步前进。”她嗤笑了声,“好一个痴情的女子。”
痴情过往褪尽铅华,我依然无所畏惧地守护着他。那些被荏苒岁月覆盖住的过去,就让它随风而散。人世间有万千繁花,我唯独只爱那寂寥忧悒的桃花。此生得君钟爱,无以为报。只愿与君相随相守。我好像被注入了强大的活力,再也不畏惧害怕惊悸,我相信这世间最动人的那朵桃花定会来救我。
我微笑着收起折扇说道:“如是颠覆生死亦无悔。”良久的沉默后,她沙哑地说道:“心若微动,泪就千行。”我柔和地笑了笑,轻轻地回道:“既已心动,唯爱流芳。”
时间恍若定格了,隔壁的牢房再也没了动静。宁静的时光中,唯有昏黄的火光像是快乐的仙子不断地在空中跳跃飞舞着,发出愉快地呲呲地声音,就像是孩童欢闹的嬉笑声。
几个狱吏疾步而来,衣袖搅着空气,火把的火苗晃了二三下。他们打开牢门,一个个板着面孔,话不多说拖着我就往牢房外走去。
他们走得很疾,我双腿无力一路上被他们拖着走了很长一截路,我们穿过了地牢中好几个区域,这里的过道狭窄曲折。牢房中的犯人哀嚎不停,不时有人伸出如骷髅般的手抓着我的囚服,我被吓得瑟缩起来。
“这是要去哪?”我惊悸地看着这些苍白的人,颤声问道。没有人回应我。
我心头遽然浮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像是漫天的乌云遮住了我的勇敢,我很恐慌地看着拖着我的狱吏。他们就想傀儡一样,双眼空洞地看着前方。我开始竭力挣扎想要摆脱他们的紧缚。他们手上的力道更大了,我的手腕已经被攥得胀痛。
我的大幅动作惹怒了带头的狱吏,他停下脚步,冷冽地看着我,然后一掌扇在了我的脸上,大声喝道:“你给我老实点!”脸颊一阵胀痛,脑袋嗡嗡地直响,嘴角好像有一股暖暖的液体流出。
我在恍恍惚惚中,被他们带到了水牢,这里四处都有蟑螂老鼠爬行的痕迹,阴暗得几乎看不清人脸,只有水池的波光粼粼依稀映出各种我只有听过但却从未见过的酷刑工具。
他们将我牢牢拷在水池中的架子上,我下半身浸泡在池水中,一股冰冷刺骨的感觉游遍全身,池水飘出一股恶臭,我抑制住自己强烈的呕吐的欲望,低头看了看水面。池水浑浊不堪,水面漂浮着渣滓和虫子的尸体,有苍蝇不停地飞俯在水面。
不一会儿,双腿已经被刺骨的池水冻得失去了知觉。我努力扯了扯镣铐,却发现了镣铐被牢牢固定在架子上。我睥睨着那些狱吏,他们都直直地站着,看不出任何情绪,这就是麻木不仁!他们看过这种酷刑的架势,心里早已经不在乎这场面会有多血腥。
没隔多久滁州刺史就来了。他身着深绯色的官服,官服上绣着直径一寸的小朵花,他站在水池边,由于这地牢太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只晓得他在幽幽地盯着我,忽地,他突然开口问道:“你可知罪?”我冷笑声,“我何罪之有!”
“啪。”一道明光闪过,我惊叫了声,只觉得胸前一阵火辣辣地刺痛,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一条细长的伤口不断渗着鲜血在胸前化开,幽暗的水牢中,我白皙的肌肤衬得那道殷红的伤痕是那么妖冶诡异。“啪”又是一下,我这才看清那挥舞过来的物体,是一条银软鞭。软鞭又狠狠地抽在我的身上,我死死咬住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呵,倒是个烈女子!”滁州刺史接过狱吏手中的辫子,狠狠地向我挥舞过来,“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多久。”
没过多久,我身上已是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身子不断滑入臭水中,剧烈的抽痛一波一波地袭击着我的理智。有一些苍蝇开始围着我嗡嗡地飞着,我狠狠地甩了甩头,想驱赶走那些恼人的苍蝇。滁州刺史有些打累了,将软鞭递回给狱吏。
这时一个狱吏点燃一个火把,幽暗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地牢。我顿时惊骇得睁圆双目。这里摆满了各种酷刑的工具,有腰斩的重斧,杖杀的重杖,还有枷刑的巨枷。
滁州刺史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看看这水池。”
我听着他的话缓缓低头看去,猝然不自禁地惊叫起来,那池水虽然污浊但却不深,我能分明地看到池水中满是骇人的白骨。胃中突然灼烧起来,我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白色的呕吐物飘在水面上,本来就不太好的气味,更加难闻。
“你认不认罪?”他坐在太师椅上,吹着茶杯中的茶叶。
我勉强抑制住自己的呕吐,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大了些,那声音顿时回荡在地牢里。
“除!非!我!死!”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愠怒,他笑了笑,冲我微微点头,那表情狰狞得骇人,原来野兽鬼怪不是这人世间最可怖的东西,这披着人皮的怪物才是这世间的最令人害怕的!他徐徐开口道:“那我就成全你。”
他的话刚说完,一个狱吏便抓着我的头发狠狠按进了水中,我猝不及防,大口大口地吸进了许多污水,我本能地挣扎着,可因为我是女子力气绝抵不过一个男人,我的头上像是被压了千万斤的石头。我尽量憋住呼吸,但是头又被人狠狠地摁了下,我的口中瞬间又呛入了许多臭水,一股窒息感缓缓缠上了我的颈喉,眼前是骇人的枯骨,他们有的在狰狞地笑有的在诡异地哭。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晃了晃头,遍眼的白骨已然不见,我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桃林,一嘟噜一嘟噜的粉色桃花妖冶地绽放着,美得惊心动魄。桃林深处,清风掠过,掀起漫天晶莹的桃瓣,一个白衣男子站在纷飞的桃瓣之中。
当那个男子的笑容逐渐清晰之时,我被人扯出了水面,眼前的一切都灰飞烟灭。地牢里的酷刑工具,水面上的虫子尸体和渣滓,池水中的枯骨都渐渐清晰。我使劲咳嗽了几声,想把那些喝进肚的污水咳出,发现这其实是于事无补,我的胃更加灼烧,翻江倒海地让我不禁瑟缩起来,我随即大口大口地疯狂汲取起周围新鲜的空气。
“我最近听说一种新的刑罚,正打算找人试验试验。”他说着说着就从墙上的小盒子里取出几根银针。火光下,银针迸射出夺目的银光。他轻轻触碰了下银针的尖头,一滴血珠便在他指尖汇聚了起来,“真是尖利呢。”
没等他说完,我的指尖已经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我再也忍受不住惨烈地叫了起来。他更加使劲,那银针又深了几分,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都插进了我的指尖,没深进一根银针我便凄厉地喊叫,呼痛声回荡在空荡的水牢中,空灵之极。
“你不得好死!”我的额头满是豆大的冷汗,我恶狠狠地啐了他一口。他的脸色开始泛青,但是表情尽力保持着微笑,他温柔地说:“每个指头多插几根。”
一阵阵眩晕伴随着疼痛感不断传来,眼前的物体逐渐模糊不清。我坚持不住了,小五子我坚持不到你来救我了。
恍惚中,一阵冰冷刺骨的感觉顿时侵袭了我的全身,我缓缓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牢房。我趴在草垛上,全身上下已被冷水浇透,我打了个冷战看了看面前一双刺绣手工极好的步履。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缓缓抬头看着柳云瑛,她笑吟吟地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着我。她身穿淡绿色的繁花宫装,逶迤拖地白色衬裙,裙角绣着展翅欲飞的浅粉色蝴蝶,披着一件金粉色披帛。就算来到这肮脏不堪的地牢她还是要做出一种高傲的姿态给我看。
我别过头,不再看她,身上的伤痛让我没有力气说话,我现在要做的是养精蓄锐等着小五子来救我。
“你还指望着他们来救你么?”她继续笑着说道。
我闭上眼睛,心里冷笑了声,挑拨离间这一招用得真不是时候。
“殿下不会来救你,他现在天天喝酒吟诗作乐早把你忘记了。”她俯下身,抬起我的头,逼着我看她那张恶心的脸,我毫不畏惧地迎着她的目光。
“你以为你还是他们心中那个风华绝代的美佳人么!”她笑地很灿烂,好似掌握着一切胜利的笑容,“你这么狼狈的样子,我看了都觉得、厌恶呢!”
我回敬她一个笑容,抽出草垛中的折扇。她的笑容渐渐消褪,细眉缠在了一起。她不断地颤栗起来,伸手就要抢走我的折扇,我立刻一个闪身将折扇护在身后。身上的伤口瞬间疼了起来,指尖的剧痛阵阵袭来。我还是咬着牙保持着笑容。
“给我!你给我!你把那个讨厌的东西给我!”她惊栗地大叫着,表情狰狞。
“休想!”我有气无力地说着。我想让自己更有气势,可是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虚弱到只有气儿进没有气儿出的地步了,我定了定自己恍惚的神智,艰难地说道:“你始终是个输家。”
她突然收起可怖的表情转而宛然一笑,缓缓起身,说道:“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继续说:“我想你一定认识方零山。朝廷上下有很多人都忌恨他,可惜他做事谨慎为官清廉,别人总是拿不住他的把柄,可惜这次……”说着说着她就啧啧地摇了摇头。
我的表情逐渐凝固,一丝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她看了看我,嗤笑了声,“可惜这次,他不死都得死了。”
我顿时僵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身上的疼加上心中的痛一股一股地像波涛汹涌的巨浪向我砸来,我的神智在逐渐恍惚。我狠狠攥了攥拳头,指尖的剧痛刺激着我的大脑,我逐渐从恍惚中回过神。
她在牢房里优雅地来回踱步,“看你那苍白的小脸真是可怜呐!唉,方零山这么好的臣子可惜了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爹爹告诉我不能在敌人面前哭泣,这样你就输定了,我抑制住眼泪,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害他!”
她耸了耸肩,“不是我要害他,天策府刚调查出来的,他是花谷的人。你必定知道害了良娣娘娘的毒药也是从花谷流出的。朝中那么多恨他的人,当然盯准这个时机,一起联名上奏了皇上。方零山三日后问斩。就在这里,就在淮南。他这次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怔怔地看着地面,想起那日方零山来地牢中找我,他问我和牡染之什么关系,现在想想才突然惊觉。我早就该知道了,牡染之这种神出鬼没的人,怎么会有人知道他是花谷的谷主。况且更不用说一个在朝做官两袖清风的大臣。可是方零山绝对不会是花谷的叛徒,我相信他的为人,他不可能会做出这种苟且的事情!我无力地瘫靠着土墙,懊悔,悲哀全部都在心头一点点浮现,是我害了方大哥么?
“这个局,我设了很久,终于该到收网的时候了。虽然中间有些小插曲,但是不妨碍最后的结局!”她歪着头看着我,一脸的无辜,她冲我眨了眨眼,乌黑的眸子不再清澈满满地都是仇恨的雾气。她从袖子中掏出一张纸,复而说道:“你的服罪状。”
我惊怒交加,嘴唇不住颤抖,良久才吐出几个字,“这是屈打成招!”她的嘴角挂着一抹浅笑,在我看来是那样的骇人,她捋了捋我额前脏乱的发丝,轻轻说道:“那又怎样,只要你认了罪!这一切都会过去!”
剧烈的疲惫感不断地骚扰着我,我靠着墙淡淡地吐出了一句话,“你以为我死了,他就会爱你么?”她还是那抹浅笑,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他爱不爱我都没有关系,因为你已经死了!”
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将我吞噬,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周围只有一片黑暗,茫然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