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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4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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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一夜,最是风月。可风去月寒,终不过一场欢散,冷了指间经年。
更深月半,我身披黛青寝衣,垂散满头青丝,悄声掩了门。这一弯下弦月,照不得满园芳华,只顺着树枝蜿蜒下几缕银丝,盈盈不可一握。夜露沾衣,平白给这清冷的月下独行添了几分诗意,便是那“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的意境。只是,可惜了我一人嗟叹,终是蹉跎了这大好的良辰美景。
白言,你可是有多久没入我梦?
原来,最苦不是一个情字,而是空赴一场相思意。
庭中高悬的灯笼渐渐淡去,许是那红烛燃尽光影歇。月光太浅,照不清庭前迂回曲径,我琢磨着是否该折回寝宫取上盏灯笼,可又怕扰了一时雅兴,惊了一夜静好。
不觉行至挽华亭,那竹编的栏杆上,斜斜挂着一盏花灯,正是那日尽兴归来,我随手用竹条绕在了这里。没了光亮,灯面上的小像亦失了当初的奕奕神采,竟嗅不得一丁点那时的欢欣,只有眉间的一抹愁绪,勾勒地越发清晰。
闭上眼,那白净容颜渐渐清晰。谁人提一盏花灯,轻握我手,且行且安融入这一片长安月色。
“纤纤,你在花灯上引我,我又牵你手引你,你说,我们到底是谁在引着谁?”
我挣了那温暖的手掌,指一轮遥遥明月,“你错了,引着你我的,是它。”
慕自不去看我手指的方向,抬手轻轻低了低我的下巴,“纤纤,你最美的样子,是低下头敛眉浅笑。”
我一惊,睁大眼睛看他,落入眼底的,是一抹波澜不惊的微笑。我怔怔地拉过他的手,握在胸口,“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白言,可是你,可真的是你!我记得,那是我二十二岁生日,你为我戴上项链时在我耳后吟出的诗句。你瞧瞧我多傻,这么多暗示,我竟不信是你。
慕自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手心微微渗着汗,良久,他低头一笑,复又抬头看我,戏谑道,“纤纤说的,可是我。只怕我这一低头,惊吓了一池水莲。”
我顿然清醒,不甘地放开他的手。那前缘,该不会真的走成了陌路?
慕自把花灯塞还给我,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侧过身,淡淡的话语我却听得真切,“城东吟醉坊,纤纤,可能与你同醉一场?”
“弦冷吟曲疏,意浓醉方休。”我念着门楹上这一联诗句,自嘲地摇了摇头,竟是我浅薄了,这吟醉坊并不是什么酒肆,而是这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歌舞坊。青帘素屏装点出满目淡雅,雕花香炉氤氲起一室暗香,这纸醉金迷的风月场还真全然不是我想象的模样。
我站在门口举足不前,这一身女装打扮,就这么大咧咧地进去,似乎不妥,也不知一别数日,我与慕自,可还认得彼时月下彼此恍惚的容颜。
“纤纤。”
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犹豫片刻转身欲走,有人叫住了我。许是内心早已暗自期许这样一场偶遇,我急急回头,却发现自己的料想,终是简单了。
慕自今日换了一身白衣,当真是绝世独立般的倜傥之姿,在这傍晚时分的隽柔阳光下极是明朗。我不自觉地低眉浅笑,带着半真半假的欣喜迎上前去,“我来的,可巧?”
“巧,巧的很。”慕自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三言两语的回答亦是话里有话。
我在距他几步之遥处止步,依旧笑语妍妍,“这便好。”目光却不看他,尽数落在他身边的红衣女子身上。这可是一株开在宫墙外的雍华牡丹,怒放着掩不住的高贵泠然,却比那花园里娇生惯养的花朵更胜一份盎然的勃勃生气。她依顺地站在慕自身边,与他错开恰到好处的半个身型。我一时猜不透这似近若远的关系,只得眯起眼,嘴角抹起玩味的笑意。
慕自似把我的探寻看在眼里却不予理会,自若地一手挽起那红衣女子,一手拉过我,嘘声感叹,“纤纤,我同桃瑜正欲去那东郊竹林,可巧你来了,恰好圆了我左拥右抱之愿。”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瞥见那红衣女子也正投以相同的目光。眼神轻触,并没有预料的电闪雷鸣,我冲她莞尔一笑,她亦是微微颌首,“你便是乞巧那天,哥哥在街头等来的有缘之人吧。”
我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求助的目光看向慕自,却见他脸色一红,胳膊轻轻推了推桃瑜,“休得胡说,惹得纤纤害羞。”
桃瑜忍住笑指了指他的脸颊,“害羞的,怕是哥哥吧。”
慕自脸一沉,转过头拘谨地看我,眼里满是我读不懂的情愫。我尴尬地低了头,搜肠刮肚想说点什么缓缓气氛,只听得桃瑜又“咯咯”一笑,“这会儿,纤纤姑娘也害羞了呢。”
慕自生怕她再说点什么,忙拉着我兀自向前走去,谁想这一举措,招来桃瑜一路上更多调侃,真是失策至极。
时值初秋,云朗风清,一轮初月淡淡遥挂天际。这东郊的竹林确是个游玩的好去处,满目绿意缱绻辗转,绵延成海,心境不由地平和了几分,就连脚下的步子也轻慢了许多。沿着林中小路行至那曲径通幽处,一方石桌,三两石凳,与周围景致浑然天成,不知是文雅之士有心之作,还是大自然无心而留。
慕自把手里的酒坛子往桌上一放,又变戏法似地掏出三只酒杯。月下酒色清冽,他把杯子倒满递给我和桃瑜,一仰头先干为尽,啧啧叹道,“美酒佳酿,此时于我不过清水一杯,幸得佳人相伴,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我和桃瑜齐齐地鄙视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抢过桌上的酒坛子,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你都醉了,不许再喝,一会可没人背你回去。”
慕自无奈摇头,坐在一边石凳上看我,见我喝得太急呛了酒,忙跑来抚着我的背,“你看看你,谁和你抢似的。”
“还不是你!”我笑着拉住他衣袖,借力稳住了咳得不住颤抖的身子,伸手指着他的袖口问道,“那猪头呢,绣得可好?”
慕自从腰间挽起那个荷包,递到我手中,“好,我和它可是相看两不厌。”
我顺势往他怀里一靠,笑得酝出一脸柔情,“要你说句好可真难,我这巴巴等了多久。”见他没有动静,我又撒娇地威胁着,“小心下回,把你的扣子都缝成了猪头。”
“纤纤,你醉了。”慕自身子一震,伸手环住了我,十指穿过我的头发,也不知纠缠住的,究竟是这青丝,还是情丝?
我一把推开他,撑着桌子使劲站起来,“我才没醉呢,不信,我跳个舞给你看,可好?”不等慕自上前搀我,我便拉起桃瑜走到了林间的空地上,“桃瑜,我们一起跳舞吧。”
“不如你跳舞,我来为你唱歌。”桃瑜红着一张嫩白的脸蛋,水灵地看着我。
“好,好!那就唱一曲‘春宵惊梦华’。”我煞有其事地理了理裙裾,半歪着脑袋看她,记忆里,依稀有过一个华美的身影,翩然而舞。
桃瑜闻言,脸色骤变,看我的眼神变幻莫测。我却丝毫未看在眼里,自顾着凄凄然,“好一个春宵寒,好一曲惊梦华。可惜我只看她盛放了一次,就那么凋零了。”
我踩着那盈盈月光,舞弄清影,或旋转,或跳跃,或舒展云臂,或柳腰轻摇。衣袂翻飞间,似要将所有离合悲欢一次倾泻而尽。我把全部悲喜掺揉进一起一落的步步莲移中,一步一伤,可会有人循着这足迹,吻上我落寞身影?
一曲舞尽,我微喘着直起身,桃瑜还在耳边依依呀呀地唱着,我听不清她在唱什么,只觉得尽是言不尽的悲凉。
慕自走来挽住我,神色沉重地凝视良久,终是幽幽问出了口,“纤纤,这舞,你从何处学得?”
我摇晃着有些站立不稳的身子,斜斜睨了他一眼,“很美,是不是?可惜跳舞那女孩,已经不在了。”我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这才多久,怎也无端端生出往事不堪寻的辛酸,“三尺白绫,我就这么眼睁睁望着她去了。”两行清泪应声而落,也不知哭得是她,还是我自己。
一个温暖的怀抱接纳了我全部的忧伤,慕自低声应着我的语无伦次,温软安好。
“你可是喝了那孟婆汤,不记得我了?”
“我不会喝,我怎么舍得忘了你。”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可是你不认得我的模样?”
“怎么会,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认得。”
“你骗人,我等了你好久。”
“傻瓜,我也等了你好久。”
“嗯,白言,上碧落,下黄泉,且允我将此生相付。”
那个怀抱陡然一紧,湿热的气息落在我耳际,“纤纤,以后,让我陪着你,好不好,我们一天天把日子过成过去。”
我挣扎着从他怀里撑起身子,一双醉眼迷离着看他。这酒,似乎真的好大后劲,从来不说甜言蜜语的白言,竟不害臊地说这些。
我伸手抚上他的脸,这醉了的,究竟是我,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