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箜篌 ...

  •   “姑娘,那杀手已然查清了周凤于的底细,同意为你杀了他。姑娘你可还有什么特别的吩咐?”青布长衫的中年男人坐在椅上,对着一道帘幕说。
      帘幕后清凌凌的一声低笑:“呵,从来也没听说过杀手有这么罗嗦的。若不是他是你们这儿最厉害的,我才懒得和他磨蹭呢。”
      中年男人笑道:“嗯,池崖脾气倔得很,若不是他认为该死之人,任凭多少酬金也不干的。”
      帘幕后那人又是轻轻一笑,婉转动人:“想必也断送了先生不少生意呢。”
      中年男人大笑:“姑娘说得一点儿没错!”他压住了笑声,“这回好不容易做成了一笔生意,姑娘,这酬金……你可要体谅体谅我才好。”
      帘幕后一阵清圆的珠玉之声,一只如玉的手递出一个锦囊来。
      中年男人握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打开锦囊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莹莹珠光照得他一双饱览金玉珠翠的眼也一时晕眩,向来声色不动的脸上突然涌出惊喜的红潮。“天……”

      “啊呀,周帮主都已经坐在这儿了,拂雅那死丫头怎么还在磨蹭?”老鸨扭着肥肥的腰身一路吱嘎吱嘎地上楼去,嘴里骂骂咧咧,“成心要砸我们洛阳杨柳楼的招牌是怎么着?”
      今儿是洛阳第一大帮凤尾帮帮主周凤于四十大寿,在杨柳楼摆了宴席,请帮中肱骨,亲朋至交一同来乐一日。周凤于在洛阳可是跺跺脚满城震动的人物,老鸨自然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巴结,偏偏周帮主指名要的姑娘拂雅又来得迟了,倒也怨不得她焦躁。
      老鸨推开拂雅的房门,还没喘过气来,就看见拂雅的丫头小豆儿哭丧着脸向她走来,带着哭腔道:“妈妈,拂雅姐姐的珍珠披肩找不着了!”
      “啪!”老鸨劈手就给了小豆儿一个耳光,“定是你这小蹄子不小心,到哪里去的路上丢了的!”随即肉痛地叫道,“那珍珠披肩至少值得十万,可是我们杨柳楼的宝贝哪。给我找去!你给我找去!”
      可拂雅四处应酬频繁,又不知是哪里丢的,却到何处去找?小豆儿到底年幼,禁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老鸨怒道:“说不定就是你这小贼骨头偷了去!快交出来!不然不把肉打烂了你的!”
      小豆儿愈发害怕,哭叫道:“不是我!不是我!”
      老鸨还待再骂,房里一个流水般清澈的声音淡淡地道:“妈妈,别骂小豆儿了。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丢了也就丢了。”
      那老鸨竟就此住了嘴,悻悻地道:“你说得是。有你拂雅在这里,多少赚不来?”她顿了顿,急步走进屋去,“来来,妈妈给你梳头,快些下去,周帮主等得急了。”
      拂雅忙忙立起身来,笑道:“不劳妈妈,我这就好了。”她这一起身,灯光照亮了她玉琢般的脸儿,和修长飘逸的双目中潋滟的笑意,竟如一颗骤然亮起的夜明珠般,使满室生辉,当真是秀绝人寰。
      拂雅梳妆妥当,娉娉婷婷地下楼去,坐在酒厅角上,一道帘幕之后。“今儿是周帮主的好日子,拂雅来迟了,实在该死。愿先奏箜篌一曲,算作是赔罪了。”
      她那清澈婉转的声音流过座客心间,众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出一声儿,只怕扰了这仙乐般的声音。
      周凤于第一个笑道:“那再好不过了。谁不知道洛阳朱雀街杨柳楼拂雅姑娘的箜篌,那是天下一绝啊。”
      拂雅隔着帘子看了他一眼,唇角边微微一笑,道:“拿我的箜篌来。”
      两个伴当把一口箱子扛进帘幕之后,随即退出。拂雅打开箱盖,吃了一惊,生生忍住惊呼。那箱子里除了箜篌之外,竟还多了一个黑衣少年,身材瘦弱,五官却俊拔,一双清亮如水的眼睛正望着她。
      拂雅不动声色地把箜篌抱出来,调了调音,便开始弹奏。乐曲起时,便闻得满座喧嚣渐渐沉寂下去,整座杨柳楼、整条朱雀街、整座洛阳城也仿佛渐渐沉寂下去。天地间唯一的声响,便是从箜篌弦上流泻出的华音。
      一曲终了,静了好久,才有喝彩声如雷而起。
      趁着身周热闹的遮掩,那黑衣少年低声问道:“姐姐怎么不叫人?不怕我害你?”
      拂雅笑道:“我不过一条贱命,有什么可怕?公子躲在这箱子里都没有被发现,想必是高人了,这样大费周折,怎么会是为了杀我这种人?”
      黑衣少年默然片刻,道:“姐姐你……你跟我,其实一样。我也不过是贱命一条罢了。”他忽地抬眼一笑,像是阳光般灿烂坦荡,“不知怎么,我刚才一看到姐姐,就知道你不会出声呼救的,竟是放心得很。”
      酒席上宾客们觥筹交错,喧五喝六,咒三骂四之声不绝于耳,更夹杂着陪酒姑娘们的莺歌燕语,当真是热闹非常。
      拂雅低声道:“公子……”
      黑衣少年打断她:“姐姐别公子长公子短的,我算什么公子?叫我池崖就好。”
      拂雅微微一惊,道:“池崖你……你今日……”
      池崖目光一冷,利箭般射向红光满面的周凤于:“我替一个弱女子,向周凤于索命。”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语气凛冽,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宝剑,散发出森然杀气。
      “只不过,家里有幅李白手稿罢了,竟使那周凤于闯上门来,杀了他一家七口,唯有一个小女儿外出玩耍,躲过一劫。”池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拂雅在一旁听着,全身微微战栗。
      她望着池崖稚气未脱的脸,这个孩子也不过十五六岁罢了,就来做这种搏命的勾当?她犹犹豫豫地开口:“不要……”
      忽然那周凤于从醇酒美人中抬起头来,向帘幕后的拂雅一笑道:“拂雅姑娘,可否再奏一曲,助我酒兴?”
      拂雅蹙了蹙眉,应道:“是。”她手指才动,满座俱寂。然而就是这一刹,身边那个黑衣少年池崖闪电般一掠而出,直扑座上寿星周凤于。
      拂雅倒抽一口冷气,指下微有错乱。然而她坐正了身子,深吸一口气,眉眼间透出凛冽的恨意,曲调一转,已是慷慨激越。
      池崖掠至半路,已有人回过神来,上前阻击。隔着帘幕,只看见一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拂雅毫不动容,纤手一拂,拉起帘幕,直视厅中厮杀。
      当年,爹、娘、哥哥、姐姐,也是如这些凤尾帮众被池崖杀死一样,被人斩得血肉横飞,尸首分离吧?那是不曾目睹的死亡,却在午夜的噩梦里重现了千回。
      池崖,其实雇你杀人的,就是我呵!
      拂雅眉心一颤,那道黑色闪电飞出之时,她不是不后悔的。除去了这一身杀人技艺,那也不过是个孩子。会灿烂坦荡地笑,会用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她,会叫她,姐姐。
      然而箜篌弦上流出的音符,依旧带了不可泯灭的杀气,一声一声,是愤恨的箭,射向周凤于。
      在杨柳楼十余年,指下流泻出的,从来都是笙歌淫乐的靡靡之音。没有人知道,她暗地里常常独奏的,却是这一支——《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拼杀中的池崖听着箜篌曲调,竟然放声高歌起来,唱得一句,便杀死一人,同时自己身上的伤口也多上一个。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池崖使的是一柄极短小的匕首,在漫天刀剑中,那一点冰霜之色时起时落,每一落下,必然伴随着碧血横飞。
      周凤于身为洛阳第一大帮凤尾帮帮主,什么场面没见过?起始时,他也没拿这么个小刺客当作一回事,依然安安稳稳地坐着,此刻见上前拦截的下属死伤惨重,不由有些失色,立起身来,便要先退出厅去。
      拂雅一眼看见,心中愤恨催发,纤指重重一拂,那音色素来柔美的箜篌竟发出一声铮铮然的金戈之音,恍如长空击剑,震得已走到门口的周凤于心头一惊,顿了一顿。
      他顿这一顿,池崖已然抬头看见,如何能容他逃走,拼着受伤,硬生生从凤尾帮众人的合击中突围而去,手执匕首,直逼周凤于。
      那一道黑影一点霜华自拂雅眼前划过,划得她双眼生疼。手心里竟已浸满了冷汗。
      池崖眼看逼近周凤于,匕首奋力一刺——拂雅手下一顿,忘了奏曲,几乎要立起身来。
      然而周凤于一闪身,居然躲过,接着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刀来,抵住池崖。
      池崖沉声道:“原来你是个武学高手。”
      周凤于冷冷一笑:“外界传闻我不会武功,单凭心计手段当上了凤尾帮帮主,这等无稽之谈,你也信的么?”
      池崖无暇说话,只是咬紧了牙关,同周凤于斗了起来。其余凤尾帮帮众也纷纷围攻上来。重重人影埋住了那一袭黑衣。
      拂雅失色立起,良久,又坐下,定了定心神,把那一曲《侠客行》激越地弹奏下去。池崖分明已无暇高歌,她便朗声唱道:“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她一个女子的声音唱来,倒也不减慷慨豪壮。战团里池崖听见,手底匕首就是一振,打法比刚才更加狠辣,几乎是只攻不守。
      他心底里也跟着拂雅唱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池崖脸上猛然金光一盛,凤尾帮中有人惊呼出声:“天魔解体大法!他是杀手池崖!”
      天魔解体大法,顾名思义,是一项严重伤害自身,以求短时间内大幅提升功力的法门。此法池崖自幼习得,却知道它危害严重,并不敢擅用,唯有三年前初出道时遇险,用过一次,从此池崖的天魔解体大法名震天下,而他也因为使用这大法,不得不修养一年。
      池崖脸上金气愈来愈盛,凤尾帮众不住惨叫着倒飞出去,只一刻间,酒厅里只剩下池崖与周凤于犹自站立。
      周凤于一面应付着池崖疯魔般的攻击,一面勉强说道:“池崖!这不过是你一单普通生意,值得这样拼命么?万一天魔解体大法效力过去你仍杀不得我,便唯有一死了。便算杀了我,重伤下再施展天魔解体大法,也必定功力大废。值得么?”
      池崖耳畔回荡着箜篌的声声悲歌,淡然道:“池崖心中,只有当不当为,没有值不值得。”
      “原来还有你这样的杀手,当真好笑。”周凤于声音里已透出一丝痛楚。
      池崖依旧是淡淡地道:“没有什么好笑的。有你这种人,就有我这种杀手。——就算没有这单生意,我一样杀你!”
      这几句话听在拂雅耳里,却眼前剧斗更加惊心。她一直以为,这曲《侠客行》只能是独自弹奏,以慰心怀,天下是没人当得起的,可今日、今日,她要为他而歌!
      裂耳穿心之音骤然和着箜篌响起:“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池崖出招忽地加紧,周凤于被他迫得步步躲闪,竟一步步向拂雅这边过来了。池崖的匕首数度刺中周凤于,只可惜他闪避得快,将要害躲了开去。饶是如此,周凤于也已浑身浴血,手足无力。
      拂雅看着周凤于步步向她退来,呼吸渐次急促。十余年来只盼啖其肉饮其血的仇人……他的背心要害就对着自己,一刀捅下去……
      耳边忽然一声高呼:“姐姐躲开!这里危险!”
      拂雅一抬眸,便看见池崖关切的眼,她眼眶一热,十多年了,从流落街头到名满洛阳,又有哪个是真正关心过她的?正要应声,周凤于手中软刀骤然变向,竟一刀向她劈来!
      拂雅脑中一空,要待闪避,她身无武功,又哪里避得过?
      池崖吃了一惊,不及细思之际,居然合身扑上,挡在拂雅身前。软刀搠入他的胸膛,血是如此滚烫的,泼泼洒洒,溅了拂雅一身。
      “池崖!”那一瞬她又惊又痛,不顾一切地呼唤着少年的名字。“池崖!池崖!”
      周凤于哈哈狞笑着,慢慢脱力,瘫坐在拂雅脚下。“池崖,池崖,想不到你为了一个娘们……”
      忽然他的狞笑从中而绝,一柄短小的匕首贯穿了他的咽喉。顺着冰雪般的冷意向上看去,是冰雪般素白的纤手,和比冰雪更冷澈的双眸。“你……?”
      拂雅一手抱着气息奄奄的池崖,一手握住贯穿了仇人咽喉的匕首,俯下身子,在周凤于耳边冷冷地道:“你还记得那幅《侠客行》原稿么?”
      周凤于神色一震,眼中却是茫然。
      “不记得了么?那么,让那些被你杀死的冤魂,提醒你吧。”拂雅手一动,彻底割断了周凤于的动脉和气管。
      怀中的池崖脸色惨白,却还勉强笑着。“姐姐,对不起,吓到你了。”
      拂雅把手中的匕首塞回他怀里,眼色却是悲哀的。他没有听到方才的话,还以为,自己是一个无关无辜的女子。她微微一笑,柔声道:“没有关系,可是你……你为什么要救姐姐?不是说过了么,姐姐是贱命一条,什么都不怕的。”
      池崖也报以微笑:“不是我也说了么,我的命,和姐姐是一样的。都不要紧。早晚,不是送在这个手里,就是另外一个……都一样的。”
      “池崖……”拂雅抱着少年渐次冷却的身躯,好多年不曾有过的眼泪居然扑簌簌地流下来。
      池崖忽然挣扎起来,踉跄着向外走去,口里弱声道:“姐姐,我、我要离开这里,不然会连累到你的。你也……你也快离开这里吧。姐姐你叫拂雅对吗?我若不死,天涯海角,也要去找你的。姐姐。”
      拂雅站起身来,想拉回他,却觉得那样挺峭骄傲的身影,碰一下也是亵渎,任由他踉踉跄跄地出了门,消失在视野里。
      遍地尸骸,大仇终报。不知怎么,她竟觉得剧烈的痛自胸腔里撕裂开来,摧心断肠。
      为什么……竟会这么难过…….
      她跌坐回箜篌前的椅子上,拨动琴弦,曼声唱道:“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曲声渐次低沉,如同从深心里爆发出来的声声长哭。

      多年以后,那个妙绝箜篌的拂雅仍在洛阳城朱雀街杨柳楼。只是她已为自己赎了身,买下杨柳楼。杨柳楼也早不是当年的风月场所。杨柳楼女子卖艺挣钱,用来收养洛阳的孤寡贫病,提起“杨柳楼”三个字来,人们再没有了那猥亵的笑容,只是一片敬重。
      也有传说,杨柳楼里养了一批侠士,专管济危扶困,暗杀不义之人,正因为如此,那贪得无厌的官府才不敢去打杨柳楼的主意。
      杨柳楼楼主拂雅,便也成了传奇里的女子。
      人们常听到她弹那一曲《侠客行》,便说,嗯,这才是奇女子的胸怀啊。
      人们常看到她倚楼远眺,如有所待,便说,嗯,她一定是等着心上人来呢。于是关于那个从来没有出现的“心上人”,又有了无数传说。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生,不过是一曲箜篌,一场空候罢了。
      (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