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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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終極出來以後，張起靈再次不告而辭。像過去無數次那樣。
吳邪雖然擔心，卻也無計可施。戴上面具時他還可以騙著逼著自己要堅強，但面具一旦摘下，他便如同被打回原形一般，仍是那個在斗里笨手笨腳，看得清卻理不順人情世故的天真無邪。
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有些人用盡一生也要守住這天真，有些人卻掙扎著想要與之背棄。
出發點都是好的，大概也能殊途同歸。但歷程中那些不可逃避的隔閡與矛盾，卻愈發的清晰刺骨起來——
【我的事與你無關。】
【有些事不告訴你是爲了你好。】
【我是一個沒有過去和未來的人，……如果我消失了，沒有人會發現。】
【……！】
【也許我並不這樣認為呢！】
【如果你消失了，至少我會發現！】
……
【帶我回家。】
帶我回家。吳邪最初聽到這句話時，是詫異，是心軟，最後思緒纏在一起糾成一團亂麻。他也乾脆不去管它，逕自念著內心滿滿的歡喜與滿足。多幸運，我喜歡的那個人，他對我說：帶我回家。
那時候的吳邪不會想到，會有那樣一個後來的清晨，他收拾行囊獨自上路，以張起靈式的決絕與孤獨，去一個僻遠的地方履行他一生只一次的承諾
——那個人。他答應了要帶他回家。
回。家。
沉重而溫暖的字眼，如深夜搖曳的燭火。吳邪不知道于張起靈而言這兩個字是否曾給予他溫暖與慰藉，但那的確是他在張起靈不在身邊的日日夜夜里賴以生存的溯回片段。每每想起，心意便恬然安定。
自幾年出生入死的下斗生涯暫止后，吳邪發現自己對平淡生活有了前所未有的嚮往。那種嚮往強烈得讓人驚詫。他祈盼過上安定平和的日子：蛇眉銅魚曳著尾巴從時空夾縫間翩然而過，雲頂天宮融化成一片片晶瑩的落雪，海南島岸邊朝升霞起，青銅神樹長出嫩綠枝椏。一切的一切，夢起遠古，而後重歸大荒。
历史的書頁嘩啦啦地掀過，刮起的微風在有的人心裡成了驚天動地的朔風，翻天覆地。長生不老的傳說在別有用意的傳誦中成了可以被達成的目的，於是一代又一代的人，爲了生而死去。然而不能說荒謬，也不能道無知。
他們都是對自己慾望誠實的人。
吳邪對長生不老這一說法一直是不置可否的，因了他對張起靈的曲折心事。他既不願如張起靈一般，在過於漫長的生命中捨去了記憶，只爲少許心安理得；但也對將來成了糟老頭的自己面對依然年輕的小哥的猜想感到不甘和沮喪。
何況長生不老本就是件很虛無的事。他只是想與心愛的人同生共死不離不棄。人間和黃泉，于他本沒有太大區別。
不下斗的日子過於閒暇，大家都各有各的生活和際遇，一時間聯繫也就慢慢淡了。心裡清楚出生入死的情誼還在，只是一時被大大小小的生活瑣事擋了視線，看不清晰罷了。都是有些閱歷的人了，見面時拍個肩道聲兄弟，眼神里的親密絕不會作假。前陣日子胖子做生意途經杭州，特地繞來西冷印社找吳邪。兩個人跑到樓外樓點了一桌子的菜，直接吃到撐。吳邪送他回賓館的時候他還意猶未盡地唱著：“妹妹你坐船頭啊~哥哥我岸上走~~”被忍無可忍的吳邪一拳砸到天靈蓋上強行消了音。
小金杯開到賓館門前的時候胖子才再次開口，這回全然沒了方才的歡脫自在。他靠在小金杯破舊的車門，喃喃地自語：“小哥還是沒消息……還真又鬧起人間蒸發來了……他怎麼就能沒消息呢……我到處托人找他，這些年都快把中國翻遍了……你說他能上哪兒去啊……出國？還是找個斗定居了？……媽的，胖爺我等著給他報救命之恩吶……這人哪能說走就走呢？你說是不？小天真？”
吳邪沒說話。他是天真無邪不是不諳世事，哪裡聽不出胖子有心安慰他。他笑了笑，逕自上前把駕駛室的車門打開，“胖子，明早你還趕車呢。早些休息。”語氣波瀾不驚。那是他最隱秘的心事，也是心底最沉默的暗傷，綿垠了數年的日日夜夜。
沉默著交換了兄弟間默契的擁抱，吳邪站在車旁注視著胖子搖搖晃晃的背影，突然就覺得，也許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不是麼？
一語成籖。
——張起靈，你永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退一萬步講，就算你知道又如何。那是我的感情，進退之間，冷暖自知。
長沙吳家的小三爺，從來都是個勇於直面自己內心的男人。如果說身體素質這一點是天生的不如人，但光憑“有擔當”這一點，也足夠讓他被許多男人引為莫逆之交，被許多女性芳心暗許。吳邪不是不懂愛，事實上，在他和張起靈命運性的相遇之前，他還是有過幾次戀愛經驗的，其中還不乏班花校花之流。愛得要生要死月下求緣非卿不娶也都是試過的。當他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大男孩時，他曾拎了自己新買的吉他半夜溜到心儀的女生窗下大唱情歌，最後在老師的怒斥和家長的一頓狠揍下抱得美人歸。所以說吳邪並不是不懂得怎麼去愛人，怎樣的付出可以讓對方心安理得地接受。但張起靈是不同的。從他以保護者的姿態攔在吳邪面前的時候，就註定了這場際遇的不對等。他給吳邪的太多太重，而吳邪能回報的，太少。儘管張起靈從來不要求回報，以無欲無求的姿態遊走于各個朝代各種機關之間。但身為被施予者的吳邪，心中確確實實有了一條溝壑——
——不想做他的累贅。
——不要連累他。
——我要變強。
在吳邪二十餘年的短暫人生中，他從未想過在自己有一天可以這樣去愛一個人。卑微而低調，眼神流轉間情意盎然，如細水長流般的思念與感情。像地底的暗火，簌的燒盡了餘生。
——在你之前我喜歡過很多人；在你之後我無法再愛任何人。
——這是我的回報與情深。
只怕情深不壽，等不到相濡以沫。
霍秀秀走進西冷印社時，正是杭州一年中最難熬的夏季。日光灼烈地撲向地面，在稀疏樹枝的修剪下碎成耀眼的流光。吳邪正眯著眼攤在躺椅上，百無聊賴地搖著摺扇，看到穿著旗袍的少女邁進門多少有些驚訝。美豔更勝當年的霍家當家愉悅地笑開，在自家般的輕鬆隨意，拉了把椅子坐到吳邪對面。脆生生地開口：“吳家哥哥近來可好？”
吳邪失笑：“你都坐到我面前了還問我好不好？”
“我是問，你這裡，”少女坐直了身子用纖長的手指抵著自己心臟的位置，眼神不自知地帶上幾分肅穆“好不好？”
“……”一時間只剩下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在不大的空間里繞成如泣如訴的迴響。有誰的傷口被一瞬間撕開又複被重重遮掩。俯仰間浮雲已過萬重山。記憶里的片羽流光逆著時空洶湧而來，將生活安定的假象撕爛砸碎。他始終無法忘記他的。不僅吳邪有這自知之明，霍秀秀也同樣看得透徹。
譬如他愛他。譬如她愛他。
他們的愛沉默而枯燥，質樸而安靜。無論他們在人前是何種姿態：長袖善舞，翩翩有度還是沉默寡言。拋卻在人群中的面目回歸最初，他們都是能對自己感情負責的人。默默付出而不求回報，懷抱著情深浪跡人間。
希望你共我。謝謝你共我。
霍秀秀並沒有逗留太久，說了幾句閒話便起身告辭。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回頭，一字一頓地開口：“吳家哥哥，那句話，我是當真的。”吳邪當然明白她說的是什麽。那是他們的小時候，年幼的霍秀秀紅了臉頰，對同樣年幼的吳邪說：
【長大后我要做吳邪哥哥的新娘。】
吳邪想，也許他們可以試著交往，但大概不能相愛了。深情如許都給了那個人，之後便只能虧欠。
如今吳邪偶爾還是會在深夜驚醒，夢裡滿是刻骨銘心的鮮血淋漓。他在夢裡伸長了手去碰觸那些睜著的映了不甘和絕望的渾濁眼睛，意欲把它們拂合。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動作，直到從夢中精疲力竭地醒來。他有時會天真地想，假如張起靈還在，他是不是就不用直面那些鮮血和傷害？
假如他在。他在就好了。
歲序安可頓，舊事不宜溫。
在接到那個電話時吳邪一時間回不過神來，電話那頭潘子的聲音急切而悲哀，他說小三爺，小哥在塔木托。
他說，小三爺，小哥……折在斗里了。
握著話筒的手變得冰涼，那股冰寒沿著手臂一直往上，到達左邊的胸膛。是雲頂天宮的冰雪吧，瞬間凍結了整個心臟。
這才是萬劫不復。他想。張起靈，我終於找到你。我終於失去你。
他沉默著收拾行囊，買好車票，預備著去履行他一生一次的承諾。潘子攔不住他，只好安排了幾個身手好的夥計隨行。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直到一行人上了火車，他還固執地站在原地揮手作別。
而吳邪一次都沒有回頭。是不敢。他怕一回頭，就失去了繼續奔赴前方的勇氣。他知道他已經失去他，卻至今沒有勇氣去承認。那個人的氣息已經深入他的肌理與骨髓，他害怕這氣息終將消散。
他害怕自己忘記他。
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要害怕。
旅程最後一天的凌晨，吳邪躺在火車的臥鋪上合著眼睛難以成眠。四下是陌生的氣息。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他努力朝自己笑了笑，帶些自嘲，有有些悲切。他問自己，明天之後要以怎樣的姿態去面對張起靈。他說的是“張起靈”而不是“張起靈的尸身”
他還沒有承認。耳邊卻有壓低了的聲音響起——
“誒，你們知不知道，道上的啞巴張前陣子折在斗里誒！”
“對啊對啊，聽說咽氣之前還用那把龍脊背在地上刻了什麽。死黑瞎子還攔著不讓看。”
“我好像看到一點……‘吳’什麽的，沒看清。”
“……該不會是吳家小三爺吧？”
“咳咳！你他娘的別胡說八道，……小三爺睡著呢……要是聽見了……”說話的那夥計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再睡會兒，明兒還要下斗呢！”
吳邪轉頭望向窗外，清晨第一縷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有淚沿著眼角一點一點滑下來。
天亮了。
地球又轉一圈了。
【帶我回家。】
多幸運我還活著。
【小哥，我們回家。】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