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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夜半无人私语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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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夜半无人私语时
她口中的“伯伯”正是周诚笙的爷爷,周老爷子。听了她的这句话,本来坐在徐暮凝对面的周老太太“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就要往外面走去,徐暮凝害怕她也摔着了,连忙伸出手扶住她的手臂,嘴里喊道,“您慢点儿。”这时候她哪里顾得上这些,一边朝外面走去,一边朝刘阿姨问道,“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摔着了?”刘阿姨脸上也是一片惨白,她在周家住了这么多年,周家两老早就拿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对她从来没有过半点儿亏待,如今听到周老爷子摔着了,心中自然也是一片惊慌,连声音也带着几分颤抖,对周老太太说道,“老爷子今天下午去浴室洗澡,地板上太湿了,他出来的时候急着看《新闻联播》,动作比平常快了些,就摔到了。”周老太太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变动,但是徐暮凝扶着她的手却能够十分清楚地感受到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徐暮凝手上又用了几分力气,将那只枯瘦的手臂握住,生怕一个不小心,连这个老人也出了什么事情。只听她一面朝停车的地方走过去,一面继续问道,“那怎么样了?”刘阿姨刚要说话,却看见徐暮凝朝她使了个眼色,到了嘴边的话又变了变,“已经送去医院了,笙笙也赶了过去,他让我们慢点儿回去。”她这句话避重就轻,没有说周老爷子究竟怎么样了,是安全还是危险,却在无形之中给周老太太吃下了一颗定心丸。那边的情况尚不清楚,如果这边因为赶回去再出了什么事情,那可真的就糟了。
她的这句话实在有效,虽然周老太太心中也明白,但身上却不再那么颤抖了,她听见了周诚笙已经去了医院,心里也稍稍放下心来。周诚笙做事情,一向让人放心,有他在,便是天塌下来也用不着多费神。脚下的步子虽然快,却比之前稳了不少,刘阿姨煞白的脸也慢慢恢复了过来,徐暮凝扶着周老太太,一步一步地朝外面走去。寺庙中多是经年铺就的青石板,上面生长着细细的苔藓,山间雾气浓重,将那青苔润湿了不少,脚下要用些力道才能走稳,免得一个不小心滑到了。不能怪周老太太和刘阿姨这么着急,人一旦年纪大了,便容易中风之类的,况且周老爷子将近一百岁,他一旦摔着了,便很难让人放心。刘阿姨给了徐暮凝一个感激的眼神,徐暮凝不甚在意地朝她笑了笑,低下头来仔细看着脚下。周老太太年纪也大了,如果因为担心老爷子的身体状况,突发心脏病的话,她们现在又远离市区,到时候难免也有什么事情。就是她见惯了大风大浪,心理素质好,可是毕竟是跟自己在一起这么多年的人,担心自不用说,老年人本来步子就不如年轻人稳健,要是再摔倒一个,那可有的担心的了。刘阿姨也是因为关心则乱,一时之间没有想到那么多,就直接说了出来,没想到居然惹得老人家这么大的反应,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多亏了徐暮凝的提醒,让她原本慌乱的心也渐渐沉定下来,将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换了一换,才将老人家的心也略微安了安。
司机早就在寺庙门口等着了,因为寺庙后面全是山路,车子根本就没办法进来,所以便停在了外面。他早就接到了电话,他住的地方比徐暮凝她们这些女客们住的地方要远上一些,所以也就没有过来,而是先赶了过去,等在了那里。徐暮凝几乎是被周老太太拖着往山下走的,到了停车的地方,司机给老太太一拉开车门她便自己钻了进去,接着徐暮凝才进了车子。两个人并排在后面坐着,刘阿姨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徐暮凝伸出手去握住老太太的手,安慰道,“不用担心,诚笙已经过去了,再说了,爷爷身体一直都那么好,不会有事的。”周老太太没有说话,这一段的路程让她费了好大的一番力气,刚才不觉得,现在坐了下来,才觉得有点儿力气不继。徐暮凝转过头对前面开车的师傅说道,“师傅,麻烦你开稳一点儿。”她的声音温温静静的样子,听在耳中,却让人不由得心中一松,刚才的紧张也减去不少。周老太太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握住自己的那只徐暮凝的手,既像是赞许,又像是安慰。徐暮凝没有做声,只是拿出电话来,按下了周诚笙的电话。响了许久才被人接通,那边是他低沉到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喂。”徐暮凝顿了顿,声音温软,“诚笙,我们回来了。爷爷现在怎么样了?”车窗外的景物依次向后面急速地退去,车厢中安静极了,却还是不能听见周诚笙的声音,两个人又说了几句,便听徐暮凝说道,“奶奶现在就在我身边,我把电话给她吧。”说着,徐暮凝将电话递给了周老太太。老太太将电话拿了过来,她只是简短地“嗯”了几声,听不见那边周诚笙究竟说了什么,挂了电话,老人的神情明显比起刚才放松了不少。她将电话递给徐暮凝,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过头,看向了窗外。
到了医院的时候,周诚笙和颜续已经到了,白薇还在家里哄舟舟睡觉,等他睡着了,立刻就赶过来。下山的时候尚且还是薄暮,如今已近深夜了。周老爷子被送进了急救病房,如今还没有脱离危险,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周老太太一时之间站立不稳,竟仿佛要晕倒,还好刘阿姨早就有了准备,伸手将她扶住了,送到了一旁的休息室里,立刻就有医生上来,给她打了一针安抚情绪的药,没过多久,老太太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幽寂的走廊上只有他们三个人,这里是高级病房,整整一层楼上只住了周老爷子,也没有值夜班的医生护士过来——他们都还在急救室里呢。颜续看了看他们两个人,说道,“我先去接白薇,诚笙你在这里看着吧。”周诚笙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颜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徐暮凝,转过身走进了电梯。
徐暮凝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周诚笙,往日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衣衫如今上面全是褶皱,周诚笙上面还穿着一件家居服,宽大的男士衬衣,有些休闲的味道,下面是一条卡其色的裤子,看起来隐约之间有种颓废的美感。他衣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精致的锁骨,白皙细腻的肌肤在幽暗的灯光中有着一种别样的美。可是再美,现在都不是欣赏这些的时候,徐暮凝有些心疼地伸出手来摸了摸他柔顺乌黑的鬓发,低声询问道,“你吃过晚饭没有?”周诚笙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徐暮凝微微叹了一口气,又说道,“那你现在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周诚笙还是摇了摇头,徐暮凝站得累了,索性就坐到了他的旁边,目光柔软地看着他,“再怎么样都要吃的,要不然爷爷还没有出院,你就累倒了。”她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来在他肩上轻轻一拂,像是要将那些并不存在的尘埃从他肩上拂走,徐暮凝顿了顿,又换了一个提议,“要不然这里我守着,你先去吃饭吧。”周诚笙这次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徐暮凝心中蓦地抽痛起来,明明看着他就在自己眼前,想要对他说些什么话,却怎样都说不出口来。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正打算站起身来出去给周诚笙买吃的,手腕上一紧,那人低低的声音传进耳中,一向清冷的音调,此刻竟带了几分哀求的意味,“凝凝,陪陪我。”徐暮凝看了他一眼,依言又重新坐了下来。察觉到身边那人已经回来了,周诚笙的身体微微朝徐暮凝那边偏去,她也知道他的意思,伸出手来扶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并不厚实甚至是有些单薄的肩膀上。
鼻端是熟悉到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忘记的女子馨香,也是他这些年来一直魂牵梦绕的味道。周诚笙修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低沉的男声在幽冷的空间中缓缓传了出来,“爸爸去世的那年,我觉得特别的冷,什么都温暖不了我。我妈妈你没有见过她,所以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冷淡的一个人——起码我当时就是这么觉得的。她那样冷淡,冷淡到爸爸去世也不见得有半分的动容,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我要么是在怀疑她究竟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要么就是在猜想,在她的心中,将爸爸放在了什么样的不重要的位置。”
“我知道她和爷爷奶奶一直不合,却也从来不知道他们竟然不合到了如此的地步。奶奶埋怨她不关心爸爸,所以才让他那么早就去世了;妈妈总觉得是爷爷奶奶对爸爸和她的感情横加干涉,才让他们两个人越走越远,最后竟让爸爸盛年而逝......他们总是在互相埋怨对方,那个时候,我甚至以为,除了爸爸之外,家里再没有一个人关心我。”他一向清淡的声音此刻也染上了点点哀恸,却比起歇斯底里的伤心更加让人心痛欲碎。徐暮凝侧头看了看身边的男子,想要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寒鸦飞翅一般被冷露打湿的鬓发,却发现自己的手臂仿佛重若千斤。周诚笙给人的感觉一向都是清冷自持的,从来没有见到他这番样子:仿佛绝世瓷器将碎未碎之际般地让人心颤,生怕一个不小心,甚至是呼吸稍微重了一点儿便应声碎裂了。宽松的家居服下面,是犹如展翅蝴蝶一般静静舒展的锁骨,走廊里幽冷的光线打在他身上,有了一种苍蓝色的忧郁,并不再像之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自己笔挺的鼻梁上轻轻按了按,像是要将自己的精力提起来,又缓缓述说道,“那段时日里,我不愿意再开口说话,我害怕一旦开了口便又会惹来家庭里长久的争吵。妈妈不愿意我跟着爷爷奶奶一起住,带着我回了家里,我以前跟她交流很少,印象中的她,总是在空中飞来飞去,加上她性格本就内敛甚至可以说是冷淡,我跟她的交流几乎,我跟她几乎都不怎么交流。”淡淡的仿佛已经褪尽血色的唇角微微弯起,那笑容有些嘲讽又有些凄苦,“说出来可能都不会相信,我跟她住在一起,又是亲生母子,一个月,连一句话都说不上。”他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垂下来,看着放在膝盖上露出青苍色血管的手,突然觉得,这一生之间,好似就有那么一只手在看不见的幕布之后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轻轻拨弄。
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己。
“诚然是我不愿意说话,但这中间,又何尝没有我跟她母子之间的疏远?每天早上,我起来后便吃着保姆为我准备的早餐,然后一个人去上学,那个时候妈妈还没有起床;等到下午回了家,又是保姆准备好的晚饭,吃了过后要么做作业要么一个人玩,玩累了就睡觉——临睡前,她也多半还没有回来。所以,就算我们住在一起,那么久的一段时间中,我见过她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周诚笙清俊的脸上挂着难得一见的笑容,却仿佛一只大手一样将徐暮凝的心脏狠狠地攥紧,让她连呼吸之间都能够感到巨大的钝痛。“或许她是不愿意见到我吧。见到我就让她想起爸爸,见到我就让她想起爷爷奶奶来——明明我是她的孩子,却跟爷爷奶奶更加熟稔。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还是保姆告诉她的——从爸爸去世之后,我就像哑了一样不再开口。她以为我是受到了刺激,所以失了声,于是便带着我到处去找医生,连心理医生都找过许多,却没有半点儿效果。结果隔了没多久,就被爷爷知道了。他在我们家里面一向是大家长一般的存在,没有人会不听他的,就算妈妈不愿意,但也不得不将我交给了爷爷奶奶,一个人去了英国。”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应该怎么对徐暮凝说起这一段本来已经淹没在时光洪荒中的往事,如今听起来那样淡然,可是当初于他而言,却是那样的触目惊心。过了一会儿,他又才缓缓开口,“我去了爷爷奶奶家里面,以前看起来那么熟悉的人和事,几番变动之下,在我看来竟然会是那样的陌生。那个时候,我情愿跟家里的那只西伯利亚狼玩一整天,也不愿开口说一句话。爷爷奶奶想了许多的方法,都没有半点儿作用......有一天晚上,我念着院子里的睡莲——以前爸爸在的时候就告诉过我睡莲和人是一样的,也是要睡觉的,”似乎是想到了是十多年前的时候,那样单纯,大人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不会有半点儿怀疑,他抿唇一笑,却又是不胜凄凉,“他用这样的方法来哄我睡觉,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我都是想要去看看睡莲,想要知道它们晚上是不是真的和人一样,也是要睡觉的。可惜,那个时候我家里没有种,一直都没有看到。也曾经央求过爸爸,央他种来给我看看,他答应了,却因为太忙,屡屡因为找不到时间而作罢。那天晚上我特意没睡,半晚上爬起来偷偷摸摸地想去院子里看看睡莲,顺便摘两朵回来,看看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它们是不是就真的醒了。我路过偏厅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小声地祷告,一时好奇,却看见了奶奶跪在蒲团上的身影,那样晚了,她却还没睡觉。我立刻就想要回卧室去,没想到隐约之间竟然听见了爷爷的声音。他说,‘起来吧,没用的。要是有用的话,也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奶奶从蒲团上站起来,跟爷爷说,‘拜一拜,当是求个心安吧。’我站在楼梯上许久,才听见爷爷叹息一般的声音,‘过几天,找医生过来看看吧。’”
他突然顿住了,经年之后,那一晚上,老人心酸的叹息仿佛还在耳边,明明轻得仿佛一缕青烟,却有着振聋发聩般的效果。他将自己的脸埋在徐暮凝纤瘦的肩膀上,扶住她,闷声说道,“那个时候,我才觉得,他其实再也不是那个能够在战场上征战杀伐、纵横决荡,在家里说一不二,有着至高地位的大将军了。他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和这世上许多的老人一样,也要经历生老病死,终有一天也要从这个世上离去,再也不回来......那天晚上,是我偶然间碰见的,那么晚了,爷爷还在陪着奶奶为我在佛像面前祈祷,我不知道,在那些我不知道的日子当中,又有多少时候是像那天晚上一样......他们待我那样好,我却什么都不能回报给他们,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渐渐老去渐渐衰颓,我什么也不能做......我知道生命脆弱,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开我,可是,可是我不知道......”
“诚笙不要再说了,”徐暮凝心痛地打断他,又重复道,“不要再说了。”她伸出手来将他放在膝上的那只手轻轻握住,他的手那样大,她的手又是那样小,以往的时候总是他将自己的手紧紧包裹住,总是他用他并不宽厚的肩膀给自己依靠,如今,换她来吧。她轻声安慰道,“不会有什么事的,诚笙,不会有事的。”她知道他的压力有多大,家里就他这么一个人,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的话,他还要一边忍受着失去亲人的悲痛,一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安慰剩下的那个。哪怕是铁打的人在看到这样的场景后都会担心,都会受不了,何况是一直对他那么好的爷爷?他一向孝顺,如今老人出了这样的事情,心中自然是不好受的。他在外人眼中一向冷淡稳重,仿佛并没有多少情绪般,可是再怎么样,他都是一个人。
周诚笙伸出双臂来抱住徐暮凝的腰,脸埋在她的颈窝处,呼吸清浅芬芳,带着一份醉人的香甜。走廊上的路灯将两人静静依偎的影子投在地上,拖出好长好长,那样相互交缠,如同这一生都难以述说的爱恋。
颜续和白薇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夫妻两个人刚刚走到了楼梯口,又折转过了身,到了另外一边,不再打扰他们两个。
将近天亮的时候,急救室的门终于被打开,听见门开的那一刻,周诚笙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眼中的睡意一霎那间全无踪影。站在另外一边的颜续和白薇也走了过来,医生看着周诚笙,说道,“病人的情况还不是很稳定,但起码已经脱离危险了,你们不用担心了。”这个时候周老太太也从隔壁的休息室里出来了,扶着门站在那里,脸上也全是喜悦。周诚笙朝医生淡淡地笑了笑,颜续将他送走了,白薇和刘阿姨又扶着周老太太回了休息室里,长长的走廊当中一时之间又空了出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周诚笙的手臂还抱在徐暮凝的腰上,如今眼睛中的担忧减去不少,变得轻松了许多。他低下头来,一夜没刮又有些冒头的胡茬儿扎在徐暮凝细嫩的脸颊上,有些痒又有些酥麻。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凝凝,谢谢你。”徐暮凝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只是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闭上眼睛,将眼底的那抹凄凉掩盖住,连她自己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