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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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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有三宝,美人、名驹、三步倒。
美人是明怀玉丞相家里的千金,名叫明玑,如珠如宝的捧在手心。去年的花神大会上,那盛装打扮的花神娘娘便是这位美貌无双的小姐。
名驹全在铁军的养马场内,乌锥、赤兔、乌云踏雪、月夜狮子应有尽有。
三步倒不是毒药,而是京城陶然小筑的佳酿,据说至今也没人破了这“三步必倒”的先例,纵是再有酒量得人,三杯下肚也是沉醉不醒。”
山鬼一板一眼的说着,活脱脱把京城最富盛名的三件宝贝说的凉开水一般寡然无味。若是换了旁人,定是瞌睡连连耐不住这顶顶无聊的折磨,奈何现在这聆听之人也是个凉开水般的人物,二人坐在茶馆里,一个说一个听却也是默契得紧。
沈叠笙抬手又为山鬼斟上茶水,疏淡的眉眼看不出心里想着什么。只是手指在薄胎青花茶具中穿梭,蹁跹灵动,烂熟于胸。偶尔睫毛颤动,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是要说些什么,然而只是一晃而过,仿佛一切都是煮水氤氲中浮起的幻影罢了。
“然后呢?”淡淡的口吻,凉薄的声音,山鬼一个恍神险些将他的问题忽略。
沈叠笙微微侧过脸,半合的眸中似有光芒闪烁。
山鬼看着,总觉得那双眼睛里似是盛满了泪水,只消稍等片刻,就会夺眶而出。
“然后?没有然后了。”
“嗯。”
雅间里顿时安静下来。隔壁曼妙的歌姬依依呀呀的唱着,嗓音委婉回旋,仔细听来,仿佛还夹杂了楼下庭院中点滴的溪水声,更显得清澈透亮,余音绕梁。
此处茶馆并不大,但却是京城中最雅致洁净的去处。世家小姐,皇亲国戚亦或是家境颇丰的文人雅士总喜欢到此处泡上一壶茶,小酌两口,更有雅兴者也会点上一位歌姬,缓缓唱上一曲,清心解郁,消愁祛乏。山鬼记着顾靖涟的吩咐,第一个想到与沈叠笙同往的地方便是这里。
在她的印象中,似乎这处茶舍与他格外的契合。
“山将军,若是无事,在下——”沈叠笙放下茶盏道。
自从那日她的一句挖苦,这人便鲜少给她好脸色。
“沈先生——”
“不敢,山将军还是称在下沈叠笙好了。”
脖子仿佛被卡住一般,山鬼哽在那里,什么都说不出了。
“我不是有意的,先生大人大量,就……就原谅我吧。”对峙半晌,她狠了狠心终于低了头。
其实,那日的话她确是无心,鬼使神差地便那么吐了出来,锋利的像手中的断风刀。自小她口不能言,跟着王爷回到京城才一个字一个字的学起来,平素对人对事能少说则少说,唯恐落人笑柄,辱没了靖王爷脸面。然而对着这个沈叠笙似乎有些不同,一大串一大串的话也就那么自然的说出来,不用担心也不计较后果。
“原谅什么?”沈叠笙一脸茫然,只是复又稳稳地坐在凳上,添上茶水,抿一口,看不出表情的面容飘出波澜。
她别过脸去,“那日我说的话,对不住。”
眼前的山鬼直率的令人咋舌,沈叠笙望着那张赧然的侧脸,此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阿山。”终于,他开口道。
“阿山。”
“嗯。”
“我能这般叫你么?一直叫你,阿山。”
山鬼睁大眼睛,“当然。沈先生。你是我和王爷的救命恩人。”
他摇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叠溪中,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也无以为报。”
“阿山,也不是因为那个。”
山鬼愕然,“那,为何?”
茶盏中渺茫的香味渐渐的融进空气中,面前张大眼睛的女子有一副明艳的脸庞,嘴唇微微张开,红嫣嫣的就像不远处盛放的腊梅。她从不知道自己能有这般美,而此时,在他的眼中,那个京城三宝什么的根本不值一提。
“没有道理。我就是想能够一直一直这般叫你。不论发生什么,都能够这般叫你。好不好?阿山。”
她看着这个男子张开眼睛,瞳仁中流光四溢,而自己正站在那一片光芒的正中,一脸的呆愣。而后,他便笑了,眼睛一点一点的弯下去,眼中的光芒便跟着一点一点的洒落在茶水中,桌面上,人心里。
山鬼觉得自己被那样的光芒和笑容蛊惑了,尚未思考,她便答道,“好。”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承诺重于泰山,即使冬雷震震,夏雨雪,这个承诺也会千百斤的放在哪里,令人无所适从,永远难以回头。
那时的她只是想着,为什么这个如此普通的人,身着布衣,冷着面孔,仅仅是笑起来,她便觉着那些什么京城三宝的根本不值一提。
“你怎的终日闭着眼?那双琉璃目不知有多好看。”山鬼痴痴的,捏着裤腿的手心里浮起一层薄汗。
“说来话长。”
四个字,忽的一下就能将她所有的火气掀得滔天。
沈叠笙面不改色,把玩着手里的茶勺,“你可知修行之人灵力来自何处?”
摇头。
“你可知无论何种修行,道行得来不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摇头。
“那你可知,术法多为逆天而行施术者多有所凭依,又是为何?”
她仍是摇头。对于沈叠笙,她知道的太少。
以前,她没有知道的理由,而现在,她却不得不知道。
看她的懵懂样子,沈叠笙抿抿嘴巴,“所以我说,说来话长。”
怒火“叮”的一声燎原而上,她一拍桌子,“要说便说!!少废话!!”
嗓门过大,以至于门外候着的侍女慌张开门,怯怯的问,“客官息怒。有何吩咐奴婢马上去办。”
惹得沈叠笙启唇而笑,那方神人面孔终是消失不见,两颊红晕轻扫,唇畔笑涡红透。绵长清透的声音随着屋顶震落的雪花一起,沉沉的砸在积雪之上,留下偌大的坑洼,恰如此时山鬼的心,狠狠地险下一块去。
“好。我说便是。”最后,他道。
不知不觉,周围的景致已是换了几番,从暮色四合到满天星斗,从炊烟袅袅到一灯如豆,山鬼痴痴的望着先锋营中灯火渐渐熄灭,唯有月色当空,照得人迷迷蒙蒙,如梦似幻。
古人说,逝者如斯,白驹过隙。山鬼从未细细思量,然而与沈叠笙坐在茶馆的整整一个下午,却仿佛眨眼间便逝去了,快得来不及抓住。
待到煮水的红罗香炭燃尽,沈叠笙的话才算是到了尽头。
这许多年许多事,他都不曾与人讲起,慢慢的连他自己也觉得是将这些陈年旧事统统忘尽了,往后剩下的便是谁也不知道的未来。他亦是不知,这般多年来才能养成的疏淡麻木,被阿山一个略带笑意的问题轻易击破,压在心里多年的往事流水般道来,到了说尽之时,才愕然发现从前的点滴他从未忘却,然而说出来也并非如他想象中的苦涩凄清。
在他长久的讲述中,阿山面容整肃,目光遥遥的望着远处青白的屋顶,从始至终不曾说过一字。他与她重逢不久,也就无从揣测。只是觉着阿山这般沉静潋然的样子让他极其渴望的讲下去,把所有的一切都将给她听。
他说,“我修道,却与你们行伍之人甚有渊源。想来若是家境殷实,父母健在,怕是绝不会有人起了入伍当兵的念头,毕竟是刀山火海里走着,一步不慎就恐有性命之忧。修道之人亦是,清苦凄凉,一生孤寂,若没有些惨痛,任是谁也不会有那修道出家的欲念。
我生于大富之家,说起来也是衣食无忧的纨绔子弟,却不想生来便是个盲者,又在出生那刻赶上五彩霞光,凤鸾齐鸣,城里几处泉眼喷出丈余高的泉水来,于是便得了个‘神盲者’的名号。
这话多是听奶娘在耳旁絮叨,现在说给你听,你也莫要笑话。
我爹有些权势,身边姬妾成群,我娘品阶不高难得见上他一面。她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主,生下我之后益发郁郁,身子也就一天不如一天的破败下去。在我五岁的时候,我便天天听她说我儿怎的是个瞎子,若是不瞎,定要叫那些狐媚子好看。说着说着自己便也钻进了牛角尖,忽然有一天她掐紧了我的脖子口中仍是那一套说辞,我儿怎的是个瞎子,若是不瞎,定要叫那些狐媚子好看……
我一口气没上来,再醒来时,已是在奶娘的怀里。奶娘待我胜过亲子,不忍告诉我亲娘疯癫,早已自尽的消息。然而我多少有些灵通,自那日睁开双眼便已知晓。
后来……后来,城里大旱,不知哪里传言只消将‘神盲者’献与河神,大旱自然化解。起先我爹不信,毕竟曾经荣极一时的儿子,怎能说献就献?怎料旱情日益加重,民怨迭起,无奈之下只得将我绑了,锁在祭坛上。
然而我那时却并不害怕,只是听着奶娘痛哭失声,心中悲戚,而爹爹声音冷漠,呵斥声决绝,又突然明白了多年前娘亲的无望与苦涩。后来,无尘真人恰巧路过,施法降雨,换回我的一条命来。
那日,我记得甚是清楚,他站在祭坛上一字一句的问,世间凉薄,而你却格格不入,未免糟蹋了这一身的修为,可愿与我回山?那声音飘渺空灵,听来恰如当头一棒,出尘离世之心顿起。我想也没想便点了头。
修行之人满身的修为灵力大约有两种来源,其一便是如我一般天生而来,其二则是心性淡然,一心向道修行而来。且不论这修为是如何得来,为凡尘事施术做法总是有违天道,失了出家人的初衷。故而施术之人在施术的同时,身体都会受到一定的损害。我的盲,便是损害的一种。然而也并非全无解决之道,那些道行高深的出家人,总有一两件神物傍身,这便是一途;也有人收服了灵物,挡了自身术法带来的损害……
我的师傅修为甚高,却不想纳了如我一般的徒弟,害的他老人家未成正果便撒手而去。初到叠溪的几年,我们师徒二人活得甚为凄惨。煮饭洗碗,缝衣制鞋,都是一点点学了起来。道行渐深之后,我有意出谷游历,师傅却将我叫住,说是眼盲之人如何躲得过世事艰难。而后一心为我治眼。
当时我想,这双眼睛必定还是有救,不然师傅怎的心心念念来救。于是,日日吃着师傅拿来的药丸,静坐运功,事情当然也如我所料,就在半年之后,我的双眼竟然能够视物了。
我急急惶惶跑去师父那里,一心想着要给老人家一个惊喜,谁知到了房内才看到我的师父已是油尽灯枯。我那双眼睛哪里是能治好的?先天之疾,必要靠先天之力。我日日所食的药丸,也是师父耗尽灵力修为凝结而成,终了他道,这条老命换来一双翦水明眸,值得……徒儿莫要伤悲,世事本就悲苦,何苦自寻来哉?
我放下师父,便见到了你。
阿山,你到叠溪那日,正是我师父的祭日。”
一席话仿佛说尽了前世今生,其中波折跌宕,回环往复便像是戏台上演出来的一般,而沈叠笙波澜不惊的淡然与冷漠却又与戏里全然不同。山鬼琢磨着,心里说不上来是喜是悲,唯有一丝疑惑浮在心间,吐不出却也咽不下。
山鬼本不是健谈之人,而沈叠笙亦是寡言。一番言语之后,二人皆是沉默无言,不多时屋内便冷了几分。
“客官,有军爷来访。”门外候着的婢女扣了两下门,道。
山鬼立即起身,冲着沈叠笙一揖,“沈先生,在下公务在身,不能多陪,还望先生见谅。”
沈叠笙点点头,未出一言。
临到门口,山鬼停住脚步,“先生可知此次下毒出自何人之手?”
山鬼不善与人虚与委蛇,整个下午沈叠笙的表现更让她觉得此人不凡,且并不如成林他们所说的水火不侵,与其试探,不如单刀直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沈叠笙摇了摇头,同她一般站起身来。
“阿山,慢走。”
说罢,率先下楼而去。
山鬼隐约觉得事情越发棘手起来,到了茶舍楼下,看到站在马车边上的小满和霜降,心思才豁然明朗,脚下的步伐亦是快了些。
“你们怎的来了?王爷呢?”
“王爷今日入宫,皇上家宴。秋分他们跟着去了,你就甭操心了。”小满嘟着嘴,红艳艳的唇色像是涂了胭脂一般。
霜降看不惯他的样子,咳了两声,继而道“阿山要去京畿大狱吧,王爷吩咐我们跟着。”
山鬼点点头,纵身上马,呼喝一声,马儿便飞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