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曲》赤城炎夏

28、殇

　　明珠，明珠，取的便是其掌上明珠之意。
　　明怀玉在初为人父之时，想着的便是好好的将这个掌上明珠捧在手心，将来再为她寻上一门称心的夫婿，一生平安喜乐。
　　那时，明怀玉一心扑在公务上，只求报得陛下知遇之恩，施展毕生才华不辱家门，对于新嫁娘梁韵书好则好矣，却终究缺了些关怀抚慰。
　　这事若是放在旁的官宦人家原本算不上什么事。明怀玉少年有成，圣上赏识、朝廷重用，对自家娘子一心一意又在金銮殿上起了誓，这二人的姻缘再怎么看也称得上天作之合了。
　　然而那时的梁韵书却并非这般想法。
　　当年施舍贫寒学子只是一时起意，对着明怀玉那张倾慕感恩的脸，她原本半分绮念也无。直到听说金銮殿上明怀玉那般笃誓似的言论，她才忽然间乱了阵脚。
　　可是金口玉言，一张圣旨已是将她的下半生注定。
　　恼恨中，她从未给过明怀玉和颜悦色，即使是新婚之夜，也是冷眼相对，唇角略含讥讽。
　　明怀玉不是无知无觉，他只是认为以梁韵书的身家配了自己这般寒门，有些恼恨不甘在所难免，终究有一天她会回心转意明白他的好。
　　直到女儿的满月宴，明怀玉方才如梦初醒。
　　他的娘子并非是如他所想一般赌气不甘，而是真真正正的无意于他，以至于亲生骨肉也不愿多看一眼。
　　明珠的满月宴上达官显贵往来穿梭，明怀玉疲于应付，宴饮过半才想起奶娘怀中的小明珠来。放眼望去，满月宴中人头攒动只是不见了奶娘的身影，而当家主母的梁韵书则是端坐于正堂之上与几个幼时的手帕交窃窃私语。
　　“明珠呢？”他急切的问。
　　梁韵书挑挑眉，淡然道，“奶娘不是看着的么。”
　　“奶娘在哪里？”
　　“方才见着，现今不知道去了哪了。”仍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
　　明怀玉来不及生气，忙遣了下人阖府地找，终于在府中荷花池旁见到了醉酒的奶娘，而小明珠眼看着从她怀中滑落，“噗通”一声落入池中。
　　明怀玉一跃跳进池里，从水中捞起刚刚满月的女儿，双目通红，已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自以为的天赐良缘，却落得如今这般下场，还险些害了女儿性命。自怨自艾非但令他再也提不起对梁韵书的关爱之心，连带着对明珠也渐渐疏远起来。
　　明珠落水的第二日发起了高烧，各路郎中均是束手无策，家中的老嬷嬷劝慰道，“大人节哀顺变吧，好在夫人年轻，不日府中就又会添丁的。”
　　正待明怀玉准备操办女儿后事之际，宫中传出话来，要将明珠抱进宫去救治，他无力抗拒，令老嬷嬷收拾了几件女儿的衣物便连人带物交给了宫中的侍女。
　　一个月后，明珠被活蹦乱跳的送了回来，附带着皇上的一纸婚书，赐明珠与二皇子为妃，带他年及笄之后再行完婚。
　　明怀玉看着圣旨无悲无喜，短暂了望了一眼起死回生的女儿，便再次投身到无边无尽的公务当中去了。
　　五年之后，与别家的孩子一样，丞相家府上的明珠小姐也到了人见人烦、狗见狗嫌的年岁。成日里与二皇子混在一处，出入皇家学堂，作弄太傅大人，与寡言温和的二皇子简直是天壤之别。
　　唯一不变的便是梁韵书的寡淡冷漠，与明怀玉的疾言厉色。
　　明珠有时亦是觉察，便扬起笑脸奶声奶气的问，“皇上伯伯，为何我爹不似伯伯这般与我玩耍？”
　　二皇子顾靖江听得她这般问话微微皱了眉头，握着她的手便又攥紧了些。
　　皇上呵呵笑了几句，答道，“将来你嫁进皇家，朕便也是你的爹爹了，跟朕玩耍不是一样。皇儿，你说对不对？”
　　顾靖江终究长她几岁，此时被问到登时便红了脸。
　　明珠瞧着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吧唧”亲在皇上脸侧，大声道“皇上伯伯真好。靖江哥哥将来莫要忘记娶我。”
　　皇上大悦，“哈哈哈……忘不了忘不了，什么事忘了，这件终归是忘不了的。”
　　明珠咯咯咯笑得欢畅，拉着顾靖江跑了几步又回过头做个鬼脸，毫无羞涩之意。
　　彼时的顾靖江与明珠多少有几分相似，虽有父母却少有承欢膝下之时。皇上每日忙于政事，能抽空探望已是难得；母亲身份低微貌不惊人，只是边境小国送来的贺礼而已，本想着借着皇子爬上高位，却竹篮打水，眉宇间尽是怨恨之色，根本顾不得这个瞎了眼的儿子。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年后宫之中的明争暗斗便叫这两个孩童尝了个透彻。初时，顾靖江的母亲封了贵人，看似多有圣眷，可没两年便失了神智终日恍惚。终于有一天大叫着掐紧了顾靖江的脖颈大叫。
　　“我儿怎的是个瞎子，若是不瞎，定要叫那些狐媚子好看！！”
　　声音尖利，传得三宫六院人尽皆知。
　　后来，顾靖江便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明珠素来聪慧，猜到其中原委便道，“靖江哥哥莫怕，我总能护得你平安。”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探出手去，抚上明珠肉呼呼的脸蛋。
　　“我不怕，旁的什么我都不怕，你只要好好的，我就什么都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看见明珠通红的眼眶，也没有看到明珠悄悄收入袖中的传国玉玺。
　　顾靖江原本以为自己是个瞎子，母亲又被隔离开来，对那些个权贵便再也没有了威胁，直到后来明珠帮他险险躲过几次毒杀之后，他才逐渐明白他的这条命终究是保不住了。
　　一天，明珠忽然问道，“靖江哥哥的母亲在西戎国是个什么封号？”
　　“五公主。临行前才给了封号的。”
　　“靖江哥哥有没有发现景行宫内的侍卫换人了？”
　　他略略思索，手指骤然缩紧。
　　“明珠知道出宫的密道，哥哥只须装作无事盘桓两日便可，明珠定然送哥哥出宫。”
　　随后二人取来了顾靖江母亲的头钗，修书一封，令当年陪嫁过来的贴身侍卫连夜潜出宫去，送与西戎国君。几日后，明珠果然一招金蝉脱壳神不知鬼不觉的送了顾靖江出得宫去，而她自己则如无事人一般照常出入宫闱，亦如宫中其他人一般得知二皇子失踪的消息后惊惶不安。
　　谁也想不到，仅仅总角的孩童却有如此心智。
　　二皇子失踪，却并非死去，这自然不能让皇后、贤妃一干人等放下心来，更何况传国玉玺下落不明，整件事情仿佛陷入了一个僵局。、
　　皇上伤心欲绝，处死了景行宫的所有侍卫宫女，紧接着便全城搜索二皇子的下落。而皇后贤妃则是将目光集中在了明珠的身上，二皇子一个盲童如何逃出宫去？这其中明珠定是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靖江哥哥，西戎国主定会来接你的，到时我再想办法将你们送出城去。”明珠如是说。
　　顾靖江坐在城郊破败的茅草棚中面目凄凄，一种末世之感忽而来临，他全然不知所措。明珠的话他听在耳中，也只是敷衍般的点了点头。
　　那时，他并不知道明珠的心境。
　　那时的明珠无家可归，若是没了他，便也算得上无牵无挂。她不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也不是运筹帷幄的谋臣，她只是个死心眼儿的丫头罢了。
　　艰难地扯动嘴角，她还是露出一个笑来，“靖江哥哥放心吧，明珠必不负所托。”
　　听起来孩子气，甚至还有些打趣的味道，可眼眶中轰然扎热的潮湿却毫无保留的出卖了她。
　　其实她只是想听到一句“我们一起走”而已。
　　而已。
　　后来的事情愈发扑朔迷离，仿佛除了几月之后下落不明的明珠外，没有人会知道二皇子的下落，而传国玉玺亦是再难寻踪迹。
　　几年后，明珠与当年被称作神盲者的二皇子早已被京城层出不穷的谈资所淹没，明怀玉已是高居宰相之位，与府中娘子相亲相爱。二人育有一女如珠如宝的捧在手心，唤作明玑。恐怕只有老天才知道，珠玑本是同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