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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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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故事。
有的故事家喻户晓,就像是靖王爷开疆拓土,百战百胜,一朝回到京城,万人空巷的阵仗古往今来没有哪家的皇子受得起。
而有的故事却不为人知。比如说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死于开疆拓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脚底踩着的却是骨肉至亲。
这是靖王爷的故事。
当然,旁人也有旁人的故事。
明玑的故事不长,却因为与靖王爷的因缘而变得扑朔迷离,引人入胜。
小满的故事简单明了,虽然没有波折跌宕,每一步却也并不容易。
就连前些年京城中闹得欢的神偷,也定有个耐人寻味,缠缠绵绵的故事。
而山鬼的故事呢?
她不知道。
或许她的故事早就结束,也或许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回靖王府的路上,马车摇摇晃晃,一丝晨光从车帘中流泻进来,打在地上形成一方橘色的光斑。山鬼抬起眼朝外面看看,强光一晃,只看到满目的五彩斑斓和眼眶中刹那而起的氤氲水光。
她揉揉眼,正待再望,车身却猛地一抖,停了下来。
前方重重禀报的声音传来,在空旷的街道上荡出激越的回音。
“明怀玉大人到——”
“到——”
“到——”
紧接着,明怀玉老迈的声调响起来,“靖王爷,明玑被歹人掳去,臣恳请王爷调十八卫前往相助!!”
“明丞相莫慌,本王已加派了人手。”
“王爷,老臣求您!”
山鬼听着仿佛能想象到明怀玉满面无助,声嘶力竭的样子。而靖王爷则目含关切,神情肃穆。她探出头去却刚好迎上靖王爷眸中似有若无的一瞥,转瞬即逝,道不出是怎样的缘由。而明丞相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来,山鬼随即一凛,对明丞相的眼神再明白不过。
是怨恨,亦是厌弃。
是山鬼从来没有见过的目光。
“先回王府。”顾靖涟挥挥手,马车又开始缓缓移动。
而明怀玉则一直目送着山鬼乘坐的马车,没有言语。
那时,谁也说不清这究竟是故事的开端,还是故事的结尾。顾靖涟得偿所愿,在一场大位之争中稳操胜券,这世上再没有谁能够与之一较高下。山鬼也终于实践了诺言,她所鞍前马后不离不弃的王爷,失却了往昔,赢得了江山。
如果,山鬼没有聪慧灵巧,打从离开山林的一开始便对顾靖涟芳心暗许,一心一意做个闺中女儿的话,他们或许会一生平顺。
如果,顾靖涟放弃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直截了当的剖白真心,或许放过了明玑,亦是放过了山鬼。
如果,他们一个不是孤女,一个不是皇子,亦或他们一个无德无才,一个拙劣蠢笨,或许他们都会过得很好。
再如果,二皇子没有死,贤贵妃温良恭俭,秦冉迟依旧朝华灿灿……
可惜,没有如果。
那么,从这天开始,命运之论才真正开始转动。
距宫变那日已是十日有余,秦冉迟懒洋洋的自茶馆里晃悠回家,瞧见昨日还满街的禁卫军今儿个已是撤得无影无踪,心道靖王爷大事已成,只是不知哪个山鬼将军结局如何了。
进了屋子,本想就此歪倒在床上睡个午觉,眼风一扫,不经意的便看见许多日前,那个俊俏的少年托付给自己的一瓶伤药来。
他微微懊恼了一下,但也只是微弱的一下,随后便心安理得的闭上眼睛,浓浓的倦意翻滚而来,眨眼的工夫他便睡去了。
这一觉,秦冉迟睡得并不安稳。
许多年前的事情在脑中迅猛而过,故人的笑靥和陌生的场景反反复复,催得人心生凄惶。
而后山鬼便出现了。她站在高高的屋脊之上,清冷的面孔里透出一些桀骜和固执,自己肩上的白鼬细细地叫了一声,像是见到亲人似地欢快的扑了过去。
夜色中,对面男子一样挺拔的女子慢慢的酝开一个笑,淡的几乎让人难以分辨她确是笑着。
“大白,大白!!”
乍一听这个名字,秦冉迟脚下一滑,险些栽下房顶。
“天朝果然没人了么,居然派个女人来捉我。”略略站定,他似有似无的嘲讽。
然而她却并不生气,目光投了过来,“那你就逃跑看看。”
那你就逃跑看看。
这是山鬼对他的第一句话。也就是这句话蓦地就令秦冉迟雀跃起来,心中似乎有那么一块地方颤抖了下,随即整个胸腔都跟着响起阵阵共鸣。
他足下生风,运了七成的功力穿行在偌大的京城上空,身后的山鬼紧紧跟着,仿佛一个伸手就能将他擒住。
再沉一口气,正预备着提上八成劲儿来,山鬼却蹭的从头顶跃了过来,兔起鹘落,已将去路堵死。他呵呵的笑了起来,愿赌服输的这点风度他还是有的。于是抬起眼来,看向那个女子。
“你——”
面前的女子血流披面,唯剩下一双闪着亮光的眼睛定定的看过来。
“偷儿,你还是输了。你看,我伤成这样,我的药在哪里?”
“若不是因为捉你,我不会伤重至此。你好狠的心……”
梦中的山鬼话未说完,秦冉迟猛然惊醒,一抹头脸,已是汗湿重衫。这梦来得毫无缘由却隐隐的叫人心悸,一句“若不是为了捉你……”利爪一般抓开了陈年血痂。秦冉迟一双手止不住地抖,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华灯初上,料峭春寒。
靖王府里黄橙橙的宫灯依次点燃,各处的侍卫正是此时交接换岗。风过时,火光微动,墙角的暗影掀起点点波澜,只一瞬,就又凝成了黑黢黢的一片。刚刚站稳的侍卫揉揉眼睛,疑心的瞅瞅周遭,却一无所获。
名叫“忘忧”的小院子里并未掌灯,微光中仅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得身影立在院中。秦冉迟脚步一转,斜喇喇的跃上房顶,姿势转的急了看上去便有些笨拙,可落在瓦片上却丁点声响也无,说是风过无痕便也就是这般样子。
秦冉迟伏在房顶默了许久,院中的人始终动也未动。直到远处一队明晃晃的宫灯队伍由远及近款款而来,那人才极慢的转过身,攥成拳头的一双手紧紧的按在背后。
淡黄色微光铺满了“忘忧”,灰暗中的眉眼渐次清晰。
那是一张生的极好的脸,眼梢嘴角精雕细刻,两颊弓出一条柔和却不失紧致的线条,可这人眉心却是拢着的,眼睛里渗出犀利,乍看上去忧心忡忡。对面来的一队侍婢,打头的亦是美艳动人,二人站在一处恰似金童玉女一般。
他恍然大悟,这二人缘是靖王夫妇两个。
“王爷,晚膳准备好了。爹爹在厅堂等着呢。”明玑柔柔的开口,抬起头来时,额角上一块淤青尤为突兀。
顾靖涟不答,嘴唇紧抿着。
“山将军出走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事,王爷就不要再自责了。其实都怪我,要是我没有天天找着山将军聊天,让她见着我受伤的模样,兴许……兴许她就不会……”
顾靖涟心中烦乱,忽而出声,“不要忘了你的身份!阿山也是我的妻,以后她若是回来,这忘忧你便不要再来了!!”
说罢,扭头就走,他身后的明玑脚步顿了顿,嘴角倏然上挑,一个毫无来由的笑惹得今夜凉意沁骨。
房顶上的秦冉迟心中咯噔一下,正要跃下之时,不远处的白鼬一声厉叫惨然地划开夜幕。顾靖涟并未走远,那声厉叫听得一清二楚,转头看去,却见着屋顶一个人影闪动,随着那白鼬转瞬便没了踪迹。
阿山!
他的胃仿佛被人狠攥了一把,深吸口气大声道,“霜降!带着十八卫给我追!!”刚说完,腔子里一阵锐痛,始终挺直的脊梁似乎也有些不堪重负。此时的顾靖涟忽然觉着孤单,方才那个身影去的太急,自个儿心头那根崩了许多念头的弦忽的就断了,空荡荡的没个着落。
明玑心里清明,却生生逼出几分痛意,“山将军恁的狠心,竟连一面也……”
话音轻拨,顾靖涟恼恨至极,顾不得身份威仪,提脚奔向马厩。
不知怎么的,明玑喉中哽咽难言,呆呆地看着那个背影越跑越远。顾靖涟是天之骄子,是人中之龙,将来也必定是妻妾成群。这些早在她出嫁之前便谙熟于心,她出于名门大家容人的肚量自然是有,只想着自己将来占了嫡妻的名分,时日久了,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可以容忍他的心中没有她,因为他的心中本就没有别的女子。
呵呵……谁承想,自己错得离谱,错得——万劫不复……
宫变当晚,顾靖涟让山鬼扮成她进了宫去,她的心中自是万分感动,且不说爹爹在朝中的分量,单是她自己,若顾靖涟没个几分情意,又怎会这般护她?她坐在山鬼的院子中,幸福的难以自抑。
亥时过半,安静的王府中传来几声呼喊,她起身查看时被一股猛力击倒,身子痛麻一片。几个黑衣人身手矫健,掳了她几下便逃出王府。在马背上颠簸半晌,于一处荒宅处停了下来。领头那人一掌打她在脸上,头晕耳鸣之际,听得那人发狠道,“没想到会有这一日吧,山鬼!!”
她激咳两声,开口欲辩,未等开口那几人便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末了,她支撑不住,仰面躺倒。发丝于脸的两侧散落,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方才露了出来。
“你!你不是山鬼!!”一人惊呼。
她见事有转机,诺诺道,“我是明玑,山鬼……山鬼进宫……”
领头那人听了面色煞白,前一刻的狠劲儿尽失,片刻后大笑出声,哑声道,“顾靖涟啊顾靖涟,难怪太子爷心心念念除你而后快。除你不成便想着除了你的心头肉,可谁知你竟连这也料到了——”
“大人——”另一人伸手搀扶,却被他一掌甩开。
“太子爷今晚怕是凶多吉少……罢了……杀了她,我们进宫救爷……”
明玑大骇,那人一连串的话击得自己魂不附体,只见着刀锋呼啸而来,她一声尖啸,口中的话竟滚滚而来。
“你们杀了我,也万不可能救出太子。不如我们合作,你救了太子,而我除掉山鬼。如何?”
她说的极快,刀锋入肉三分,尚留得她一口气在。
那头目眼中精光一闪,口中含着讥诮,“你竟然不帮着靖王?”
“他待我不仁,难道还让我以德报怨不成?男人家的争斗我不管,我只要除掉山鬼。你我目标一致,岂有不为之理?”
且惧且恨,她指尖扣住大腿,明眸中蒙上一层血雾。
“你让我怎的信你?”
她从腰中摸出一方令牌,碧玉含丝血色隐隐,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这是王妃的令。若是十天之内我计不成,拿着这令是杀了我还是救太子,都随你的便。”
“呵呵……”几声轻笑透过蒙面的黑巾传出来,那头目定定的看着她,转而道,“想不到相府千金能有此手段,佩服。”
协议达成,几个黑衣人飞身离去。而她耗尽了力气,心下一松便晕了过去。
回到王府,醒来的第一眼便看到母亲梁氏悲戚的脸。
可母亲却什么都没说,连连叹气之后,便随着父亲离开了王府。霎时间,悲从中来,一股难以名状的怨怼涨的满心满肺,涨的人心疼。靖王带着山鬼入宫何曾是为她着想?那夜王府护卫几乎全部调出应付宫变,靖王府自然成了最最薄弱之处,王爷得知太子计划令山鬼随行进宫,不是有意回护明玑,而是以身保山鬼平安哪。
这才知道,女人的大度是怎样的虚伪可笑,而从前的自己又是何等的幼稚无知。
她容得下顾靖涟的冷心冷清,却容不下他的情有独钟。
于是,明玑日日与山鬼闲聊,让她愧疚让她卸下心防,接着下了迷药轻而易举地送她到了那头目的手中。原本想着山鬼武艺卓绝,迷药难以得手,她袖中一把短刀时时刻刻备着与她玉石俱焚。然而确是她多虑,计划天衣无缝。
接着她藏了紫金翠玉弓,等到顾靖涟发觉山鬼失踪,第一时间想到的果然是山鬼不告而别,逃离王府。十八卫里派出了十五个寻她下落,仅留下霜降芒种立夏三人护卫身边。
今夜忘忧院中突生变故,顾靖涟仓皇而去,她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异常空落,耳边忽然想起母亲的话。
“世间因缘本就阴差阳错。心意已定,往后讲的便是‘不悔’二字。至于到底幸是不幸,也只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她自小羡慕父亲母亲琴瑟和谐,父亲一心一意。母亲说出这番话来,大大的叫她费解。
“母亲怎的如此说?什么如人饮水……”
然而梁氏却只是握住她的手,再问一遍,“玑儿,你当真要嫁靖王爷么?”
“当真当真,比珍珠还真。”
说完,才觉羞赧,红着脸将母亲赶出门去。
那时,明玑怎会想到,仅仅是成婚后的第一个月,自己便会如此凄凉的立在这里,被往日的良人视如草芥,弃若敝屡。
“嗤……”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