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月天》无射

13、森林的考验

　　第十三章 森林的考验

　　“千钧一发啊，真是好运气。” 迪亚尔特从繁茂的枝叶间窥探出去，正好可以看见国家护卫军徘徊在密林外沿的无数条马腿。
　　显然那些追兵正在左右为难之中：按追踪方向计算，应该是这里没错，但是贸然闯入“魔物的森林”的后果恐怕不是降职坐牢之类可以相比的——后者至少还留有一条命在。权衡轻重之后，追兵们采取了一个中庸的办法，沿森林边沿，从这里直到边境城墙布一条移动哨卡线，哨兵全天候巡逻，同时派搜查队轮番进入森林。“如果不太深入腹地的话，应该没有太大危险。不过这些贼匪们总会明白的，比起困在魅枝森林里陪独角蜿龙与食尸蝎尾兽过冬，出来投降无疑是更明智的选择。否则的话，我们只好希望魔物们的消化系统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强韧，好让我们找到点遗物向上头交差。”——某位护卫军队长布置任务时这样说道。
　　这迫使梅拉斯他们不得不往魅枝森林的更深处移动，甚至超出了他们原本设定的路线范围。
　　“路比我上次来的时候更难走，总觉得连四周的景物也面目全非了。” 凯尔用龙剑又劈断了一棵食人树——它朝他不怀好意地伸展出伪装成柳条的触角，“啐！阴险的家伙，跟某人倒是挺像。”
　　德鲁奥施了耀光术，把动弹不得的卡法雷利从一张鬼面蜘蛛的蛛网上解救下来。后者落地时狠狠咒骂了几声，脸颊憋得通红，不知是由于倒吊时间过长导致头部充血还是恼羞成怒，或者两者皆有。
　　梅拉斯在前面带路，脚步异乎寻常的轻巧敏捷，似乎已经非常习惯于在幽暗的密林中行走了。“那是因为你上次只进入了森林的‘皮肤’。”
　　“皮肤？”
　　“嗯，最外的那一层。魅枝森林的实际大小远远超过了地图所能绘制出的范围，连我最多也只到达过‘肌肉’而已，至于它的‘骨骼’与‘心脏’——简直不敢想象。”
　　“我对人体解剖学没有太深的研究，亲爱的梅拉斯。你只要告诉我们还得往里面走多远就行了。” 迪亚尔特说。
　　“我想不会太远。”梅拉斯突然停下了脚步：“我好像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熟悉的气息？” 凯尔掀了掀鼻子，“说起来，我好像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有点像花香……又好像不是，到底是什么味道呢……喂，你们认为呢？”
　　他一转头，蓦然发觉四周空无一人。
　　黯精灵法师、雷鸣团长、鼹狐少年，甚至梅拉斯，所有人似乎在眨眼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奇怪啊，人都到哪儿去了？] 凯尔环视四周，古木参天，遮天蔽日，一圈圈枯藤像巨蟒扭曲地缠绕其上，脚下盘虬似的树根自泥土中拱出，纠结成波浪状拧在一起，仿佛土地皮肤上突起的青色的巨大静脉。——跟刚才毫无二致的景物，可是又觉得少了什么……凯尔迷惑地皱了皱眉，[我在想什么啊，明明是独自一人来的，怎么会觉得少了什么……]
　　“胡思乱想什么，不是一向都独来独往的吗？”他对自己说，“我是凯尔，除了自己和剑之外一无所有的流浪剑士，不是吗。”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把剑扛在肩膀上。面前是一条两旁长着整齐的灌木丛的小道，看上去挺平坦。[沿着这条路走的话，应该会抵达我想去的地方吧……]他忽然这样想到，[可是，我想去的地方又是哪儿呢……啊，不管它了，反正走一步是一步，以后的事以后再打算吧！]他怀抱着重新踏上旅程的愉快心情，走上了灌木丛间的小道。
　　“……凯尔……”
　　微弱模糊的声音，像穿越了重重障碍后，艰难地将最后一线生命力送到他耳边。
　　“凯尔……”
　　谁在叫他？有必要停下脚步倾听吗？他像狂野不羁的风一样漂泊流浪，像变幻莫测的云一样自由自在，从不曾为任何人停留。
　　“凯尔……凯尔凯尔凯尔凯尔……”
　　每一声呼唤，都像捆绑着心脏的细钢丝被一点一点勒紧，他感到了来自身体最深处的剧烈疼痛。剑从肩膀滑落，“铿”的一声钉在地面上，他忍不住半跪下来，抱紧双臂。真的很疼啊，眩晕般的疼痛，从心脏割裂的伤口处涌出各种各样的碎片……漆黑、湛蓝与莹紫的颜色，冰一样的清风的声音，光滑细腻得令指尖颤栗的触感，水姜花幽雅清冷的气味，连灵魂最阴暗之处都能感觉到的宁静无比的温度……将这些碎片像拼图一片一片拼接粘合起来，逐渐成形，呼之欲出……
　　“啊啊啊啊——！”他发出了受伤野兽一般痛苦不堪的嚎叫。
　　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熟悉的方式，熟悉的味道。“我在这儿，凯尔，一直都在啊。”熟悉的身影俯身望着他，柔顺的长发垂落在他脸旁，泛着黑色绸缎的光泽。蓝宝石与紫水晶的瞳孔映着他的倒影，他的唇间尝到了令人沉醉的馥郁气息。“凯尔，我们俩一起走吧。永远、永远都在一起，就我们两人……”
　　他闭上双眼，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然后握紧剑柄——将红焰燃烧的剑刃贯穿了对方的身躯。
　　“凯尔……你……” 蓝紫双色的瞳孔痛楚地紧缩着，俊美无俦的容颜露出了无法置信的震惊。
　　“我所认识的梅拉斯，不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凯尔面无表情地拔出剑刃，“更不会露出这种欲求不满的神情——你不是他！”
　　龙剑留下的伤口逐渐扩大、皲裂……面前的身影如同一面大镜子由中心往四面八方绽开了无数裂痕，骤然间碎成齑粉迸散了。
　　弥漫在空气中的奇异香气也消散了。
　　凯尔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大片类似某种植物的东西面前，脚尖甚至睬到了它腐烂的酱红色花瓣——那是一朵硕大无朋的枯萎的花，紧贴着乌黑潮湿的泥土生长着，足足占据了一栋房子的面积，像地面上一块巨大斑斓的毒疮。一人多高的花萼成了焦碳的颜色，有一根从中间被砍断成两截，耷拉在满是灰白斑点的花瓣上。
　　他的几个同伴散落在花瓣周围，正如梦初醒地站起身。
　　迪亚尔特一身冷汗，墨绿的发丝粘在脖颈之上。
　　德鲁奥脸色惨白，白得毫无一丝人气，比任何时候都酷似暗夜中出没的不死族——亡灵，或是巫妖。
　　卡法雷利的手臂上留下了好几道深深的伤痕，血肉模糊，那是他用自己的指甲用力抓出来的。
　　凯尔知道他们刚才与他一样，经历了一场异常残酷的幻境。那种感觉，就像一只存在于自身的阴影中、无孔不入的鬼爪，将深埋于心底的缝隙与创伤无情地撕裂。
　　“是沙罗曼花，致人死地的幻影之花。”梅拉斯清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看来我们已经通过了魅枝森林的考验，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你没事吧，梅拉斯？] 凯尔很想这么问，可是对方脸上那种平静到令人觉得恐怖的神情让他缄默了。他直觉那神情是一层蒙在无底洞上面的薄冰，看上去平滑如镜，可只要稍不小心就会戳破，连同自身灵魂也将一同摔下万丈深渊。
　　[梅拉斯……你究竟在幻境中经历了什么？] 凯尔最终没有问出口。
　　“真是个热情周到的主人啊，” 迪亚尔特露出了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笑容，薄薄的唇角抽搐着，“不能当面感谢他的款待，实在太令、人、遗、憾了！”
　　凯尔低落的心情不禁泛出了一丝快意：被激怒了啊，这个家伙，看来刚才在幻境里一定受到了相当大的刺激。
　　“走吧。”德鲁奥硬邦邦地说，声音有些沙哑，“小鬼，你行吗？”
　　“废话！”卡法雷利敷上止血药后用绷带裹住手臂，愤然回答。

　　五个人继续往魅枝森林的深处进发。
　　不久后，梅拉斯又一次停下了脚步，“真的有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息……凯尔，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吗？”
　　“天，别又来了……” 卡法雷利低低地□□了一声。
　　凯尔静静地站立了片刻，目光逐渐发亮。“出来——！”他冲着茫茫幽林放声大喊。
　　林中忽然刮过一阵大风，在树干与藤蔓构筑成的无数小洞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呼”的回音。一种异常强大的压迫感向他们袭来，迪亚尔特与卡法雷利下意识地抽出了武器。
　　“再不出来就打你屁股了！” 凯尔凶巴巴地威胁道，眼底却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
　　一只长着翅膀的巨兽从密林中猛扑出来，将凯尔压倒在地，狮子一般矫健而流畅的身躯上覆盖着光滑柔软的褐黄色皮毛，鹰翅在空气中扇起阵阵涡流。
　　“才一两个月不见，又重了这么多……” 凯尔搂住了在他身上蹭来蹭去的毛茸茸的脖子。
　　“毫不客气地对少女说这种话，真是太失礼了。” 斯芬克司那比任何一个人类女性都要美艳的脸庞嗔笑着，玫瑰色的红唇在凯尔的脸颊上印了一个轻吻，“对不对，妈妈？”
　　“我说过了不要叫‘妈妈’！要叫‘叔叔’！‘叔叔’！！”凯尔尴尬的脸上隐隐浮现出可疑的色彩。
　　斯芬克司“咯咯”地轻笑起来，转身向梅拉斯扑过去：“爸爸爸爸！我好想你呀！”
　　梅拉斯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抚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地微笑：“斯芬克司长成一个漂亮姑娘了啊，真是了不起。”
　　“这就是当初在营地里见到的那只小东西？”迪亚尔特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巨兽，“凯尔，你拿什么喂它的，膨胀剂吗？”
　　卡法雷利惊愕地愣了半晌，将饱受打击的眼神投向德鲁奥，“这头怪物……是他们的女儿？”
　　斯芬克司不悦地呜噜了一声：“居然说我是‘怪物’！哼，真是没教养的野小子！爸爸，我可以咬他吗？”
　　卡法雷利剑尖往前一抖，吼道：“来吧，谁怕谁！”
　　德鲁奥一个麻痹术敲在他的手背上，“永远不要在一个精灵面前对异兽亮出武器，否则将被视为敌意的挑衅！”
　　“异兽？”卡法雷利摸了摸又麻又刺的手背，“现在居然还有这种东西？我还以为在一千多年前已经灭绝了。”
　　“‘东西’！——啊啊啊！” 斯芬克司恼怒地尖叫起来，“他居然说我是‘这种东西’！无礼的混蛋小子，你这一辈子都别想娶到任何一个淑女！哪怕是村姑也没门！”
　　少年反唇相讥：“反正娶谁也不会娶你这个女妖！你就少操这份心吧！”
　　“你这个狂妄粗鲁、不知好歹的臭小子——”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梅拉斯说，“我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路程要走呢，大家就保存点体力吧。”
　　斯芬克司恶狠狠地瞪了卡法雷利一眼，高傲地扭过脑袋：“爸爸打算去哪儿？”
　　“尼埃曼公国。不过恐怕要从魅枝森林穿过去。”
　　“我知道我知道，” 斯芬克司得意地甩了甩尾巴，“森林边沿有许多不怀好意的人类在徘徊，居然妄图将愚蠢的两条腿伸进不属于他们的世界。如果他们不尽快离开的话，我敢肯定‘奥玛之树’会让他们永远留在森林里，成为树木们的养料。”
　　“‘奥玛之树’？”
　　“是啊，妈妈不知道吗，在魅枝森林的心脏，有一棵非常非常大、非常非常古老的树。据说他曾是天神留在人间的种子，他度过的岁月，就跟弥漫大陆的历史一样漫长，所以我们有时也称他为——‘世界之心’。”
　　“‘世界之心’……” 德鲁奥震惊地呢喃，“原来，在最古老的精灵诗歌中咏唱的‘世界之心’，指的就是这棵奥玛之树……”
　　“当然，因为精灵是天神的孩子呀，如果是他们的话，一定可以从奥玛之树感应到天神留下的福泽吧。”
　　德鲁奥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其实，爸爸不用穿过一整座森林去尼埃曼公国哦！我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把你们直接送过去。” 斯芬克司露出了期待得到夸奖的神情，浅绿猫眼石的瞳孔里闪着亮晶晶的光，“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用青光石砌成的魔法阵，好像是一千五百年以前，一个人类君主留下来的。我试过好几次了，可以随心所欲地传到你想去的地方哦！——对了，前提是那个地方你必须曾经去过。”
　　“一个无限制空间传递的魔法阵？” 梅拉斯有些吃惊，他转头问黯精灵法师，“你觉得凭人类的力量，可以制造出这样的魔法阵吗，德鲁奥？”
　　德鲁奥想了想，很坚决地摇摇头：“我想即使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魔法师梅纳瓦尔在世，也不一定能制造出这种需要极大魔法能量、并持续运行了如此之久的魔法阵。”
　　“不管怎么说，先过去看看吧。既然有马车可以坐，何必走路呢？” 迪亚尔特说。
　　“说不定是这只鸟狮子在吹牛呢！”
　　“野小子臭小子混蛋小子——总有一天我要咬死你！”斯芬克司发出了一声怒不可遏的尖锐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