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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盲乞儿

      我抬头,感到有冰冷轻盈的东西落在我面庞上唯一还有温度地方。嘴唇触到一丝湿润的凉意,我略舔舔――――那东西化作沁凉的水滴。

      虽然我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但我却知道天开始下雪了。闻到一片冰冷中传来丝丝爆竹的火药味,我知道现在是除夕。

      任何节日,对于我这样一个讨饭的瞎子来说,唯一的意义便是能多弄些残羹冷饭。我摸索着我的小碗,里面果然还有昨天没舍得吃完的馒头。所以我想今天既然不会饿死,就别让自己有可能冻死街头,我还是留在“家”里算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个“家”到底是什么地方,半年前我在行乞之时无意摸到了一扇厚实的大门,大门轻轻一推便开了。我跌跌撞撞地闯进去,感到地上砖石缝隙里疯狂冒出来的杂草划过我裸露的膝盖,我摸到折断的木栅栏,积了厚灰的案台和层层蛛网。我听到受惊的鸽子扑棱楞从我跟前飞窜而过的声音。
      这想必,是一户已经废弃的宅子。我想起了记忆里眼前还是一片缤纷色彩的时候,看到王大财主的家也是有这么大?
      所以我留了下来。

      馒头因为天冷而干硬得像木渣,要嚼上半天才能吞下去。我尽量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在角落的稻草堆里,强迫自己极力忍下喉咙处传来的疼痛,将馒头一口口咽下,虽然我活着好像就是为了行乞,但我一定要让自己活下去。

      黑暗中我忽然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我知道你最想回来看看的地方……一定就是这。”
      我大吃一惊,因为失明的关系,我的听觉比常人要灵敏很多,可为什么有人进来了我却什么都没听到?

      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也非常温和,让人有心安的感觉。
      “可是现在这荒草丛生,早已不再是当年的样子了……多看看也只是徒增感伤。昭,我们还是走吧。明日动身去合肥,去包大人墓前祭奠一番你看可好?”

      我听到“包大人”这三个字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从角落里站起来,“请问……这里是哪里?”

      随后我感到有犀利如电毫不留情的冰冷眼光在打量我,虽然我看不见却仍然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背直直抵在墙上。

      “开封府。”我听到那个声音淡淡地说道,“很久前包拯就在这审案。”

      这三个字让我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茫然站着。

      “你们……你们要去合肥吗?”

      “我们……”他的声音又开始添上了温和的语调。“对,我们不只是要去合肥包拯的墓前,我们还要游遍天下。你想跟着我们?”

      不知怎么的,我感觉他们的出现就好像是抛给了溺水人的一根绳子,虽然不知道绳子的那一头到底是什么,但无论如何都胜过淹死。
      我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不会给他们添任何麻烦。在乘船去合肥的途中,我穿着厚厚的棉衣,静静坐在船舷边上,听着艄公用竹竿凿开河面上薄冰的声音,感到小船正缓缓地向前驶去。

      风吹过,我闻到了一种淡幽的香味,同时有什么东西簌簌掉在我的头上。我伸手去摸却没有化成水――――不是雪。

      “香雪海果然名不虚传。”没有丝毫的预兆,我又听到了那个男人温和低沉的声音,仿佛为了解除我的疑惑一般,他继续说道,“这里两岸的山岭上,全都长满了梅花。每年冬天雪花飘落的时候,那满山遍壑的梅花也相继开放……就像现在。”
      “这的以白梅居多,远远望去一片冰清玉洁。分不出枝头上哪里是凝聚的雪花,哪里才是含苞或盛放的白梅。”
      “不过在万雪从中,偶尔也会看到那么一两株红梅……艳丽却不俗气,非常耀眼夺目。”

      那个男人忽然轻轻笑起来,听到这笑声我心里一震,似乎都可以想象出他的眼神里蕴纳着何等的温柔。

      “真很凑巧,恰好有一朵红梅被风吹来,掉在你身上了……闻闻看是不是幽淡的香味?”

      我连忙把那朵小小的梅花捧在手心里,凑到鼻端略嗅嗅――――虽然我看不到,但这个男人的描叙却让这美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这朵梅花是艳丽的红色了!

      离开枝头梅花的残留暗香,一直伴随着我渡过那那整个冬天。

      后来我大概知道这个男人姓叶,从他的声音判断应该是我的父辈般年纪。而另一个叫做“昭”的人,我更是连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他的行动举止和“叶”一样,我听觉再怎么敏锐也捕捉不到半点动静的痕迹,我也只是从“叶”每天的一些话语里感觉到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像是“昭,这酒楼的郁金香和我们当年在汴京尝的有些相似。”
      或者“昭,风大了你冷不冷?”
      这个叫做“昭”的人,从来都不回答不作声。我甚至都好奇这人是不是哑巴。

      再后来我随着他们俩云游天下。我的手触摸过敦煌石窟里的飞天壁画,我听到过飞瀑溅落的哗哗水声,我也闻到过“三秋桂子”和“十里荷香”。

      我的心中的美景也许和亲眼所见的差不了多少。因为“叶”每到一个地方,总要静静地用那温和低沉的声音来描叙一番。我知道春日的艳阳天下有柳絮飞扬,夏晚的头顶上有繁星点点,秋天的满月会自金桂的浓香中升起,冬季的初雪细密如霜。

      他是说给我这个瞎子听的,一定是。

      从前我活着就是为了乞讨,现在我则是不停地从一个地方通过小船马车等赶到另一个地方,生活像走马灯一样简单地绕个不停,我知道自己不是能选择生活的那个人,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过到什么时候。
      因为这是我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终于,或许是他们也厌倦了奔波。在不知道第几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我们来到一个地方就再也没有离开。
      这里我能听到树叶的沙沙声,摸到湿漉漉的深深青苔。

      从此我的生命变得更加简单。我不愿意在屋子里呆着,总要摸索着走出来甚至走远一点。
      因为“叶”开始明显地冷淡下来,他每天对我说的话不会超过三句――――就是唤我吃饭的那三次。

      我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他养的什么东西而已。我不是没有想过离开,但每次远走我最后总要顺着原路摸索回来。
      回来之后,他依然故我,甚至都像从没发现过我失踪了一段时候。

      在我第二十五次离开却又回来的那天,刚刚狼狈地回到“家”门外,却发现有不对劲。我听到屋内有两个男人的声音。
      一个是“叶”,另一个陌生的难道是那从未开口说话的“昭”吗?

      我摸索着坐在门口,表面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但门里的每一句话,都能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里。

      陌生的男音唤“叶”做阿爹,他说他花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他。
      “叶”良久都不作声,后来开口说你既然来了也好,从此要好好孝顺自己的父亲。

      随后又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静。

      再随后,我听到那个陌生的男音说出一句话来――――“阿爹……十五年了,你还是把我父亲的骨灰埋葬了吧。”

      骨灰………………………………
      骨灰??

      我张开了口,浑身都动弹不得。虽然是明朗的夏天,我却觉得比当年东京汴梁的寒冬更冷更冷。

      那正是十五年前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那个“昭”从来都不出声的缘故啊!

      我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为什么自己是个瞎子。
      如果我不是双目失明,就会知道当年途经“香雪海”,那一朵殷红的梅花,只是飘落在冰冷的瓷坛子上。

      那些温柔低语,没有半句是对我说的。

      在自欺欺人一厢情愿中,我竟活了十五年。

      再也不顾任何东西,我拔腿就跑,这次终于没在沿路的树木上刻下痕迹。
      不知道多久的磕磕绊绊后,我终于听到了久违的属于集市特有的喧闹声――――美梦终究黯淡,破灭。我又回到自己最初开始的地方。

      一切都过去后,我终于想通了为什么自己会被强拉进这样一个梦境中――――我,绝不会再在只听到一个声音的时候,说:“你们”。

      耶律缄宗

      辽宋边境

      第一天我看到辽国士兵将宋人的村落洗劫一空,将男人老人杀死,虏走女人和孩子。第二天我看到宋国士兵将辽人的村落洗劫一空,将男人老人杀死,虏走女人和孩子。

      第一天我听到一个被捆驮在马背上的小脚妇人哭骂该死的辽狗全都杀千刀。
      第二天我听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契丹少女恶狠狠地诅咒所有宋猪不得好死。

      我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我只信奉阿爹曾教过我的――――人在这世上若不为刀俎,便为鱼肉。而鱼肉存在就是为了给刀俎剐的。

      看到刀俎和鱼肉以这样的方式上演轮回,我觉得好笑而已。
      更想笑我自己――――在这冲突分明,国家血缘清晰划分界线的世界里,我到底是“辽狗”,还是“宋猪”?

      纷扰的思绪缠绕伴随下,自边关一路行来。我的目的很明显――――我想了解自己的双亲,我希望能再次见到阿爹。

      父亲 汴京

      城楼上的砖石甚至都画心思雕刻上了花纹,但是却没有足够的箭垛。这里适合迎接商贾,但却不适合将围城在下的敌人射成蜂窝。

      来汴京的那天,天上下着雨。
      开封府府衙的旧址一片冷落荒芜,水滴从破落的檐瓦上落下,阶上厚密的青苔没有半点足迹。

      一切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湿漉漉的城市里,只有说书人在酒肆茶馆中道着“铡驸马”“狸猫换太子”“五鼠闹东京”的故事。

      我看不出来这里和我父亲一辈子最灿烂的年华,最耀眼的传奇,有任何关系。

      当年他看到的汴京,是什么样子?

      从街道两旁的酒楼中传来“杨柳岸,晓风残月”之类软绵绵的歌声。这里的男人不习骑射,喜欢聚在一起摇头晃脑,吟诗作画。

      要什么样的国家才会养出这样怪异的男人?

      宋一贯的作法是用钱财丝绸解决问题,它用这些来换取和平,民生安定了国家自然变得更富有,有更多的钱财丝绸。

      年复一年对外妥协,这都城让我感到一派温文尔雅的氛围,可我不喜欢。这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

      我那曾经纵横江湖号称南侠的父亲,我那曾经是开封府里四品带刀护卫的父亲,我那曾经是戍守边关偏将的父亲,一次又一次对阿爹妥协。

      父亲最初被阿爹“俘虏”的时候,他本来是要绝食自尽,一如很多年前的杨继业杨元帅一般为国尽忠。
      是阿爹用我来诱惑他。
      他太想见见自己未曾抱过几回的孩子,他心中自咎有负于我母亲,怎能舍得让我独自生长在异国?

      就因为这舔犊之情,他付出了生命中最后十年都在屈辱痛楚并着无奈中渡过的代价。
      阿爹对他的情爱,不是他那样的男人能承受能接受的幸福。

      当初收拾父亲十年来住的房间时,我发现数十个大衣箱里放满了薄绸的衫,细缎的衣,雪貂的袄,银狐的裘。
      而父亲,从来都只穿着一袭洗得都快泛白的长衫,十多年来那些衣服他从没碰过。
      或许,温文尔雅的骨子里是倔强。

      阿爹自在汴京第一次领略到这温文尔雅下的刻骨倔强,便迷恋了二十多年。

      母亲 松江府 茉花村

      我母家是掩映在一片碧绿之中的大庄院。茉花村顾名思义,每到春季整个村庄里便萦绕着淡淡的甜香。穿着青布衫的少女们喜欢把新鲜的小白花苞插在头上,衣服上。

      我想,母亲未出嫁时,是不是也如此装扮自己?
      不知父亲眼里的母亲,是什么样子。

      母亲和祖母早已去世,二舅舅在边关战死,丁家庄里只剩下大舅舅孤单地守着。我以一个流浪江湖的普通青年身份,前去“借宿”。

      我曾经在这里住过不满百日,若我不被阿爹抱走,是不是会最终长成一个身负家传武功,扬名天下的侠客?

      大舅舅两鬓已见白发,他平淡地接受安排着,晚饭时他摆出酒来,我们一杯一杯地对饮。
      最后他犹豫地对我说,我很像一个人。

      我笑言我不是第一次听人说,我和当年的南侠展昭长得很像。

      他摇摇头,“你只有五官和展昭像,但最重要的东西却没有半分相似。你的眼睛惯于掩饰自己的情绪,很像某个我只见过两次的人。”

      我笑而不语。

      大舅舅和二舅舅虽是孪生,却不像二舅舅那样偏激。他说心中一直都感谢展昭救过自己的性命,他怎么都不相信展昭会做出将自己孩子悄悄抱走的事情。

      他说其实二舅舅心中是有数的,但他却一定要迁怒展昭,因为他没有珍惜自己的妻子,有一种相敬如宾的温和其实比绝情负心更加伤人。

      他说妹妹死的时候,眼睛是睁开的,竭力望向门口――――她还在等那个在外办案,终于没来得及回来的男人。
      那一刻他也恨极了展昭。

      扶舅舅回房后,我来到了母亲未出嫁前的闺房,瑶琴兰花,未见半点蒙尘。这么多年了却保持得如昨日一番,可见母亲是家中上下宠爱的明珠。

      那绣架上还留有一副戏水的鸳鸯,蓝的是鸳,绿的是鸯,互相依偎似是含情脉脉。这一针一线,想必都是母亲细细绣来,以爱为针,情为线,把自己的心思全都揉了进去。

      母亲深深眷爱着父亲。
      而父亲呢?

      我只记得,当年爬上阿爹寝宫外的合欢树上,无意间窥到里面发生的争执。阿爹将父亲死死搂按在地毯上时,我听到他近似冷酷地说,“你想必从来未这样……饥渴地压倒过你妻子吧?”

      阿爹 太湖

      对阿爹来说,我是他花尽心思铸成的一副无形镣铐,用来锁住他想锁的人,是用来引诱我父亲的诱饵。
      当他只靠着一个小小的瓷坛,紧紧抱着便能束缚占有父亲的时候,就毫不留情地把我给抛弃了。

      阿爹以这样的方式带着父亲云游天下,最后定居在太湖岸边的一个小庐舍里。屋前有芭蕉翠竹环绕。

      我第一次找来的时候,看到阿爹抱着父亲的骨灰坛,静静坐在窗前,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瓷。他的神态和当年怀抱咽气后身体渐渐冷却时的父亲是一模一样的――――他只关心如何才能和父亲在一起,不再分开。他异常平静坚决,世上其他任何一切,都再也不放在心上。

      只是这时阿爹的鬓边已见白发。

      父亲虽然早在十多年前就去世,但那时,因为长年来阿爹的纠缠,我的敌意,父亲的头发就已是和年龄不符的斑白。
      他悒郁而亡,他坚持不肯让自己融入享受和幸福中,他没有别的办法抵御那种甘美毒药一般强烈的情爱。

      我第二次回来的时候,屋舍空空再也无人居住。只是在屋后多了一个坟冢,无字无碑。那墓上长着淡黄的野菊花,在阳光下开得如淡定的微笑一般。

      我一下跪倒。
      握在手中的新土是湿润的,
      树荫的光斑晃动,风吹起树叶沙沙作响,好像又听到阿爹在对父亲低语: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我都……

      我都……不会和你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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