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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归天(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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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嫣华心里头一百个不情愿,可老夫人是拖不起的人了。从黄梅阴雨天起,全身哪里都酸痛,一整个夏天都喊冷,气虚得厉害。入了秋,特地去请来御医,开了方子,滋养了几日,以为是有起色了。岂料天一凉,又不住地咳嗽起来,换过几回药,依旧是不见好。御医也说无奈,称这是寿数,归阎王爷管的事儿,他已做不了主。
御医不能做主,那就只能由当家的望华来做主了,商量来商量去,办法仅有那一个,要给楠生娶妻,应的是冲喜的名。发了两封书函去越州给老定公跟荣宪,一个是楠生的重外祖父,一个是嫡亲外祖母。老定公自然无话,说一切听凭望华去打理。荣宪备了份礼,委托福宪跟越苒顺路送来,传到嫣华手里揭开一看,一匣子的珠玉琳琅,便说:“日后给楠生媳妇添妆罢。”
婚宴备得仓促,规矩上多少是有些简陋了,但匆忙间定下的新媳妇,嫣华倒是没甚不满意的。新媳妇出身玉堂街林家,祖上是富商,林老太爷小半辈子就赚过常人一世的银钱,是以一家人都是享惯了清福的。买了十几个田庄,弃商务农后,祖坟上又冒青烟,新媳妇她爹,家中的长子又中了辛未科的进士。林老爷官倒是不大,入仕多年,仍是六品,且子嗣单薄,膝下仅有这一女儿,自小就当凤凰一般的养。这家底丰厚、家世清白只怕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们家跟嫣华有些渊源——闺中与嫣华交好的柯翠微,正是嫁去了这林家,当了林老爷的弟媳。
老夫人卧在被衾里,人是软的了,听不清人话,又常常闭着眼。嫣华端汤送水了几回,药汁点滴不进,料是大势将去了,止不住地抹泪。等各样杂事操办得差不多,待冬至祭祖过后,进了腊月,喝过腊八粥,紧接着就到了初九,就是定好的日子。
新媳妇的嫁妆逶逶迤迤,占去了一条长街,队首的已跨上楚府大门,队尾还在自家。各色物件依次排开看,林林总总,都显出他们家的诚意,究竟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这边送过去的聘礼以贵为重,那边回过来,就是实打实的殷实。新娘的轿子帘是大红绸凤,华盖上绣凤裁云,由八个壮丁轻轻巧巧抬进来。楚家人见得多,也不怪,礼数上不偏不倚。两名小婢搀了老夫人起来坐到堂上,楠生与她媳妇跪下去磕了头,最要紧的事办妥了,上下都舒口气,又让人扶着她躺回去。拜天地时,高堂两座上左面是望华,算族长,右面是嫣华,是家慈,文心只在宴席上远远地望,各种跪礼拜礼一一皆要行过。
婚房设在原先嫣华的闺房里,姑姑命人将整一栋楼都清空,全都分派给这对新人。门上、窗上、床帘上,全是正红色的双喜字。合卺的被窝是大红色的锦被,床头柱上挂了梅红纱灯,灯里点的是儿臂一样粗的红烛,烛火一点,蜡烛芯草的香气飘散开来,烧过一阵,滚烫蜡油蜿蜒着淌下来。这天晚上恰逢彻夜飞雪,新房里涟涟红光,满堂生辉,文心跟嫣华暂住在楼对面的一处院子里,隔着老远,还是能看见这边的吉祥。
文心纳闷说:“我怎么记得我才跟你成婚没两年呢,儿子都娶媳妇了?”
嫣华一声冷笑:“哪个是你儿子?只会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的才是你儿子!”
文心大笑,不以为忤。
之后是辞岁,迎新,喜庆的日子一个接着一个,老夫人却再也起不来了,府里多繁华的装饰,园子里多似锦的盛况,都见不着了。各路亲戚都一家一家地来拜别过,齐家的,文家的,白家的,柯家的,老太太太太们携了大小媳妇,府门前的轿子、马车堵住了满条大街。皇帝也下诏宽慰,因是楚静妃的祖母,封国太夫人。恩宠与赏赐流水一样地来,老夫人却是一径地虚弱下去。熬过了正月,熬过了清明,到端阳里委实不成了,五月的一日,午寝时辰,左右料理的人打瞌睡眯了眼,老夫人一口痰淤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床顶绣帐,总算去了。
将宅子与园子里的红纨绿绡撤去,换成白,枝头扎了无数条白绫。纱灯罩子是白的了,烛台上换成白蜡烛,琼花一夜间盛放,放眼过去,雪堆玉垒。楚家人已有十来年没办过丧事,对生死的恐慌与迷茫这才凸现,办多了红事办白事,难免有哀戚感,更信尘世的无常。送终时没一个在床边,老夫人的最后一句话没听见,咽气又是那样的咽法,思及此,守灵时媳妇们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
望华吩咐说,桩桩件件都要办得妥当。停灵停在家里的庵堂,挂满了挽联挽帐,点长明灯,设了灵幡,大殓那日,灵堂里围满了和尚道士,昼夜诵经,盖棺时候,远亲近亲都赶到了,香烟缭绕中,孝子孝孙提了哭丧棒进门。女眷坐在白藤轿子里,几位贵人都遮着面。请了保国寺方丈来推棺材盖,儿孙们依次上前钉子孙钉,钟磬声响,哀声一片。
七七过后,诸事告一段落,将入秋了,池里的水芙蓉半开半谢。嫣华从宅前来,身旁挽着的是荣宪,荣宪跟老定公从越州来,费了不少时日。母女俩的手搭在一起,进了小楼,一级一级地上梯。此时嫣华已有三十来岁的年纪,荣宪进楚家门虽晚,也有四十几了。嫣华握着扶手,领着荣宪,好似能看见十来年后自己跟小宓手牵手的情形。只怕我那时还未必如母亲健朗罢?嫣华心想,转头看荣宪,荣宪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嘴角挂了一丝笑。人都要老去,不论是老夫人那般享福的,还是荣宪这样有雄心的,白头是同一条归路。
穿了一条过道,走到门前一座秋海棠镂空雕花屏前,镂花里人影过往,透着光,窗下坐着的都是女子,几个瞧着眼熟的外甥女都在,琗华也从宫里出来了,陪她一道来的还有个十三公主,方才豆蔻年纪,拉住清华的手不知在问甚么,其他还有各亲眷家的媳妇女儿。这些人一见荣宪,全立起身,琗华红着眼扑上前,投在荣宪怀中。
荣宪搂着她,像是搂住了这辈子唯一的希冀:“这么大的人了,都不怕你姊妹们看笑话?”拉着她在身旁坐下,另一边坐了十三公主,嫣华坐在下面,楠生媳妇再下首。谈话间,女孩们的样貌神气都辨清了。模样是清华生得最出挑,抿紧了薄唇,坐在凳上腰挺得笔直;眉眼是自己的两个女儿最秀气,琗华的一双眼像她,活生生地能说话,嫣华则是经得起打扮,再艳的颜色都盖不住她的风致;平常跟在福宪身边的越苒最文雅,一举一动,不卑不亢;一屋子个个拔萃人物。
少时,男人们也进来了,各自都有亲缘,倒也不避讳。太子最先,上来唤姑母,然后是妙玫又唤姑母又唤舅母,望华唤伯母,文心唤岳母,手上抱着的宵哥儿唤一声外祖母。小宓没跟来,楠生倒是在的,也打拱称外祖母。荣宪大多不认得,一一笑着答应,俨然是为人母亲的风范。
用饭时候,锦幕重帘,厅里面摆了几桌,碗碟古朴,北边的香米比南边有嚼劲,菜色虽没那么精致,但还是比宫中盛宴上的精巧。花花簇簇的桌上人杯来盏去,丧葬后有禁讳,多少要忌点荤,所以架子上,瓷盘里,一叠一叠,一层一层,一转一转,冷素鲜果居多。有一盆碧玉豆腐羹恰合了越苒的口,她多舀了一碗,定要清华也尝尝风味。那几样南边小菜是荣宪带回来的厨子做的,众口夸赞。
席上,姑娘们要荣宪讲越州的稀罕事,荣宪道:“也好,就讲一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