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武陵春（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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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纵情贪欢，缠绵到晌午时方起来，勉强算是用过早膳。文心对吃食一贯上心，所谓官家菜十六碟，台面上十几只盘子总要的，其中一鸡一鸭一尾鱼又是常备。这三样是肥腻之物，易走油，若要煲汤，则肉定要弃之，反之同理。小厨房的张嬷嬷都是照着嫣华喜好来做的。汤得是清汤，先用来暖肠胃，再上一道莼菜烩鲈羹，里面的莼菜菌菇都让嫣华捞去了，文心只顾着挑鱼肋跟蟹粉，一面吃一面批评说：“火滚得太急，加水又加得太频，锅盖子每掀一回，这味道就要走掉一层。”看了看张嬷嬷，教训道：“总是不多练习之故。”
张嬷嬷老脸赧红。她原是楚家针线上的老人，到了文家来，暗想厨房里油水多，是个左右讨好的角色，这才一心一意管起柴米之事的。谁料文心挑剔，一张嘴是刁惯了的，贸贸然来个新手，自然是不合他意。
嫣华看不过眼，推他一把：“好了。祖母赏我的人，我敬她重她还来不及呢，倒先让你这样说嘴了。”
文心搁下筷子，一时没说甚么，左右看一看，指着一边侍立着的月音，问嫣华：“这是你们家的哪个‘音’？”
嫣华一愕：“甚么哪个音？”
文心笑道：“我听说，你们府上这些叫音的都是宝贝，个个生得一副黄莺嗓子，你家少爷小姐拿她们宝贝得不行。所以我得先问好了，看是不是能得罪得起的。”
嫣华失笑道：“我身边的这个是月音。”又招呼月音到跟前来，“玉音在五妹妹处，六妹妹那的是水音，跟着七妹去宫里的那个性情最平顺，叫晴音。”
月音上来向文心磕了个头，站起身道：“姑爷抬举了。我原是唱小生的，黄莺调儿的旦角实在唱不来，回头若是姑爷要听小曲，我这倒有个人好举荐。”说着，从另一边拉了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过来，“这小鸾在凤音那儿学过一阵子，也算是得了真传，姑爷要不嫌弃，让小鸾给姑爷解闷。”
文心听说凤音，兴致来了，问月音：“那个凤音是你们少爷跟前的？”
月音说是，又说：“凤音才是极好的一口水磨腔，软绵绵的，好腻死个人。”一旁嫣华听了，突然道：“凤音长得也好，都夸像七妹，杨柳腰，秋波眼。”月音点头称是：“先前我们几个开玩笑，都说她该跟晴音换换，该让她跟着进宫去。”
文心不以为然，反道：“这主意不好。兼美，兼美，得要两个不一样的美人才叫兼美。殿下既得了正牌的人儿，岂能再瞧得上别个？”说完，将碗里剩下的几粒白米拣出来，咽了，接过月音捧上来的茶，喝掉半盅，又一一问过嫣华身后站着的几个丫鬟，执了拂尘的是千山，抱着香炉的是万径，捧着漱盂的是孤舟，端了热巾的是江雪。听了这些名字，引得他又是一通大笑，拍拍嫣华肩头，“好，这几个叫得好，不愧是夫人取的名字。”拿了江雪手里的热巾，抹过一把脸，想起该出门逛逛，抬脚就走了。
嫣华不理会他，也不拦他，随他去了。她半分不急，月音倒替她急死：“好姑娘！好小姐！好少奶奶！”嫣华瞪她两眼，她还是道：“叫我说你甚么好？昨日也这样，姑爷说走就走，你都不出个声儿，心里再是不愿留人，面上的样子总还得做的。”
嫣华冷笑道：“我一没招他二没惹他，他爱去哪去哪，用得着我留他？”
月音直摇头，劝道：“好奶奶，你跟姑爷方才还好好的……”嫣华又是一声冷笑，满脸的不屑，月音只得再温言道：“我知道夫人不愿嫁新姑爷，可眼下瞧着，新姑爷待夫人也挺好，夫人，该过去的，都让它过去罢。”
月音原先就是她陪房，曾随她一同嫁到王家，在王家时早改了口称她作夫人。如今既喊她一声夫人，便是真心在劝解她了。嫣华不由心软，咬着嘴唇道：“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觑了一眼底下站着的小鸾，叫她上来，捏着她的手细细看了，又命她退下去，转头向月音道：“这丫头眉眼生得齐整，人也乖巧，就将她收在房里罢。”
月音听她意会得了，心宽了不少，欣慰道：“这回奶奶是转过弯来了。”心想，从前在王家，奶奶是见了姑爷那几个姬妾就心头上火，一家子成日闹个不休，如今反倒替新姑爷主动张罗起人来，可见是有了谋断。她趁势道：“小少爷还在咱们府里呢。若想将他接来这里，多少得先问过新姑爷的意思。为了小少爷，你也不能跟姑爷动气，多顺着些，终归是有用的。”
嫣华两日不见小楠生，早就想得不行，哪还能再经她一提？将眼里含的泪默默拭了，缓缓点头。
月音便又道：“她们几个的名字到底不好，还是改回去罢。”那四个丫鬟的名字原不过是春桃秋菊之类，极是普通，却因嫣华丧夫后大恸，不愿再听这样喜气的字眼，这才一一改了。如今听月音这般一提，觉得有理，便吩咐她们还是依照从前。
月音见嫣华一顿餐里没动几下筷子，又劝她再多吃些，嫣华一席话说下来已失了精神，更没胃口了，自然摇头。月音只得命人撤下盘碗酒盏，再进内室伺候嫣华换下正装。嫣华仍是新嫁娘的打扮，身上不知堆了多少金玉，着了多少绫罗，一件一件褪下来，颇费了些功夫。摘掉最后几根珠钗，散开发髻，将披下的头发分作三股编成一条辫子，然后月音扶着嫣华卧到床上，挂下帘子，跟外头轮值的丫头说看好了香，多留神里头动静。刚要出来，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亲自进去问嫣华：“奶奶方才没喝茶，这会儿渴不渴？”
嫣华累得不行，迷迷糊糊的，也不知回答了她甚么，月音惨白了脸出来，连身后碧丝叫她也不曾听见。她记得嫣华说：“我跟新姑爷有甚么好？月音，我跟你说，床上好时不能算好，得下了床才能叫好。别看他与我在床上好，其实就算是换了别人，也一样能好；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文心出了门，纵马去望华那儿看了看新园子，修了尚不到一半，已有几处奇观显得出眉目了。西北边上原是一户人家的小菜园，三畦绿韭，十里香稻，望华请教文心该取甚么名，他便笑道：“莫若‘武陵春’三字了。”望华听后大笑，自惭说：“可惜缺了几株桃。”谦是谦了一回，过后想想，到底不甘心，连夜遣人去各地募征了上千株桃，移栽于“武陵春”里，只等来年开春，便是繁花似锦。
从楚家出来，文心遛着马在城外转了一圈，想着该去哪边消磨。腊月冬寒，道旁开着的几朵兰香气凛冽，文心一拉马，有了主意，径自往庄观城外寻何七去。兰圃附近十几亩地上都是农户，远远听见马蹄声过来，大多奔出来指指戳戳。文心下了马，招个农夫过来，取了块碎银，嘱咐他说：“替我看着，等我回来，再给你一块比这两倍的。”
当下弃马乘舟，此处是一片罕见的湿地，需撑一只小船涉水，在密密的芦苇丛里穿行。辨识水上路是有讲究的，两边的芦苇干枯，有些黄了，有些只剩白杆，木桨从中间打入，分开苇丛便是破开了水。光秃杆子擦着两侧船舷，细细碎碎的，有些响，远处有秧女在唱歌，咿呀咿呀的，顺着歌声飞来一只鹤。那白鹤的羽翼上落满了光，煞是显眼，文心将芦丛压得更低一些，唇角闪过一丝笑，面前的水上浮现起几座精舍，兰圃便到了。
何七草字雁翎，其年方廿十，比文心小了半轮，祖上也是出了太守的，算得清门净户。这几年守着老夫留下的几千品兰，朝夕伺候，逍遥得连官也不做了。文心见他青布皂靴，身上的便服是湖绸的，也不扎儒生巾，披着发迎过来，一只脚上还踩了半脚湿泥，上来劈头就问一句话：“你也听说景年出事了？”
文心怔了怔：“怎么说？”
何雁翎也愣了，下意识反问：“当真不知？”于是便拉了文心坐下来细论。
原来嫣华与琗华出阁那日，齐家也出了件荒唐事，外头传说是齐小公子让驯养的蛇给咬了，镇国公府上下如临大敌，前门后门都站着兵，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何雁翎笑说，这架势防的只怕不是内患，倒像是外贼。文心端茶喝了一口，低笑道，甚么外贼，说是墙外红杏还差不多。何雁翎一时未听清，问他说甚么，文心笑而不言，转头望窗外清淡如水的日光，照着满圃子的香兰，喝过两杯淡酒。门外进来个唇红齿白的小婢，穿的是粗布麻裳，一双小手是多年劳作后的红，摸上去软酥酥的，骨肉丰匀。文心接过她端上来的黄酒，向何雁翎道：“确是好酒。”
何雁翎瞧在眼里，心下了然，应声也道：“自酿而已，比不得理存兄府上的琼浆玉液。”喝完，又道了几句闲话，便起身送文心出去。登上轻舟，抱过一品“金黄素”，又叫“金稜边”，色深紫，十二萼，花型极是娇艳。捧花盆的人却是素雅的，似一朵楚楚的幽兰。何雁翎道：“难得理存兄来探我，一点小礼，聊表心意。”文心便从善如流，将那“二兰”都笑纳了，回去以后自然另有回敬，不提。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武陵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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