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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重来 ...

  •   照例是要守夜的,两个孩子却因为白天玩的太疯,被阮夫人抱着去睡了。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要洗漱睡了,正打理着头发,听门吱呀一声的开了。偏偏这时头发打了个结,我费力的梳理,无暇去看身后。
      接着有人夺去了我手里的梳子:“慢慢解开就是了,这么用力扯断了头发。”
      我顺从的坐下来任由他执着梳子耐心的梳理,一边忿忿的念叨:“早晚剪了它就好了,成日没得麻烦。”却听他轻轻笑了一声:“剪了头发做姑子么?我可舍不得。”
      我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由得你么?”他正用黄杨木的细齿梳子从头皮梳理到发梢,清凉凉的感觉。听了我这话他按住我的肩膀,低头在我耳边厮磨:“你若做了姑子,我就去和尚如何?也是个伴。”
      “呸,阿弥陀佛。你不怕玷污了佛门!”我半嗔半怨的瞪了他一眼:“你这等人也入了佛门,佛可往何处躲。”
      他修长的指头按在我肩上,我一眼看见有一片隐隐的暗色。就拉了他的右手来看,食指和中指上有片深红色的印记,像是烫伤了留下的疤。我心里一疼,想起有个人曾经去摸灯芯,烫了自己的指头。自己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我却心心念念这么久。
      他见我凝神看那印记,笑了说:“生下来就有的胎记,不是烫的。”
      我一惊之下看向他,他似乎有些迷惑:“怎么,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像是烙疤?”我舒了一口气,原来他什么都没想起来。我暗自的好笑自己的痴,难道奈何桥上的那一碗忘川水是白喝的?
      我挑出一抹笑在烛光下看他,他的脸浸在光里暖暖的,我忍不住伸出手抚摸他的轮廓。他勾着笑容任由我的抚摸,少有的安静。
      不知怎么就被他吻住了唇,我突然觉得渴。手死命的抓住身后的梳妆台,被他蛮力扯过来,将我整个人都固定在他怀里。迷蒙之间看他一双眸子灼灼的盯着我不肯放。
      迷糊着睡去之前,恍惚听他在我耳边悄声问出一句,仿佛压着沉沉的心思:“你想透过我的眼睛,看到谁。”
      我听不真切,脑子早已停止了运转。答也答不出,黑沉的睡意已经将我拉进深渊。
      第二天醒的很早,阳光还没有从窗帘射出一束。我几乎以为昨晚他那一句是个梦。他那张脸在熹微的光里,神情和前世的那个人如出一辙。我着魔一般凑过去在他耳边唤出一个,在我心里藏了前世今生那么长的名字:“梓淇。”
      我只是想要唤一声。我是佛灯里那一株灯芯,怎么跳动他都看不见。五十年里我连唤他一声都做不到,我从没想过有一日真的有上苍的恩典把我带到他面前。忽然眼里就有了泪。于是没察觉他的呼吸一顿,接着变得轻微。我只是那么满眼含泪的看着他,咬住嘴唇阻止自己的啜泣。
      佛说,前世的因今世的果。如果没有我那一声,是不是一切都会改变。是不是我找到一个良人,就能偕老终生不悔。然而我已经犯下了那般的错,永不能祈求时光能倒流。
      叶戎北起的很早,我装着睡熟了。他似乎是急匆匆的走了,我起身收拾了到大堂去。阮夫人正带着两个孩子,见我来仰着脸笑了:“夫君已经走了,说是跟友人相约了出游。正月里像是回不来了。”
      我心里打了个结,勉强的笑起来:“他经常这样么?正月里有什么可游览的?”
      阮夫人忙着哄玖儿,没有看我的表情:“他就是在家里呆不住的人。说是到江上钓鱼去了,谁知道这正月里有什么好玩的。”
      我笑了追了句:“恐怕江里的鱼都回家过年了,哪有鱼给他们钓。”
      说的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总算不甚冷清。然而我盯着碗里的米饭,心念电转。突然想起那一盘棋,陆沉舟与叶戎北话里的机锋。正月里到江上钓鱼,恐怕是姜太公垂钓,愿者上钩吧。
      这又是我不该知道的事情了。
      忙忙的过了新年,竟不知怎么日子过的这样快。今日已经是十五元宵节,阮夫人问我要不要去看晚上的灯会。两个孩子都在一旁笑闹着,我却不知为何提不起劲来。只说自己不舒服要早睡。阮夫人极是惋惜的摇摇头:“晚上有很好的焰火,你不看可惜了。跟了夫君去塞外,就再没有这样的景致了。”

      我心情寥落,早早就卸了妆洗澡。整个府邸都是安静的,这样的日子所有人都热闹去了。我靠着读诗集,看到一句老杜的诗,非常的应景。
      却听得有人在外面缓声轻巧的念着:“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我几乎以为是幻觉了,这声音把我心里的一切都念出来。可呼吸声是真切的,风吹着回廊呜呜的响,是真切的。我站在门前,那门那么薄,仿佛推开就是另一个世界。有个人在门外静静的站着,我盯着他的剪影,心里忽然清晰。
      他没有忘,他对我说出的话,从来都是一言九鼎的。我的心是酸痛的,颤着手推开了门。门“吱呀”的一声响,我不知怎么又抖了一下。
      陆沉舟站在回廊下。天是很冷的,十五有极好的月光。他月白色的袍子像是接着月光一路的绵延下去,将他整个人都浸透了。他站在那里,脊背挺直如剑,长发披在肩上。我才知道这世界上原来有人是配得上皎如玉树临风前这一句的。踏着月色而来的人,真真切切的站在我面前,我却以为是错觉。
      他走过来把我的手拉在手里:“我说过,要带你去看十五的焰火。”
      即使触觉非常的真实,然而他的手因为寒疾不复温暖。我不可思议的呢喃:“你怎么进来的?大门没有锁么?”
      “我爬墙来的。”
      我惊讶的抬头,对上他狡黠的眼:“还好将军府的墙并不算非常高。”我一时无语,想象佳公子狼狈着爬墙的样子。他执着我的手,我竟没有察觉。
      许多年后我自己一个人看天边的焰火,说是陆宰相生祭。他死的时候留下遗言,说是年年请人放很美的焰火。皇上准了,然而在那焰火下并没有笑着的人,只有流着泪的百姓。我靠着窗子抬头去看,慢慢的怀想他掌心的温度。冷,冷到骨子里。他原本也是怕冷的人,我们相似,所以无法相伴。
      满街都是人,满眼的人,满眼的灯火。高高挂着的树上全是闪耀的灯,晃了我的眼睛。他走在前面,人群中费力的拉紧我的手。集市里喧闹,我本来最怕人声吵,却挡不住这人潮的喜气。
      我只知道跟着他,在汹涌的人潮里挤来挤去。他不时的回头看我,目光怜惜而焦灼。我像是一个懵懂的小孩子,他怕我丢了。我一路新奇的看,眼前却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那些金碧辉煌。大概繁华太过的时候,都是让人看不清的,抓不住的。太美的东西让人心生惶恐。
      终于我们走到一栋高楼前。走廊里只有一盏灯摇摇晃晃的照在头顶,我下意识的握紧他的手,一级级心惊胆战的上去。他似乎在夜里看的更清楚些,只是回头低声的叫我注意脚下的台阶。
      “户部侍郎果然找得好地方。”我调笑着向下看去,看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景象。这高楼上很好的景致,一丛丛灯火都看的一清二楚。然而这雕栏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突然觉得凄凉寂寞。
      于是回头看他,才知道他原来是在看我的。我忽然觉得他离我非常远,即使呼吸相闻,我能看见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但是他脸上的神情疏离,指节无意识的敲击围栏,仿佛要穿过那人群看到天的尽头。
      他喃喃念什么,我凑近了才听清楚是稼轩的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他的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着千千万万的灯火。眸光流转,一时让我看痴了。忘记了外面的吵闹的人声,我只听得到他反复的念那一首词,语调悠扬,藏着不经意流露出的痛。
      我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将手覆上他的手背。他似乎穿的少了,手很冷。被他反手将手抓在手里,让我呼吸凝滞。慌乱中听他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又拿出用笑容掩饰惶恐的那一套,仰脸看他:“我不是街上算命的瞎子,开不得天眼。”看他苦笑着摇头:“你还是最擅长用玩笑应对真心。”我一顿,深吸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突然发现自己失语。我的心空荡荡的,想不出什么来说。
      也许我在他面前才是最真实的,因为我的心里什么多余的想法也没有。我愿意说些什么,不必掩饰。听他静静的说:“我想要每天都是这样的日子,人人脸上都有笑容。”
      我听了心里一动:“想不到你还是个忧国忧民的。”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入朝为官?”
      我看他脸上略带些疑惑,不禁也自问。他在我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的那个影子,一直是个那个“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的风流佳公子,在台上唱一首凤求凰风华倾倒长安。然而他确实有他的路,终究是男子,要有不寻常的抱负。
      我叹了一声,想明白之后觉得心情蓦地低落:“大隐隐于朝。不如就做一个平常人,安稳和乐的过一生,不好么?”
      他并不看我,将目光放在底下喧闹的人群中:“你希望我做这样的人?”
      我勉强摇摇头:“我希望你快乐。”他已轻笑出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一声像是敲在我心上的软弱处,狠狠的疼起来。他并不该是这样的,笑容里有阴霾。
      苍老原来是一瞬间的事。
      我很难过,于是抬头看天空。已经有东一簇西一簇的烟花放出来,人人都抬头去看。我的眼前是模糊的,所以那焰火再美我都看不清。我悄悄从眼角看身边的人,他抬起头徐徐笑起来,烟花下他的笑容仿佛不是真的。
      我终于忍不住流泪。他笑的那一刻,天地间定格成黑白,烙在我心上。我已经不敢再看他,可是我不能移开目光。仿佛知道,从此不会看见这样的他。
      仿佛是发觉了我在看他,他转过脸来。笑一笑,倾身。我眼睁睁看着他靠近我,吻我。他的嘴唇如同清晨的雾气一般的冷。
      被他吻的那一刻,我究竟在想什么?
      答案是,我什么都没有想。因为如此的少年郎,笑了给我看。我仿佛是被绝世的烟花晃了眼睛,忘了喜怒哀乐。我想要流泪,可是眼眶是干的。我想要抓住他,只能任由他的衣裾滑过我的指尖。我从没有过的无助,因为我明白,这是诀别。
      只是一刻,他就离开。挺直了身子低头咳嗽,我站在那呆愣着。看了他半晌,突然蹦出一句:“我欠你的,是不是都还清了?”
      他默默看向我,看了许久。他身后是远远的雕镂画栋,天上盛放的焰火。我怕听他说,然而他还是说了:“是。”
      我的心定下来,要为我们的失态找个借口。这一个吻,就是我把一切都还了他了。不必再介怀和尴尬,我们萍水相逢,从此也两不相欠。
      侯门一如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句不应景的话,被我想起来细细的咀嚼,只觉得悲戚。
      到底我是有了身份,不能如同往日一般。我走在前,他跟在后面。这条小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的脚步声在这寒夜里一声声的响。我正奇怪这一条路今日走来为何这样的短,将军府已经到了眼前。我立住脚转过身:“我到了。”
      见他离着我还远,脸上挂着个模糊的笑容:“哦。你进去吧。”
      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你若是有空,我到了塞外之后,给我写信。”说完了深悔自己造次,又怕引起误会。叶戎北对我这些事素来不上心,想来谁给我写信他是不在意的。然而我这么说岂不是害了陆沉舟,好像当断不断。不跟人家却不肯放了人家,我不该做这种没脸的事情。
      然而话已经说出口,我只能祈祷他别应下。可我是知道他的性子,但凡我说的他都答应。果然他点一点头,脸上虽看不出喜色,语调却轻快了不少:“知道了。你保重。”
      我知道这等糊涂事算是坐实了。然而我实在不忍心,听着他颇轻松的道别,我也只能开口说些无用的话:“你也保重。”
      将要转身,仿佛想起什么来:“下次出门多穿些,你的手冷。”终究是最后一次见了,还能如何。该说的不该说的,干脆都由着自己的性子说出来算了。
      我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他。他张张口无声的说再见。我直走到大门,合上门却恍然的站在那里。良久后又推开一隙看,他原先站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其实那首青玉案最好处是在下半阙: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我却再也念不下去,因为那人已经不在灯火阑珊处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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