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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巡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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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宣帝二十五年丙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陆沉舟。
我盯着那榜单看个不停,生怕自己眼花了。清歌站在我旁边拍拍我的背,我茫茫然回头看她。她笑着恭喜我:“恭喜啊,小雨。陆公子大喜啊。”
大喜?我茫茫然的站在那里,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周围是鼎沸的人声,有人兴奋的狂呼,有人捶胸顿足的号啕。我只是盯着那榜单一遍一遍的瞧,不知道自己究竟感觉如何。我开心么?我不知道。我替陆沉舟开心么?我一个劲的问我自己,然而始终没有答案。
陆沉舟并不在这里,早早有人到陆府报了喜信让他入朝觐见。朝拜过天子后,就是三甲巡游,百姓夹道欢呼。长安城里的年轻姑娘们鬓上都簪上一朵桃花,娇羞的看着白玉郎走过。我被清歌拉回逸翠楼,颖姨和一众姑娘等在门口。见清歌和我回来,都涌上来恭喜。我咬着嘴唇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颖姨担心的看了我许久,我只是推着说头痛上了楼。
自己的房间里,才算是安静了。底下那片吵闹的人声终于都与我无关,楼下早有百姓的聚集在街边等着三甲巡游。我怔怔的盯着那一片欢声笑语,脑子里是空白的。我应该笑,应该开心才是。陆沉舟得中,我得偿夙愿,还有什么不开心的?我摇摇头赶走脑子里一阵阵嗡嗡的响声。
消息很快就传出来了,街头巷尾都在讲陆沉舟的事情。面见天子,皇上龙心大悦。陆沉舟对答如流,风流神采不似凡人。皇上大喜之下封为中书省的舍人,翰林院学士。多少文人爬了一辈子也就不上的官职,陆沉舟一朝就收入囊中。榜眼与探花都只封了个一般官职,下放到各个州牧。据说皇上指着陆沉舟对陆梓可宰相笑言:“此子日后成就,不在爱卿之下!”
陆宰相惶然拜倒:“犬子当不起皇上这样的称赞。”皇上笑着摇摇手,看着跪在地上谢恩的陆沉舟,沉声说:“爱卿且与朕拭目以待。”
陆鼎元的名声从此在外。
午时皇上和三甲共用午膳,未时三甲出宫,从崇德门骑马巡游。百姓早早便站满了临街,只为了看三甲状元榜眼探花的神采飞扬。大概不管三甲平日多么形容平常,今日里都是尽占风流。何况陆沉舟今年还未到而立之年,年少得志,不知是怎样的情态。
清歌叫我下楼,逸翠楼里的姑娘们早就下了楼等着看三甲走过。我犹豫了良久,还是不下去。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想。只是推开窗子,看着楼下的人声鼎沸。远远的就有锣声开道,我静静的听着,却没探头去看。
人群发出一阵欢呼,我推开窗子看着一队穿红衣的侍从步行,三甲骑着白马从远处而来。陆沉舟今日当真风流倜傥,英姿勃发。一身正红色的官服,上面绣着富贵牡丹,衬着他淡然的眉眼。纵然再淡然,人逢喜事脸上总有些喜色。那笑容淡淡的挂在他脸上,他今日一个眼神就能倾倒长安,举手投足就折去了长安女儿的玲珑心思。
我就在楼上远远的望着他,不知为何却看的那样清楚。人潮涌动,一片花海簇拥着陆沉舟。一切都是欢喜的,艳艳灼灼的花朵开到天边去。我只看他穿白衣,今日穿了这样的亮色,衬得他的脸都是亮的。遥遥的隐隐约约有歌声听不清楚,好像是长安的孩童女儿们拍在手唱一首歌谣:谁家少年郎,白玉堂前最风流。
大魁天下,一朝成名。从此不再是长安城里的纨绔公子。我的手下意识的抓紧了窗棂,看着那队伍行到逸翠楼的附近。他离我非常近,仿佛触手可及。陆沉舟本来在拱手作揖,突然抬手叫队伍停下来。
他缓缓抬头,所有人都随着他抬头向上看。他笑着看向我,穿过千千万万的人群,看进我眼睛里去。一时间喧嚣声远去,我只看见那皎如玉树临风的少年郎望向我,唇角勾起。有什么人抓住了我的心,我喉咙里微微的响。我在发抖,可是自己感觉不到。只是看着那个人,好像他离我很近,近到呼吸相闻,近到我心里去。
那一刻,我心动了。我心里好像是什么东西在动,阻止我说话,阻止我呼吸。我定定的看着他,清楚的知道我心动。不像陷入爱情美好中的人,陶陶然不饮自醉。我心动了,可是我的心里全是罪恶感,全是愧疚,全是对自己的厌恶。我咬了咬牙,重重的关上窗户。把他隔在窗户外,我再也看不见他的目光。他的眼睛是温柔的星子,我怕那光芒。
屋子里是安静的,我坐在榻上靠着窗棂。觉得眼睛发酸,脸上冰凉。等我反应过来,顺手一摸,才知道我流泪了。我是喜欢陆沉舟么?是么?是么?
半晌清歌推开半掩的门,走过来抚我的肩膀,轻声说:“为什么哭呢?这样好的喜事?”我无言以对,她温暖的手替我抹去眼泪:“陆状元在底下看你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是喜欢你呢。今晚他也要来,你们好好说说话,有什么过不去的?”
有什么过不去的,我们还有什么过得去的?我平定了心神,抓住清歌的手说:“恭喜你。”清歌一怔,接着又笑起来点我的额头:“你是不是傻了?我又什么喜事值得恭喜?”我郑重的说:“你会知道的,我先说一句,恭喜了。”
她嗔怒的看我一眼,也就罢了。颖姨叫了她一声,她忙忙的起身应了。临走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笑着说:“你看我这个记性,差点忘记了。今日三甲晚上到我们楼里,你和我一起去唱曲。”
要见陆沉舟,我从未如此的郑重。我对着镜子仔细的描摹自己的眉,上丹朱,扑粉掩饰我眼角的一颗泪痣。镜子里有个我不认识的人,我小心地触摸镜子里的那张脸,似乎想要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抱了素琴低头跟在清歌背后,她今日特别的美。自古三甲有到青楼召妓庆贺的习俗,我知道颖姨的意思,若是能够在三甲里给清歌挑一个恩客,是清歌莫大的运气。但是这只是一个期望而已,清歌和颖姨也不敢抱太大希望。然而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自然坦然不紧张。
陆沉舟坐在宴席之首,和旁边的榜眼和探花推杯换盏。席上还有几个同科的进士,都谄媚的看着陆沉舟。但是他们的神色里都有些嫉妒的意思,仿佛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觉得自己一样才华满腹,只是没有个权倾朝野的父亲而已,私心里觉得陆沉舟是个草包,却也不敢说出口。这世界上最不少的就是自以为是的酸秀才。我低头咬住唇笑了起来,不过不敢让人听见。
陆沉舟擎着酒杯,并没有看我。他一双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清歌,仿佛第一次看见她。他用了一种风流浪子毫不在乎的语气低声问:“敢问抱着琵琶的那位姑娘的芳名?”
我的牙齿嵌进嘴唇里,疼得我差点冒出眼泪来。清歌明显怔了一下,连忙堆出个笑脸媚声说:“奴婢叫清歌。”
酒杯在陆沉舟两指间不停旋转,酒液却没有洒出一滴。席上的一干人等突然都安静下来,进士们都带着了然的神情看着陆沉舟。陆沉舟终于重重放下酒杯,喃喃的念:“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好名字,好名字。”
清歌笑了笑拉了拉我的胳膊,脆声说:“这名字是我妹妹微雨取的,各位大爷看我们姐妹伺候的如何?”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无可奈何的抬起头,听见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果然所有人都认出我了,下意识的都看向陆沉舟,可是陆沉舟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他站起身来走到清歌面前,抬起清歌的下巴。他一笑当真惑人,清歌一时都看傻了。他的手指缓缓地划过清歌脸的轮廓,倾身在清歌脸庞上印下一个吻:“你很美,今天留下吧。”
清歌固然惊讶,却只能笑起来说:“大爷说笑了。清歌三月底才能挂牌,多谢大爷的抬爱了。”清歌从眼角看过来,似乎在疑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陆沉舟却视而不见,笑得越发的邪魅:“不能提前么?我去问问这主事,到底能不能提到明天。我可是等不了太久了。”
一席话暧昧的让清歌红了脸,一屋子的人都低低的笑起来。我嘴里有种铁锈味,蓦然觉得头痛的不得了,恨不得就站起来走了。陆沉舟温柔的将清歌一缕乱发掖到耳后,附在清歌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清歌的脸色变了变,最后妩媚的笑起来,靠在陆沉舟胸口蹭了蹭。这两人在这里郎情妾意,一群人在后面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催促陆沉舟回席。陆沉舟恋恋不舍的抚过清歌的耳后,笑了笑挥挥手。宴席上的几个文人都酸溜溜的嘲笑陆沉舟,起哄叫清歌唱个曲子。
清歌唱了那首缠缠绵绵的《少年游》,一众文人的会意的看向陆沉舟,口里称赞他好福气。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我跟着弹琴,指尖忽然按不住琴弦,总是走音。陆沉舟盯着我,似有深意。我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逃,气的恨不得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死他。然而有钱能使鬼推磨,纵然我多么难受,都要在这里捧出一张笑脸来。
宴席散了,有个客人凑过来要拉我的手,看到陆沉舟阴沉沉的目光,讪讪的松了手。陆沉舟微笑着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心里有气,躲开了。他顿了顿,拉住我的手臂,一张笑脸凑过来:“怎么,吃醋了?”
我也笑起来,定定的看着他:“我有什么吃醋的?你记得我们的约定最好。”
陆沉舟一时失色,最后还是摇头一叹。他从背后拿出个包裹,递给我:“给你的,回去再看。”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咬了咬牙,从兜里掏出个荷包来掷给陆沉舟:“你不是我女红还不错么,给你的,恭喜你高中状元。”
他似乎颇为惊喜,拿着翻来翻去看个不停:“荷花?绣的真好。”我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冷冷的说:“我给你的谢礼。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是么?”
陆沉舟握着我的手臂的手蓦然冷了,无奈的垂下来。他的目光扫过站在旁边局促的清歌,冷笑一声出去了。清歌走过来扶住我的胳膊,迟疑的问我:“你们约定了什么了,陆公子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
我摇摇头,把包裹丢在地上狠心踩了两脚。清歌看着我好笑,我转身想走,想了想又回头把包裹捡起来。在灯下拆开包裹,里面是一条淡青色的罗裙。罗裙上画了墨竹,情态让我想起陆沉舟院子里东倒西歪的竹子,不觉噗的笑出来。不过画的真是不错,墨竹的叶子都飘向一边,有风的形态。我手指拂过那竹子的叶子,想象陆沉舟会是如何微笑着一笔一笔的描摹。墨竹的旁边,写着一首小山词《临江仙》,是熟悉的柳字: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我看着看着,叹息着笑起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陆沉舟,你在提醒我什么,我早就心领神会。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所想的,永远也不会成真。永远也不会。